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边城,沈从文完成于1931的一部中篇小说。其中所描的湘西风情最为人津津乐道,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这就是边城。沈笔下的边城人,是一批土生土长的“乡下人”,个个都轻财重义,淳朴善良。
在故事的主要背景,碧溪岨的官渡之上,渡船时总有人于心不安,扔下几个铜板,管渡船的祖父必然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或者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故事的主角两位兄弟,尽管是船总顺顺的儿子,外出办事时也“多随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计,甘苦与人相共。荡桨时选最重的一把,背纤时拉头纤二纤,吃的是干鱼,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帮帮的舱板。”
而撑船的老祖父一到河街上,一定有许多铺子上商人送他粽子与其他东西,作为对这个忠于职守的掌渡人一点敬意,他是必拒绝的。“走到卖肉案桌边去,他想买肉人家却不愿接钱,屠户若不接钱,他却宁可到另外一家去,决不想沾那点便宜。”他会把钱预先算好,猛的把钱掷到大而长的钱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卖肉的明白他那种性情,到他称肉时总选取最好的一处,把分量故意加多,他必吵嚷一番坚决不要,“把钱交过手时,自己先数一次,又嘱咐屠户再数,屠户却照例不理会他,把一手钱哗的向长竹筒口丢去,他于是简直是妩媚的微笑着走了”。
沈从文甚至写了妓女:“由于边地的风俗淳朴,便是作妓女,也永远那么浑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时得先交钱,再关门撒野,人既相熟后,钱便在可有可无之间了。”
边城人有这样的秉性,就连动物也仿佛受到了熏染,翠翠的狗跟在渡船上,靠岸时“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这一方水土,人人都是那么淳朴勤谨,然而翠翠的悲剧仍然发生了。某年五月端阳看划船的时候,翠翠遇见二老傩送,两人因误会而互生情愫,第二年翠翠被大老天保看中,天保走车路先提亲,得不到回应,事情被弟弟知道后两人决定公平竞争,走水路通过唱山歌的方式让翠翠抉择,翠翠选了二老,哥哥天保离家出走,意外落水去世,傩送与父亲顺顺心里都有个疙瘩,怪罪于翠翠祖父,“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天保这条命就是送在他手里。”最后傩送也离开了边城,爷爷在一个雨夜去世,知道事情始末的翠翠一夜长大,接替爷爷守渡船,苦恋并苦等着傩送回来。
沈从文幼年生活在湘西,来到北京并与张兆和结婚,在新婚蜜月时写出了边城,他大概明白自己此后一生只能在城市里老去、死去,因为回忆的关系,沈极力美化了他心中的故乡小城,“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边城人无论老小,都真诚待人,然而人心不一样,必有事情是说不出口,一来二往芥蒂暗生,加上天不作美,地上的人只好“对于所受的损失仿佛无话可说,与在自然安排下,眼见其他无可挽救的不幸来时相似”。
翠翠是湘西水土美与灵的结合,天保喜欢她是因为她长得一副观音样子,而傩送……恐怕还有别的。中间穿插了一段情节,一位财主想用新磨坊招赘傩送,而财主家的女儿同翠翠一样,也是非常美丽的湘西女孩子。
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三四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曾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头新油过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裤子是那种泛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戴得有一副麻花绞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
而傩送一直坚持要渡船不要磨坊,和他第一次遇见翠翠被她骂很有关系。这段写得不能更美:
翠翠误会邀他进屋里去那个人的好意,正记着水手说的妇人丑事,她以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楼上去,本来从不骂人,这时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听人要她上去,以为欺侮了她,就轻轻的说:"你个悖时砍脑壳的!"话虽轻轻的,那男的却听得出,且从声音上听得出翠翠年纪,便带笑说:"怎么,你骂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这儿,回头水里大鱼来咬了你,可不要叫喊!"翠翠说:"鱼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
沈从文歌颂这些人,“常常较之讲道德知羞耻的城市中人还更可信任”。然而翠翠的父母,在关键事情上做出的决定令人费解。母亲“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大约一位是汉人一位是苗人,无法通婚,得知对方有了小孩之后,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事情被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看到这里,总觉得残忍,一个抛弃母女自杀殉情,老父亲的态度也是充耳不闻,一个把刚出生的女儿扔给撑渡船的老父亲也自杀殉情。
血性,大概是沈一直不愿意失去并为之痛苦的,看他追张兆和的过程,有湖南人骨子里的“霸蛮”。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我爱你的灵魂,更爱你的肉体。
死缠烂打终于赢得美人归,然而婚后生活并不如意。
人年纪大了会喜欢从前吧,觉得一切都是从前好,其实不过是因为自己经历过,那些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才觉得可亲。木心也有一首诗,在五六十年代生人中广为流传。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 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 人家就懂了
这种“从前美”的情结在一位作家功成名就后总会有意无意地出现。然而,不论沈如何留恋如何怀念湘西生活,他写出来的也是经美化提炼过的片段,那一方水土连着里面的人情,是传统中国的象征,随着时代的变迁它们必将逐渐式微、陨落,边城成为另一个中国式的桃花源,一个无法抵达的圣地,让城市里生存着的众生不断怀念,无论如何,也永远都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