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用力活着用力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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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点在贵刊办公室度过,有生以来第一次。工位也终于迎来了大概十几年来第一次收拾,这么说是因为整理过程中发现了2005年贵刊的杂志记录,拿在手上颇具年代感。一同翻出来的还有十多年前的杂志、不知道什么地方寄来的信、宜家的产品目录和一份世界小姐大赛的资料表,哦,还有棉拖和人字拖各一双,以及无数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信封和遗落良久的红包(有的里面并没有钱)。
虽然名义上成为了这张桌子的主人,但其实上面并没有贴我的名字,毕竟贵刊的记者都没有固定的工位。顺便这也意味着谁都能够坐这张桌子,所以数次遇见过陌生的实习生坐在我位置上一脸懵逼状:“这不是实习生都能坐的位置吗?你找别的地方吧。”我以自己看起来也许还像怀揣着新闻理想报国无门来实习的大龄无业男青年聊以自慰,同时也一度为自己的不成熟心心念念。联想到实习时期跟着老师去采访,见他们游刃有余甚至连提纲都不用就顺利让对方掏心掏肺,佩服的五体投地,心里幻想着,要是有一天我也能这样就好了。
一个一个采访做下来,有一天我发现我也可以不用提纲了,而我却没有半点喜悦,并不是业务熟练习以为常,而是发现娴熟必然带来激情的消磨,如同一次次潮水退却后的滩涂,沙粒留着咸水,碎石散漫四落,以极度混乱又合乎规律的姿势出现在沙滩上,等待下一次潮涨潮落。会觉得美吗?不会,反倒是心有戚戚,这类重复循环没有尽头的起伏跌宕,久了也让心绪长时间趋于平稳,没有欢苦亦失去喜悲。
有时候我确实是带着宏大的使命来从事我的工作的,比如牢记着前主编说,为历史留一份底稿。但更多时候,完全相反的态度和现实会造成极大的冲击。比如历史其实是胜利者的历史,并不在意你的底稿。比如你记录的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多人关心,留下来的文字很可能变成垃圾。所以吭哧吭哧写了三年,几十万字放在电脑里,一看也不过几M,连张照片大小都不如。当然可以用字符背后意义的重量来安慰自己,但当这些意义并不成为意义时,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所以更多时候我开始习惯性的将工作当成工作,不过是赚一份钱而已。这样也好,起码会有金钱上的刺激。但在这个物欲横流大家都赶着去发的年代,从事着这类慢工出细活的“手工艺”,怎么看都不像能赚大钱。这一年听了不少报刊倒闭关门的消息,想想觉得迟早会轮到自己头上来。嘴上高喊着要专业要跳槽,手上却一刻不停找下一个采访对象。没有了金钱的满足,那就单纯的满足下好奇心吧。能让爱好变成工作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
于是心态时常在高潮与低落中摇摆,一面给自己打鸡血,一面又给自己泼冷水,这样的境况从去年到现在几乎没有任何缓解——我离拯救世界的年龄又远了一岁,而95年生的孩子今年已经大学毕业了。我毕业的时候还叫嚷着90后取代80年,现在已经是95后取代90后了。世界加速旋转着,我们加速被淘汰着。只能疲于奔命向前跑,却不会未来何方。
想到采访张泉灵,她说你们这一辈遇到了社会板结,这是非常让人悲伤的事情。看着功成名就有房有车有地位的女人在我面前似乎和我一同担忧未来,觉得虚假又无趣,那种担心真的只是嘴上担心而已,对她的压力可能还不超过采访完去厕所发现牙齿上沾了一个韭菜。不过她有比我更担忧的事情,毕竟也面对中年危机了。
啊,每个年龄都有每个年龄的纠结,想到就觉得,人生好艰难。
2
