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 欧洲开始的地方——多和田叶子
1
对外婆来说,旅行就意味着喝陌生的水。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水。没有必要害怕陌生的山野,但陌生的水可以很危险。 外婆的村庄有个女孩, 她的妈妈患了不治之症。妈妈一天一天的虚弱下去,女孩的舅舅们开始为母亲准备葬礼。有一天女孩独自坐在花园的树下,一条白色的蛇对她说,“带你的妈妈去见火鸟。她一但摸到它燃烧的羽毛,她就会好起来。” “火鸟住在哪里?” 女孩问。“一直向西走,在三座高山后坐落着一座明亮耀眼的城市,在市中心的一座高塔之上,火鸟在那里栖息。” “人们说山上潜伏着许多妖怪,何况还这样远,我们怎么可能到达呢?” 蛇回答说,“你不用害怕妖怪。当你见到它们,你只需要记得你和其他人类一样,在前世也曾经当过妖怪。不要仇恨它们,也别挑起战斗,只顾赶你的路。只有一件事你要牢记了:当你到达火鸟所在的城市,千万一滴水也别喝。”
女孩谢过了蛇,去跟妈妈说了她刚刚听到的。第二天她们二人便出发了。在每一座山上,她们都遇见了妖怪,它们喷着绿色、黄色和蓝色火焰,想烧死她们。但女孩一旦想起了她自己也曾经像它们一样,妖怪就隐入了地下。九十九天后,她们终于跋涉过了森林,并且到达了那座闪着奇怪的亮光的城市。在炙热中,她们看到了市中心那座高塔上的火鸟。女孩太高兴了以至于她忘记了蛇的警告,喝了路旁水池中的水。即刻,女孩变成了九十九岁的老妇,而她的母亲在灼热的空气中消逝了。
当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我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陌生的水”这回事。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个星球是被水包裹环绕着的,陆地是大大小小的岛屿漂浮在水上。无论哪里的水一定都是一样的。有时候在睡眠中,我能听到日本岛下的水的汩汩流动声,日本岛的边界就是不停歇地冲击着岸的浪。当水本身就是边界的时候,怎么能说从边界处开始,水就变得陌生了呢?
2
来自于三艘俄罗斯轮船的船员在甲板上举行临行前的列阵仪式,这份生疏的庄重感激起了我内心异样的感觉。我,也站在甲板上,好像去看戏的人在错乱中站上了舞台,我的双眼仍从人群中注视着甲板上的我,但我自己却盲目、无助地站在船上。临行的乘客将长长的、蛇一样的彩纸扔回码头。红色的纸串在半空中变成了一根根脐带——是乘客和他们爱的人之间最后的连接。绿色的纸串变成了毒蛇,象征着早晚会忘记的的嘱托。我将一条白色的纸串投向空中,它变成了我的回忆。
人群渐渐散去,音乐声也逐渐停歇了,陆地上方的天空变得越来越大。从我的纸蛇开始变形、消失起,我的记忆就不再起作用了。我对于那趟旅程,什么也不记得。十五小时的航行抵达东西伯利亚,加上一百六十小时横跨西伯利亚的列车旅行,变成了我人生的一块空白,只能被我书写的记录填补了。
3
日志摘要:
轮船向着海岸线向北航行。很快天就黑了,但很多乘客依然坐在甲板上。能看到隔了些距离的小船的零星灯光。“那是渔夫在捕章鱼,” 我身后的一个声音说。“我不喜欢章鱼。小的时候,我们晚餐每三天要吃一次章鱼。你呢?” 另一个声音问。“嗯,”第三个声音说,“我也整天吃章鱼。我一直觉得它们是怪物的后代。” “你在哪长大?”第一个声音问。
各种声音在我身边窸窣地环绕,耳蜗里的绒毛逐渐缠绕在一起。登上这样一艘船以后,每个人都开始汇集一部简短的自传——好像他不这么做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似的。
