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迁:那个很“丧”的年轻人
回忆与当下的留白、事件之间漫长的空隙、情节发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在胡迁看来,这些内容的展现要远远重于情节的叙述。《牛蛙》的叙事脉络有时连续跳跃,有时停滞不前,有时回溯过往,有时又干脆略过,整个故事中散发出的那种迷人离奇的气息,不用借助影像,文字已经完全抖落出来。

文 | 戴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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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胡迁的文字,那就是“丧”。
胡迁的小说甫一出现,就有一副清晰的面孔:对话里人物微妙的心理波动,叙事节奏上的行进与停顿,耐人寻味的意象,无所适从又有野蛮生气的青年,再配合上荒漠的意象,情境诡异,语调喑哑,这一切都让他的小说满溢着颓丧又强烈的能量,抖落着青春的躁动与残酷,鼓胀的都是满满的荷尔蒙,无处宣泄,只能炸裂开来。
长久以来,读者接触到的青春故事多是天真美好的,其中往往忽略掉的一点是,作为格格不入的一代,现阶段的社会和当下年轻人的生活总有一种莫名的撕裂感。而对胡迁来说,这种撕裂感又出奇地大。在考入北京电影学院之前,胡迁的求学经历并不顺利。二零零八年,胡迁第二次高考落榜,去了家乡的一所专科学校,在里面待了四个月。远在郊区的学校一片荒芜,胡迁的日常生活就是晚上去网吧通宵看电影,第二天下午起床后在宿舍里与和他一样的落榜生吹牛打牌。
在其后来写下的文字里,胡迁这样描述彼时自己的生活环境:“整个宿舍昏暗无比,门口住的人半个身子躺在床外,一条胳膊勾着床栏杆。层层的肮脏蚊帐让光线透不过来,空气混浊不堪。地上每走一步都是黏滞的,都像是铺了一层蟑螂胶。宿舍里的四个人都以各种姿势躺在床上,让人判断不清他们是否还在呼吸。然后我撞到了一个可乐瓶子,瓶子里流出橙黄的液体,我也没胆量去扶起来。”
早年间别样的人生阅历极大地丰富了胡迁的写作文本,却也给他带来了无法弥合的心灵创伤,使其看待世界的眼光变得悲观消极。反映在文字上,自然就流露出一种颓丧的气息。胡迁的写作风格,就像这间宿舍所呈现出的景象,阴暗潮湿、肮脏杂乱,透不进一丝阳光,使人看不到还有什么生命的迹象。有时甚至比这更为严重过火,仿佛让读者置身于此种房间还不够,还要再披上一件湿漉漉脏兮兮的旧衣,没读完就要生病,犯起关节炎或风湿疹。
胡迁曾不止一次地提到过,小说创作是其缓解焦虑的方式。他认为生活里并没有什么好事情,除了文学和电影外,很少再有能让他感到轻松和满足的事情。自二零一三年开始,胡迁的小说创作就去除了语言的修饰,剥离了美化和塑造,将写作看作直面生活最有力的方式,继而从中得到某种力量,以对抗世界的灰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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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电影,胡迁有着自己的规则和审美,镜头里陡然出现的道具都可以被其赋予独特的美感,可惜这远远超出了大部分普通观众的接受范围。胡迁学生时期的作品拍摄的是一头戴着红绸、来回踱步的驴,场景设置在一栋烂尾楼,驴叫声在水泥板间回荡不歇。导师看后极不满意,要求胡迁重拍一部类似韩国商业类型片的电影。胡迁按照要求完成了作业,看完之后自己却陷入了深深的质疑与迷茫。
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以后,因投拍电影屡屡受阻,胡迁愤而转向写作,在自己的象牙塔世界中用掌握的文字宣泄着不满与愤怒,没想竟以中篇小说《大裂》一举斩获台湾第六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以此次获奖为契机,胡迁近几年来创作的同名中短篇小说集《大裂》也得以在大陆首度出版。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那个不想听导师话的导演系学生,至今没能做成导演,却俨然已是一位成熟稳健的作家。“头角峥嵘”的胡迁,小说就像一个早慧的孩童,用他自己的方式不停追问世界的真相,不依不饶,至死方休。
《大裂》中的故事,情节都是被剥离掉的,语言都是克制阴郁的,人物行为好似不存在什么动机,全靠一种倾颓丧戾的情绪作为内核在里面支撑。印在读者脑海中的,就是一副“充满哥雅画作般暗色调的油彩(骆以军语)”。阅读这本书,总会让人联想到王朔的《动物凶猛》。二者的共同点,是里面的主角都在逃课、泡妞、打群架,他们由于“不必学习那些后来注定要忘掉的无用的知识”而使自身的动物本能获得了空前的解放;他们深知自己的未来已被框定于固定的范畴之内,因此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就只剩下随处发泄的精力、四处寻找刺激的欲望、自以为是的狂傲、以及随波逐流漂泊不定的心灵。