在台北,和巴奈跳完舞踩着夜色回家泡面的凌晨,白天晒得发烫的凯道在夜里散尽热气,太平洋的风甚至为这条宽阔的八车道大路附上凉意,而24小时不停的蝉鸣和风停下来氤氲地躁动又瞬间将这股来之不易的清凉拉回了36度的夏夜。从二二八和平公园离开时,回头看了一眼,巴奈和族人的六个帐篷亮起了微弱的灯,想到采访时她说的,还是会很担心啊,晚上的蚊子从来不会停诶,洗了澡很快就会湿透诶,睡这里早上有人经过会看到我睡相很难看诶。顿然心里又有一丝轻快。明明活的那么沉重的人,想法却单纯质朴的让人愉悦。
巴奈没有接受太多的教育,早早到城市漂流,也比一般原住民更早碰到了离开原乡的话题。加上她原生家庭的破碎,身世更比同龄原住民飘零些。但她却总是认真的活着,遇到问题想得第一件事情是怎么去解决,而不是怎么会发生现在我身上。大概正是如此,她的歌声会苍劲悲壮,却永远生命力十足。
她的三观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情况下形成的呢?第一次写歌就能写出《流浪记》,应该经历过十分艰难的自我重建历程吧。或许是被司机收了400台币的当下?或许是在民歌餐厅用天赋的嗓子唱芭乐歌为生的分秒?人(he)权(xie)这个词,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生命中呢?或者如她所说,原本并不知道这是人(he)权(xie),只是觉得这是应该被尊重的。后来学到的东西多了才知道,原来这就是人(he)权(xie)。除了歌手,巴奈出现在新闻里都是斗士,声援反核运动,声援太阳花,再到现在身体力行努力解决原住民土地问题,她说,我就是一个有勇气的人啊。
太猛了。
想到前两天遇到刘若英,她从一个文艺的女人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妈。从不管柴米油盐变成了十分钟可以同时做好烧水叠衣服收拾桌面再煮好饺子端上桌。从勇敢追爱难以控制情绪变成教孩子要乖要忍耐。她应该一辈子也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样吧。反正我没有想到。记忆中那个文艺到极点甚至有点婊气的女人,就这样在我面前一张张翻自己儿子的照片,骑车的照片,吃饭的照片,游泳的照片,你看他多可爱啊。我瞥一眼自己的问题,关于演戏的,关于唱歌的,都那么的矫揉造作,明明眼前那个笑得眼睛都看不见的妈,才是现在最真实的刘若英啊。
令我更开心的是,她并没有因为成为一名母亲而失去自我,母亲反而成为完整人生角色的一部分。她依然要开演唱会,要唱歌,还准备拍电影,比如我采访她之后一天,她就要用一周的时间走遍十多个城市看电影的外景。回来又会再用两周的时间举行演唱会,连演唱会的概念都是心想的,唱男生的歌,做刘若男。这就是自在又自我的活着,这是多美好的生命状态啊。
隔天的艾怡良,连坐下都让人感觉到了喜悦。长发大波浪,别到一侧垂至胸前。皮肤小麦色,五官轮廓鲜明,眼窝深陷,看惯了面无血色的白和清一色锥子脸,这样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一颦一笑都鲜活无比。
林志炫倒是给人更大的机械感,属于理工科直男的逻辑和技巧,他会在没事干的时候研究自己那个器官能够共鸣,哪里可以发声。为了不影响共鸣,做鼻窦炎手术可以不打麻醉,直到两次休克被推出手术室。恢复之后第一件事情是检查自己哪些地方可以有新的共鸣,从此打通任督二脉,演唱更上一层楼。
余下的近十年,做的事来来去去都是业务精进,怎么在技巧上达到完整无缺,怎么控制自己的身体发声,怎么演绎出希望展现的音乐。为了嗓子的付出是极大的,不能吃辣的,不能喝汽水,每天早睡,坚持运动。二十五年如一日。这算是热爱吗?他说不是,这是信仰。
生命过半,到了51岁,竟然有比当初更好的嗓子,希望达到的无非是利用这份礼物尽可能的多留下作品,有一天失去了回过头看,还能证明自己有过这样的过去。
也是用力活着的人啊。
这么一对比,又该为自己的碌碌无为感到羞愧了。比如一次次无力的失眠。一次次不知未来几何。一一次次想做事而不得。一次次……到底是为什么呢?