“你去哪?”坐在我旁边的人问。“我去莫斯科。”他看着我露出惊讶的神情。“我父母总跟我提起这座城市,所以我想亲眼去看看。” 我父母真的谈论起莫斯科了吗?登上这样一艘船以后,每个人都开始撒谎。那个男人看起来太过于震惊,我只好赶紧再说点什么,“我其实不是对莫斯科本身感兴趣,但我想感受一下西伯利亚。” “你想感受西伯利亚的什么?” “我还不知道。可能没什么值得提起的。但是对我来说重要的是「穿过」西伯利亚。” 我说的越多,我就感到更没有底气。他去坐到另一个乘客旁边了,留下我揣摩着这个简单的词,「穿过」。
4
在我开始旅行的几个月前,放学后我会去一个食物加工厂兼职。海报上,是穿过西伯利亚到达欧洲的列车旅行的广告,它将一段远不可及的去欧洲的距离变成了一笔具体数额的钱。
在工厂里,温度被调的很低,以防肉变质。我站在被我称为“西伯利亚之寒” 的冷空气中,把冰冻的家禽肉用塑料纸包起来。桌子旁边放着一桶热水,休息的时候我可以把手放进去暖和一会儿。
有一次,三只冷冻鸡出现在了我的梦里:我看着我妈妈把它们放进了煎锅里。当煎锅变得滚烫,它们突然活了,然后从厨房的窗户飞了出去。“怪不得我们从来都吃不饱,”虽然震惊,我还是咬牙切齿的说道。“这让我怎么办?”妈妈边哭边问。
除了挣钱以外,有两件我想在我临行前做的事:学习俄语以及写旅行日志。我总在旅行前写一本旅行日志,这样在旅途中我就可以摘录了。我旅行的时候,总是无法表达。这一次多亏我提前写了日志。要么,我就不知道要怎样描述西伯利亚了。当然,我可能是从我自己的日记里引用了一些字句,但我必须得承认,因为途中我忘记了写日记,所以这份日记是我在旅行之后造了这份“旅行日记”。
5
我第一个日志的摘抄:
我们的船驶出了太平洋,进入了日本海,日本海的边界也是日本和欧亚大陆的边界。因为有人在日本发现了西伯利亚猛犸象的遗迹,他们说,曾经西伯利亚和日本之间有一架大陆桥。那么,人类也曾经从西伯利亚来到日本。也就是说,日本曾经是西伯利亚的一部分。
在轮船上的图书馆里,我在世界地图上查看日本,这个西伯利亚的孩子已经背弃了他的母亲,现在在太平洋孤身一人地游着泳。它的身体如同海马的身体,海马在日语里叫做,“田鶴の落としご” ——龙遗失的孩子。
图书馆旁边是餐厅,白天总是空无一人的。轮船在暴风骤雨的海上向前行,乘客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我在餐厅里一个人站着,看着桌上的碟子自顾自地滑来晃去。我突然意识到,多少年来我一直在等待这一个暴风雨天,从我还是个孩子起。
6
这场旅行的三年后我告诉一个女人:
在学校我们经常被迫要写作文,题目有时候是“描述梦境”。我有一次写我做梦梦到父亲发红的皮肤。
我父亲的祖先是大阪的商贩。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他带着他拥有的全部来了东京:一个包袱,有一个闹钟,还有些其他的东西。这个被他称做“革命公鸡”的闹钟,很快就不走了。坏掉以后,它一天中只显示两次正确的时间,无论如何,一天中它总要回到那个小时两次。 “时间自己在走,我们不需要闹钟,” 他总这么捍卫他的坏闹钟,“等时间到了,城市会充满被压迫的人的哀嚎,没有人能再听到钟响了。”
他总略带忿恨地向他的亲戚解释,他离开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的原因:“因为他得了红瘟疫(Red Plague)。” 他的话总让我想到红肿的皮肤。
在一个很大的方形广场上,人群懒散地漫步。一些人有白头发,一些人有绿色或金色的头发,但他们全都有红色的皮肤。当我仔细点儿看的时候,我发现他们的皮肤并不是红肿发炎的,而是被刻满了红色的文字。我读不懂那些文字。不,那些并不是文字,而是很多日期重重叠叠的刻在一处。我在天空中看到了数不清的星星。在塔的顶端,火鸟坐在那,观察着广场上的人潮的涌动。
这一定是“莫斯科”了,我在我的作文里写,我的老师喜欢这句话,也没有注意到我捏造了这个梦。但话说回来,什么梦不是捏造出来的呢?
