毁灭,她说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想不到,我们也竟成为目睹众大师离去的见证人,自观影启蒙年代起,他们就担当着我们观影途上的引路人和指明灯。时光无情,影像不灭,这是一个历经青黄相接的时期。2017年7月31日,就在我们刚纪念完十年前两位电影大师——伯格曼和安东尼奥尼的离去,忽又闻噩耗——一代文艺片缪斯女神让娜·莫罗仙逝,享年89岁。

回顾让娜·莫罗光彩一生,堪称大师收割机,从特吕弗到布努艾尔,从安东尼奥尼到路易·马勒,从安哲罗普洛斯到奥逊·威尔斯,从法斯宾德到欧容,无不被她具有强烈辨识度的美深深征服。从面相上看,她似乎从来没有彻底年轻过,但也从未完全地老过,冷艳的目光超越年龄界限,电光石火的一瞥扫到你时,不被秒杀的人要有无限强大的淡定。我热爱这位1928年的水瓶脸上深深的法令纹,藏匿着无数风情和魅力。她是最出色的“本色”演员,但每一部作品又绝不雷同,《夜》、《鹳鸟的踟躇》、《祖与占》、《鬼火》、《通往绞刑架的电梯》、《情人们》、《弥留的时光》、《女仆日记》、《雾港水手》……看看这些大牌名导们的名字,“新浪潮女孩”之无冕荣冠绝非浪得虚名。

她的美既非大众意义上的五官精致,亦非以夸张离奇而出奇制胜,出演的角色多以知性角色为主,面容坚毅,神情却出人意料的平和超然,眼神深如春水,眼光凌厉,清冷气质中自带一股决绝意味。最能体现在这个特质的,当数她在特吕弗1968年《黑衣新娘》中,痛失丈夫、一心复仇的新娘,沉浸爱河的柔弱女子华丽转身为冰冷沉默的复仇女神,身手干脆利索,神态无畏中夹杂着哀伤、愤怒,还有勇于走上自决道路的彻底死心和沧桑,连毙五人的手法足见智商过人,整部影片几乎成为莫罗的个人秀。另一部有相近意味的是1966年由杜拉斯编剧的《家庭教师》,莫罗再次出演外表冷漠而内心火热的女人,情欲的张弛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欲望混合着乖戾,形成一种属于莫罗独有的毁灭性气质,这股通体散发的强大气场,后来在戏路同样宽广的于佩尔身上隐约窥见几分相似的气质。
莫罗的美是傲霜斗雪的凛冽,是洞穿世事的孤傲,是超然物外的淡漠,与任何人搭戏,都不存在被碾压湮没的危险。即使在《夜》中,有莫妮卡·维蒂这样的大美人,莫罗的存在感依旧强大,虽然意识到婚姻的岌岌可危,仍能拥有足够的自制力克制与冷静,在报复和意图背叛的瞬间,她冷静地迅速抽离自身,并意识到爱情已经彻底消亡。莫罗将这个死心的瞬间演绎得非常精彩,她对丈夫宣布:“我感觉如同行尸走肉,因为我已经不爱你了。希望我不再存在。”这段话与《鬼火》之“我自杀是因为你不爱我,因为我不爱你,因为我们的关系冷淡了。”几乎如出一辙。巧合的是,这两部影片都是莫罗主演。而在《夜》中,与她对手戏的是欧洲文艺片男神——马切洛·马斯楚安尼,双剑合璧堪称银幕最佳情侣之一(《鹳鸟的踟躇》亦是两人合作)。
《夜》的结尾莫罗读了一封马斯楚安尼写给她的情书:“今天早晨,我醒来的时候你还在熟睡,我听到你温柔的呼吸。透过遮住你脸庞的头发,我看到了你的双眼,强烈的感情让我无法呼吸。”这段话后来也出现在安哲罗普洛斯的 《三分钟》中,是2007年为庆祝戛纳电影节六十周年而拍摄的三分钟短片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电影》里的一部分。开头一左一右的海报(《鹳鸟踟蹰》和《夜》)就揭示了其内在关系,满脸皱纹、历经沧桑的莫罗走上楼梯,经过沉默不语的黄雨衣人身旁(安哲的经典标志),对着舞台上马斯楚安尼沉痛地、缓缓地吟诵出“那一刻,我意识到我是多么地爱你。”时,的确感人至深,的确叫人热泪盈眶。所有经历过时光荏苒的心情啊,所有目睹与青春有关、与电影有关的日子啊,所有曾经燃起理想主义的火焰啊,都在短短三分钟里喷薄而出。莫罗以她独特的嗓音轻轻呼唤着“Marcello”,舞台上的马斯楚安尼慢慢抬头又垂下(其实他已逝世,此景截取自另有一影片),时空在这里得到转换和统一,因为安哲,此短片成为35个片段里我最心仪的,无关技术无关理论,因为永远的诗意和怀念。
莫罗“新浪潮女孩”的雅号来自于与多位新浪潮名将的合作,最出名的无疑是《祖与占》。在世上最美最悲伤的三人行中,她是一团不羁的烈火,是一匹难驯的野马,是伤口上绽放的花朵,她渴望在爱情中实现永生,当她低吟浅唱,谁都无法抵挡「女王」的诱惑,唯有死亡降临,爱恨方可落定平息。