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缘由的,比如出了电影院莫名的丧起来。比如在供雾所周围人被雾气喷得嘻嘻哈哈我只能耷着脸自拍。
于是最终我又躺在了酒店的大床上,在这里睡了九天,每天会有可爱的服务员姐姐打电话问候几点来收拾。也每天有阿姨把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房间瞬间归位。还有个叔叔因为前台充电线借出去了说你放心先上去我一定马上给你变一根出来,然后在我手机快关机时他准时按响了门铃把自己的线给了我。我又想到去吃日料那天,门口的小哥用七八种语言跟不同国家的客人打招呼,所有人在旁边惊掉大牙。他说啊喜欢这个工作就会想为每一个客人都服务好啊。我总想着他们在收拾的时候会怎么想我呢?大概会觉得这是个很混乱的人吧。那我是怎么想他们的呢?都是一群用力活着的人啊。
用力活着用力爱。多美好啊。
3
用力活着用力爱,那大概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角度去回望这一年采访过的人。幸运的是,自己选择采访的人,大多对生活抱有热忱——这种热忱的目的都不一样。
比如闫妮是为了爱情,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北京初夏的下午,拉上窗帘昏黄的房间,闫妮幽幽的说,我相信爱情,我愿意为了爱情前仆后继。我还是很飘零的,但我不会孤苦,我飘零的很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软软糯糯,却有股深埋在骨子里的坚定。
类似的还有胡可,她是为了儿子,刘嘉玲,她是为了享受人生,彭于晏,她是为了演戏,博物君,他为了科普,徐娇,唔,她大概只是为了考试吧。这并不是使命感,更像是给自己活下去找一个缘由。一直丧的状态,不说天怒人怨,连自己都会受不了吧。
在我怀疑自己老去的时候,总有比我更年长、经历更丰沛的人出现,上一波是金燕玲,刘若英,巴奈,林志炫,闫妮,再上一波是刘嘉玲,赵雅芝,袁咏仪,还有很多。他们告诉我自己的故事,听在耳里,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心里说,你还没老呢,路还长着呢,要继续走下去啊。
我开始重新打量采访过的明星。他们之所以能够异于常人,绝不仅仅是嘴上说的“我只是很幸运”云云,幸运不可否认,但你到底有没有足够的努力或光亮,去配上这份幸运呢?这份想法早早就有了,比如实习时候整理周迅的录音时,她的声音透着巨大的疲惫,据说已经连着拍了一天的通告,到晚上十点多才采访,饭一口没吃,精疲力尽。可即便这样,仍能够从她沙哑低沉的声音里听出一股灵气,她甚至没有讲什么具体的事情,你就能够知道她是用力生活的,她是配得上自己的现在的。
庆幸没有采访太多的流量小生小花——事实上他们也几乎不会安排深度采访,因为无论是团队还是自己,都明白讲不出什么来。人设造出来的如同假脸,做的在真实也摆脱不了矫揉。我们那么怀念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明星,不是他们比现在的人美多少,而是他们身上有股劲儿,他们是真是地用力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只想着靠人设混下去。
上次去北京和春夏吃了个饭,采访了这么久的明星终于有一个可以称为朋友的人。我们在火锅店的大厅里听旁边一桌人侃大山,怕极了他们喝醉了瓶子不小心砸过来。聊到各自身边的八卦哈哈大笑,最后还是没争过让她买了单。我又想到去年我们采访的那个晚上,想到凌晨三四点的香港街道,想到面带绝望的王佳梅,那时候我想,我大概再也不会见到她了。谁会想到我们那天会又在一起吃火锅呢。
脑袋里是四重奏的台词,人生三个坡,上坡下坡意外坡。这大概是一个意外,不是和一个明星成了朋友,而是因身边多了一个用力生活的人感到快乐。
前天去了看了下梅梅,她竟然开始学英语。周一到周五,在中大上课,雅思。听见吃了一惊,中文系的老师什么时候这么有觉悟了。她嘴上说着是因为别的几个高校出台政策没有出国经历不能评职称所以未雨绸缪。我心里想着她似乎不久前讲过自己要学英语。以为是一个浩荡的过程,没想到真的开始了。想到家里书堆得越来越高的自己,竟有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同样的感觉发生在听到好几个同学买房或者结婚之后,顿觉全世界都在按部就班的活着,好像就自己散的像沙。这样不好。
在台湾看了《银魂》真人版,心潮澎湃甚至有点想哭。长大以后对日漫的兴趣停留在蜡笔小新哆啦A梦和偶尔瞅瞅的柯南,新增的只这一部,想想还是那句话,别的热血漫都在教你怎么去实现梦想,只有银魂,教你梦碎了该怎么去生活。
虽然我还有梦。
能写这么多和工作有关的东西大概是因为我在杂志社吧。
26啦。
居然在杂志社过了十二点……手边一本杂志,嘿,恰同学少年。
嘛,未来迷人绚烂正在向我召唤。继续耀眼,继续发光,要可爱大方,要乐观善良。要用力活着,要用力爱。
这个世界啊,我才不要跟你和解呢。
谢谢所有人的祝福,爱你们。
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