后来我才知道对西欧的许多左派人士来说,这个城市有个不同的名字:北京。
7
日志摘要:
轮船抵达了东西伯利亚的小镇那可多卡(Nachodka)。地球好像在我脚下摇摇晃晃。很快我就感觉到,我将一条边界,大海,遗落在了我身后,然后我看见了铺陈直至上万千米的铁轨开端。
那天晚上我登上了火车。我坐在有四张床的封闭车厢中,两个俄罗斯人很快也进来了。那个女人,玛莎,请我吃了一块腌蘑菇,然后告诉我她要去莫斯科看她的母亲。“自从我结婚又搬到了那可多卡,我妈就被「留在」了西伯利亚,”她说。 那么,西伯利亚,就是这里和那里的边界,我想,多么宽广的边界啊。
我趴在床上,向窗外看去。在上千棵树树枝的剪影之上,我看到无数的星星似乎沉沉欲坠。我拿出我随身的笔记本写下:
当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睡在一个墨西哥的吊床里。我父母买来它,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它浪漫,而是因为我们的公寓那样狭窄,除了半空中,没有地方能放下我。房间里唯一的东西是由七百本书垒成的,天花板一样高的三堵书墙,晚上它们变成有茂密枝叶的树丛。当路上有大货车经过我们的房子,我的墨西哥吊床就会在森林里摇晃。但在小型地震撼动我们的房子的时候,我的墨西哥吊床却安然不动,仿佛有无形的线连接着它和地下的水域似的。
8
日志摘要:
当第一枚太阳从西伯利亚平原上升起的时候,我看见了无尽般横向延伸着的一排排桦树。早饭过后,我试图去描述它的地貌,但我做不到。列车上的窗子带着小小的窗帘,好像电影院的荧幕。我坐在最前排,荧幕上投射出的影相离我太近,太大了。地域的片段一帧帧重复着,变化着,拒绝着我进入。我拿起一本西伯利亚童话开始读。
在下午我喝了茶,又看向了窗外。白桦树,除了白桦树什么也没有。喝到第二杯茶的时候,我开始和玛莎交谈,但我们没有谈论西伯利亚的地貌,我们谈论了莫斯科和东京。然后玛莎去到了别的车厢,我在车窗前独自坐着。无聊让我感觉到了倦意。但很快我开始享受这种枯燥。白桦树从我眼前消失了,我感知着它们一次又一次掠过窗外的动向,好像我在一个无尽的梦里。
9
我第一部旅行日志的摘要:
西伯利亚,“沉睡的土地” (从塔塔语直译:sib=sleep,ir=earth),但其实它并没有睡着。所以王子真的没有必要跑过来把土地吻醒(他从欧洲童话中来),或许他其实是来找宝藏的呢?