不同之处在于,王朔笔下的“我”是大院子弟,有着可以预见到的光明未来;而胡迁笔下的“我”则是学校里的渣滓、社会上的蠹虫。如果说,忧伤是他们共同的情绪,那么前者的忧伤尚能慰藉调剂,后者的忧伤便只能听之任之,慢慢腐坏,直到恶化成一种真正的伤。
这群新世代的年轻人也会充满忧患,也会充满激情,也会对未来产生幻想,也会对人生感到迷茫。但是,这是一个混乱不堪的和平年代,年轻人没有机会象战争年代一样随时准备闹革命,象切·格瓦纳一样成为一个勇敢的精神上的革命领袖。相反,和平年代的经济发展,使年轻人的目标早已定位在自身价值的现实层面,终极目标也只是类似有钱有妻、有房有车的物质享受。而一旦找寻不到,被异常激烈的人才竞争淘汰,往往就是带着一身怨念丧气惨淡离场。
胡迁笔下的人物,就是这样一群很“丧”的年轻人。在这种面目模糊的群像中,多少反映出作者自身的某种投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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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裂》时期的胡迁,尚未完全形成自己的风格,模仿学习的痕迹还很明显。似有几分海明威的影子,故事冷静中散发出寒气,总有快意的转折,造成意料之外的印象;又有一点村上春树的味道,肆意挥霍时间的主人公态度消极,经常陷入一连串的类似梦境、幻觉、或是未来感十足的“赛博朋克”式的神秘情节当中。这种讨巧起到了一定作用,只是有时候可以事半功倍,成就一篇好小说,有时候却是画蛇添足,坏了一整锅粥。这两方面胡迁皆而有之,可见他的第一本短篇集,还是绚烂中伴随着一丝瑕疵。
而到了长篇小说《牛蛙》时,这种情况已得到了极大地改观。谙熟冰山原则的写作要诀,洞悉跑者蓝调的行文语调,胡迁的笔触更加自在从容,表现技法也更加圆融。同拍摄电影一样,胡迁在《牛蛙》里调度光影、掌控镜头、安排节奏,只不过对其加以整合的是文字。
戏剧性的叙事节奏有着清晰的节拍,当下读者多习惯于此,并能从写作者对节拍和信息的设计中产生阅读的快感。而胡迁排斥这种经过人为设计带来的引导。回忆与当下的留白、事件之间漫长的空隙、情节发生后深不见底的空洞,在胡迁看来,这些内容的展现要远远重于情节的叙述。《牛蛙》的叙事脉络有时连续跳跃,有时停滞不前,有时回溯过往,有时又干脆略过,整个故事中散发出的那种迷人离奇的气息,不用借助影像,文字已经完全抖落出来。
《牛蛙》的故事延续了胡迁一贯的荒诞不经。主角“我”的表姐放弃和家里有权有势的准姐夫结婚,而要和一只牛蛙结婚。“我”受准姐夫所托调查其中缘由,不想却牵扯到越来越多的当事人。空无一人的住宅区,臭气弥漫的窨井盖,错综幽暗的下水道,这座城市正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而当我逐渐接近事情的源头,隐隐发觉情况不对,一切都已为时太晚。
一只牛蛙的死亡根本算不上问题,讽刺滑稽的是,当所有人严肃并且认真地对待这件事的时候,一切都还算合理正常;而一旦人们有所懈怠停滞下来,一种被吞噬的诡异存在感便会如飓风一般席卷而来。《牛蛙》里的角色具有双重危险性,本身就有些“危险”气质,而外部的危险随时都会靠拢过来,促使其内心膨胀,直至出现极端情形。凡是和这只牛蛙有所牵扯的人,看似光鲜的躯壳下都隐藏着一些不能见光的肮脏龌龊。不可一世的父亲,麻木乖张的母亲,软弱卑鄙的儿子,冷酷自私的儿媳,再加上一个看似置身事外实则深陷其中的“我”,所有人的行为都看似合乎逻辑,细究又不知意义何在,很难表述;而读者可以从中明确地感受到,所有人都对这个世界深表厌倦。
小说的结局似乎早已预定,不同的只剩下事态该如何发展。《牛蛙》的故事里充满失落和彷徨,混乱和茫然,以至于角色的对话都呈现出一种懒散无聊的状态。《牛蛙》中的角色散发着丧失倾颓的气息,精神游离不定,好像做了什么事都是不由自主,其实他们都在寻找一个情感出口,或者离开,或者毁灭。人物的命运,似乎也在折射典型的现代社会症状。小说里虽然没有明确地点明时代背景,却轻易戳穿了现代年轻人生活的本质;而这种欲盖弥彰的隐蔽处理,反倒更能迸发出一种莫名的撕裂感。
“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加拿大诗人莱昂纳多·科恩的这句名言被印在《大裂》的腰封上,或许就是在印证胡迁的写作主张。《牛蛙》用一种严肃谨慎、冷静克制的方式讲述了一个惊喜又沮丧、真实又荒诞的故事。在层层意象的包围下,胡迁用充满爆裂性的文字精心铺设,无非是想告诉自己,以及无数和他一样很“丧”的年轻人:即便是身处“这里”,也要知道离开“这里”的路在何处等待。
二零一七年八月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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