另一部与杜拉斯合作的作品是《琴声如诉》,改编自同名小说,导演虽是英国导演彼得·布鲁克,但有杜拉斯文字打底,影片新浪潮特征依旧明显,借他人故事还魂偶遇、困顿、错失,琴声如流水,流淌过他们漫步的地方。毒舌如杜拉斯,对莫罗亦是颇多赞美,日常生活中是经常会面的好友。在杜拉斯的笔下,莫罗孤独而自由,将生活中经历的爱情、痛苦以及幸福融入电影画面,使之成为电影的一部分,回望时依稀可辨生活留下的痕迹。拍完《琴声如诉》,莫罗一度精神萎靡,如死之将至,细究角色,我们很难算出莫罗究竟代入了多少真实的自己。
以我个人角度,最爱她和路易·马勒的合作,恋人手中的镜头总是偏心的,绝望不可测之哀艳动人被演绎得冷艳哀婉至极,在我的观影经历中凝成难以磨灭。左岸大将马勒25岁的处女作《通往死刑台的电梯》一鸣惊人,开场即是莫罗脸部的特写,莫罗的低语与踯躅,漫游与不安,在夜色笼罩下,Miles Davis的音乐飘散,莫罗如巴黎恶之花游荡在街头。同年(1958年)拍摄的《情人们》,莫罗从谋杀亲夫到离家出走,都是游走于道德边缘的角色,她以内心外表冰火两重天的巨大反差,丰富立体地诠释出一个人物的复杂性格。她为出轨感到害怕,但她并无丝毫悔意,一向表情从容、意志坚定,她外在典雅冷艳,内里大胆热烈,一旦决定就不容自己后悔,骨子里厌恶透了庸常琐碎,天性中暗藏叛逆,这样的风情万种遭遇桀骜不驯,无疑金风玉露一相逢,胜过人间风景无数。
作为常青树,让娜·莫罗出演电影百部有余,除了5、60年代是黄金时代,她一直活跃在影坛第一线,无论是2005年欧容的《时光驻留》,还是2012年奥利维拉的《哥柏和阴影》,都依旧让人过目难忘,声线迷人,台词功力一流,戏路愈发宽广,甚至在俄罗斯低产导演鲁斯塔姆·克哈姆达莫夫执导的超现实影片《安娜·卡拉曼佐夫》中,莫罗颠覆以往形象,差点无法认出。
“梦见你弯下身来,伸手触碰这片湿漉绿地,当你抬起手时,几颗露珠……竟如泪光般地落下……”安哲的台词谨以献给我们热爱的伟大女演员——永远的让娜·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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