宇宙的造物者在地球上播撒珍宝,当他飞过西伯利亚的时候,气候的寒冷让他的手变得僵硬。他抖动得太厉害,那些珍贵的石头和金属都洒落在这里。为了不让人类得到这些珍宝,他将西伯利亚覆盖上了永不消退的冰霜。
正值八月,一点儿也见不到传说中冻僵了造物者的手的那种寒冷。在书中说到的那些珍宝,也没有出现,因为横跨西伯利亚的列车只涉足有俄罗斯人居住的地方——画出一片被侵占的土地,欧洲的一条窄小的延伸。
10
旅途的三年后我跟一个女人说:
对我来说,莫斯科是你永远到达不了的城市。当我三岁的时候,莫斯科艺术家演艺团第一次在东京演出。我父母花了半个月的薪水去看契诃夫的《三姐妹》。
当三姐妹中的伊莲娜,说出那句著名的台词,“去莫斯科,去莫斯科,去莫斯科,”她的声音如此深刻地刺痛了我父母的耳朵,从他们口中,这句话原模原样地蹦了出来 。这三姐妹也从未去过莫斯科。也许它藏在舞台后台的什么地方。所以并不是西伯利亚大陆,而是戏院的舞台,阻隔开了我的父母和他们的梦中之城。
无论如何,我父母,那时长期处于失业状态的他们,总是时不时引用这句话。比如说,当我父亲说起来他要建立一个出版社的不实际的梦的时候, 我母亲会笑话着他说,“去莫斯科,去莫斯科,去莫斯科……” 而当我母亲用似乎可以重新变回一个孩子的语气,回忆起她的童年的时候,我父亲也会说同样的话。当然了,那时我并不懂他们的意思。我只感觉到那句话和“不可能”有关。因为“莫斯科”这个词重复了三次,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城市的名字,还以为是一句咒语。
11
日志摘要:
我翻阅着售票员给我的旅行册子。上面的照片显示着西伯利亚现代化的医院和学校。列车在乌兰乌德(Ulan-Ude)这个大站停下了。突然,列车上开始涌现了许多非俄国人的脸。
我把手册放在一边,开始看我的书。
一个通古斯满族的童话:
很久以前有一个萨满教的法师,他唤醒了所有死去的人,也不让任何一个人死去。这种能力让他比上帝更伟大了。所以上帝提议他们比试一场:萨满法师只能用咒语,将两块上帝给他的鸡肉变成活生生的鸡。如果法师失败了,那他就证实自己并不比上帝更伟大。第一块鸡肉在咒语下被唤醒了,变成了活鸡,飞走了。但是第二块鸡肉却没有变活。从此以后,人类继续生老病死,并且大多在医院里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萨满法师没能将第二块鸡肉变成活鸡?第二块鸡肉是哪儿与第一块不同吗?还是第二块鸡肉吸走了萨满法师的法力?因为一些原因,二这个数字总让我觉得不安。
我也曾经认识过一位萨满法师,但不是在西伯利亚。是很多年以后,在欧洲的人类博物馆中见到他的。他站在玻璃盒子里,他的声音从上方的一个录音机中传来,因为录音机很老旧了的缘故,他的声音剧烈的颤抖着,并且比人的肉身能发出的声音更震耳许多。麦克风处被做成了火焰的样子,使得这声音听起来更有他力量的奇幻色彩。
通常来说,萨满法师是可以自由地在世间的三界穿越来去的。他们可以通过攀爬“世界之树 ”,去到天堂,也能去到死者的世界。我的萨满法师,却并没有站立在三界中的任何一处,他在第四个世界:博物馆。四这个数字永远夺去了他的法力:他的脸僵硬在恐惧之中,他的嘴巴,干燥的,大大地张开着,而他油漆的眼睛,闪烁不出火焰。
12
在餐车里我吃了一种叫做“欧莫”(omul')的鱼。我对面的一位俄语老师说,贝加尔湖中有好几种本该在咸水水域中生活的生物,他说,贝加尔湖曾经是海的一部分。
但,大陆的中央怎么可能会有一块海呢?难道贝加尔湖是大陆和地下水之间的一个洞?那就说明我孩童时期对地球其实是被水包裹的猜想是正确的。那么贝加尔湖的水,就是包裹地球表面的那层水。一条鱼也能从遥远的地方通过水,游来这里。
所以我吃的“欧莫”那天晚上在我的体内游动、穿梭,好像在寻找一个让它能够停止旅行的地方。
13
