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可风的霓虹光影
电影当然不止是故事,电影还是空间、时间、声音、光……
80到90年代的某段时间,我们拍了些电影,这些电影假如没有了当中的拍摄空间,便会变得很不一样。我们的空间就是霓虹空间,它是一种光的空间,是振奋人心的能量空间,是人移动的方式,是香港的能量,亦是街头相遇的那份刺激。
那时候基本上是以霓虹光为主,虽然如今正改用其他形式的的灯光。但这是个霓虹世界,是个眼花缭乱、华丽鲜艳的世界,是个稍有不慎就会跌足的亦幻亦真的世界。我想这就是霓虹所代表的。

二三十年前,我只身来到这里(香港),开始对视觉体验感到兴趣。当我晚上沿着弥顿道驾驶时——别忘了当时我还不会说中文……应该怎么说?——当时我就狂妄地觉得,自己属于这里。这些招牌仿佛告诉我,“hey,鬼佬,好好整顿自己。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学。”我想这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实际上我不懂得阅读这些招牌,几乎全是霓虹的招牌,那种晚上经常见到的(招牌),它们好像在提醒我:“要好好整顿自己,我们就是这样,来我们的世界,像我们这样拥抱它。”
我认为这里的灯光……我从来没见过没污染的天空。在我的电影里,我镜头下的天空,永远不是漆黑的。怎么会黑呢?这里总有光污染,亦总受环境影响,可能是雾,也可能是云。所以,对我来说,城市之光就是城里反射的光线,即霓虹灯反射到云中的光,为天空添上色彩。

我们拍过些只有限定预算的电影,实际上我们常常偷取霓虹光为光源,而且总是运用环境光。这些柔和及全方位的光,蕴含着某种特质与美感。特别当有女人行经这些光线,又或是霓虹下的剪影,都美得不可方物。
我们拍摄了不少以六十年代为时代背景开端并跨越不同时代的电影。假如要说港产片中,那些跨越不同年代的香港体验,就非是霓虹不可了。霓虹就像女人的口红,在夜间涂上口红的你,走进某个空间、某个地方,然后在这个地方的氛围下,焕发出独有的光芒。

电影《2046》的构思中,这一切都是一堆影像,一堆集结了空间和霓虹的影像。我想这电影是最不拘一格及最明确的例子,以展示霓虹是如何包含结构性的、建筑的、乡愁的以及文化的元素。霓虹能概括这一切的元素,因为霓虹大多包含文字或图案,那些代表某个时期的艺术经验的图案。电影纵横交错地回应了霓虹这种特别的光,如何被呈现和被塑造。
电影更向我们展示了,霓虹在过去和未来的形貌。红色的霓虹充满了活力,对我们来说,这又有特别的意义了。因为红色具有仪式的味道,在中国文化中亦具有象征性。使用红色时,你要非常小心,不然就会变得像本游客小册子,失去原有的动感。我觉得霓虹发挥了这方面的优点。它们在说:”我是急性子,我有话要说,我就在这里。“所以我认为(霓虹的)颜色,比其他灯光具体得多。所以我觉得不管用任何形式的霓虹来拍摄电影,都代表你相信灯光与颜色,而且比起使用其他灯光的时候更为相信。你必须这样,因为它会把你引进 一条不归路。霓虹就是霓虹,它只做自己做的事。我们要么接纳它、要么拒绝它。你必须把霓虹放置在镜头前,才能烘托环境,营造气氛。它就像雾一样,它照亮城市的方法就像雾笼罩城市般,几乎吞食了一切。或者你把霓虹放在远处,因为它具有某种资讯、某种教化或叙事功能。

就是这样,你有两种选择(霓虹或者其他灯光)。你可以选择霓虹作为叙事方式,但当你把它带到实际的电影拍摄空间,视他为光源时,基本上你要依靠霓虹为光源本身了。因此,你需要爱它,相信它,并让它带你到你要去的地方。你不能告诉它应该做什么。
霓虹比钨丝灯冷,不像钨丝灯那么发热,它有其美丽的形态,它不像钨丝灯那么暖。即使在暖色调时,霓虹也有它的奔放感。在冷色调时,那种色调十分锋利,就好像妓女和太太的分别。霓虹更是连触碰也不行,因为霓虹的玻璃管可能一碰即碎。我觉得霓虹也许就是所有男人渴望得到的……好吧,是部分男人,哈哈……

(霓虹在慢慢消失)别担心,它会回来的,就像菲林(胶片)一样。它就像宝丽来相机一样,它大概会进化成新的东西,大概会有不同的形态,但我觉得,那种优雅(不会失去)——于我而言。我们曾经参观过制作霓虹的工厂,并仔细观察过霓虹。我亦常近距离跟霓虹接触,我大概知道它怎样运作,知道它如何接驳,以及那方面的一切知识,但我只视霓虹为手工艺的东西,但它们后来发展的如此有规模,制作过程多么讲求意志力、多么讲求想象力,多么讲究工艺,希望将来会有女性的霓虹工匠。霓虹是不能取代的,我不觉得能够。我认为它很可能需要,或者博物馆能帮忙(收藏),它需要。其实它的地位,最终会因为其罕有度而提升。它的罕有在于它基本上是种气体,是种藏在管里的气体。
或许,我们都是藏在管里的气体,我觉得我是霓虹,我是藏在管里的气体。
杜可风口述,竹西整理。
微信公众号:电影拉片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