曾经有一位两个男孩的母亲,一位俄罗斯画家,在革命时期移居到东京并从此居住在那。在她八十岁生日时,她说想在死前再看一眼她的故乡,莫斯科。她的儿子帮她办好了签证,并且陪她乘上了跨越西伯利亚大陆的列车。但当太阳第三次在西伯利亚大陆上升起的时候,妈妈却从火车上消失了。儿子们从第一节车厢寻找到最后一节,也没有找到她。售票员跟他们说,三年前曾经有个老人打开了车厢的门,还以为他自己打开了去厕所的门,就从列车上掉下来了。列车员给了他们特殊的通行证,让他们在当地的火车上倒着坐回去。他们在每一个车站下车,问别人是否有见过他们的妈妈。一个月过去了,他们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
这个故事我只记得这里了,后面我一定是睡着了。我妈妈讲的故事满当当地塞满了我清醒和熟睡的间隙,以至于比较起来,我清醒时的那些故事失去了它大半的绚丽和魔力。很多年以后,机缘巧合之下我在一间图书馆找到了这个故事的下半截。
那位老画家掉下火车的时候丢失了她的记忆。她不记得她从哪来,也不记得她要去哪里。所以她在一个看起来异常熟悉的西伯利亚的小村庄生活了下去。只有在夜晚,当她听到列车到来的声音,她才感到有些心神不宁,她甚至会穿过黑暗的丛林中向列车轨道跑去,仿佛有人在呼唤她似的。
14
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妈妈经常生病,就像她自己卧床半辈子的妈妈一样。我妈妈在一个寺庙长大,早上五点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她爸爸,寺庙的住持,和他的徒弟一起朗诵经文。
有一天,正当她在树底下读一本小说的时候,一个来参观寺庙的学生走上来问她,是不是总读这么厚的书。我妈妈立刻回答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永远无法读完的小说了,因为她除了阅读没有其他事可以做。
学生想了一会儿,然后告诉她在莫斯科图书馆有一部小说,它太长了以至于没有人可以在生前读完。这本小说不仅很长,而且又如西伯利亚的森林一般神秘又狡黠,如此人们一旦进入它就会迷失并且永远找不到出路。从那时起,莫斯科就成了她的梦中之城,而城市的中心对她来说不是红场,而是那间图书馆。
我妈妈会跟我讲这种关于她童年的故事。我还是一个小女孩,我既不相信莫斯科有一本永远读不完的小说,也不相信说不定是我爸的那个学生。因为我妈妈很会说谎,而且说谎为她带来乐趣。但当我看到她在森林一般垒砌的书堆中间读书的时候,我害怕她有可能会被吸进一本小说里去。她从来不急于读完一本书。故事越引人入胜,她就读得越慢。
她其实根本不想要达到什么终点,连“莫斯科”也是。她肯定很期望“西伯利亚”成为无限大的。但对我爸爸来说有一些不一样。虽然他也从来没去成莫斯科,但他继承了一笔钱之后成立了他自己的出版社,而且将出版社以他的梦想之城命名了。
15
日志摘要:
有一些男人在走廊抽气味很强烈的叫做“斯托里卡”(Stolica)(首都(德语))的烟。
“还有多久到莫斯科?“ 我问一个正和孙子一起看向窗外的老人。
“还有三天,“ 他回答的时候笑起来,褶皱皱得把眼睛都淹没了。
所以三天以后我就跨越了西伯利亚大陆,然后我就会到达欧洲开始的地方?我突然注意到我对于到达莫斯科有多么害怕。
“你从越南来吗?“ 他问。
“不,我从东京来。”
他的孙子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小声问他:“哪里是东京?”老人轻拍了一下孩子的头然后轻柔但是清晰地说:“在东方。” 孩子没说话,然后盯着半空好一会,好像能看到一座城市似的。一座它可能永远不会拜访的城市。
我小的时候也问过这种问题吗?——哪里是北京?——在西边。——那东边有什么,海的另一边有什么?——美洲。
我曾经想象的世界的球形肯定不是圆的,而更像一片夜空,陌生的地点在夜幕上像烟花一样闪闪发亮。
16
半夜我醒过来。雨点轻柔地敲在窗户上。火车越来越慢。我从窗户望出去,试图从黑暗中辨认出一些东西……火车停了,但我没有看到车站。白桦树的边缘变得更清晰,更清晰了,它们的皮变得更明亮,突然它们之间闪过了一个阴影。一只熊?我记得很多西伯利亚部落会将熊的骨头埋葬来让动物们起死回生。刚才那是一只熊刚刚回魂重生了吗?
阴影靠近了火车。不是一只熊,是一个人。他身影单薄,湿发挡住了一半的脸,伸着双手越来越靠近。左边有三束闪光灯投射的光,人影的脸短暂地被光照亮了:是个老女人。她的眼睛紧闭着,她的嘴巴张开着,好像她想要大喊一样。当她感受到那束光照到她的时候,她浑身颤栗,然后在暗黑的森林中消失了。
这是我在临行前大声向我妈妈朗读的小说中的一段。在这部小说中,我还没来得及为她建起一条回到家的秘密小径,因为,和莫斯科的那部小说不同,这部小说并不那么长。
“怪不得这部小说这么短,” 我妈妈说,“每次当一个这样的女人在小说中出现,故事就会很快以她的死亡结束。”
“她为什么应该死呢。“她”是西伯利亚。”
“为什么西伯利亚是“她”?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俩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去莫斯科。”
“为什么你不去莫斯科呢?”
“因为那样的话你就不会到达那里了。但是如果我呆在这,你就可以到达你的目的地。”
”那么我也不去,我要呆在这。“
”太迟了。你已经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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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父母的信的摘要:
欧洲并不是从莫斯科开始的,它从莫斯科之前就开始了。我从窗户望出去,看到了一个一人高的标示,上面画着两个箭头,箭头下面写着两个词——“欧洲”和“亚洲”。标志独自突兀地站在旷野中间,好像一个孤独的海关执行人员。
“我们已经到了欧洲了!”我朝正在我们车厢喝着茶的玛莎喊。
我朝那个车厢里除了我之外的另一个外国人,一个法国男人走过去,然后告诉他欧洲并不是从莫斯科开始的。他笑了一会儿然后说莫斯科“不是”欧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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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个旅行日志的摘抄:
侍者将我的(俄式)罗宋汤放在桌上并对坐在我对面玩着木质的俄罗斯套娃玩具的萨沙笑了。他将农场妇人的头和肚子分开。更小的那个娃娃,同样,很快被拆开了,——你可以预期的惊喜,一个更小的娃娃出现了。原本一直微笑着看着他的儿子的萨沙的爸爸,突然看着我说:“当你去到莫斯科的时候,买一个俄罗斯套娃当纪念品吧。这是一个很经典的俄罗斯玩具。”
其实很多俄罗斯人不知道他们的“经典的俄罗斯玩具”其实是在 19世纪末才开始在俄罗斯制作出来,而且是沿用日本古代玩偶的样子造出来的。但我并不知道俄罗斯套娃模仿的是哪种日本玩偶。也许是“小木偶”(Kokeshi),因为我外婆曾经告诉过我:很久以前,在她村庄的人都还非常穷的时候,妇女经常要杀死她们刚刚降生的孩子,来避免孩子和他们一起挨饿。每死去一个孩子,一个(日本)“小木偶” 就会被做出来的,寓意 “让孩子的亡灵离开”,这样人们才不会忘记他们是以孩子生命的代价让自己生存下来的。那俄罗斯套娃会让人们和什么故事联系起来呢?也许是有关于纪念品的故事,当人们已经不再习惯购买纪念品的时候。
“我会在俄罗斯买一个俄罗斯套娃,”我对萨沙的爸爸说。萨沙将第五个娃娃拿出来,并且试图将它也掰开,“不,萨沙,这个已经是最小的了,”他爸爸制止道。“现在你要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了。”
这个游戏以逆向开始继续下去。最小的娃娃消失在了第二小的娃娃的身体里,然后第二小的娃娃消失在第三小的娃娃身体里,一个接一个。
我曾经读到过在一本关于萨满法师的书里,我们的灵魂可以以动物、影子甚至娃娃的形态进入梦境里。也许俄罗斯套娃可能是来欧洲的旅行者,在西伯利亚平原上熟睡着的时候,梦见首都时候飘出来的灵魂。
19
我读过一个萨摩耶人的传说:
从前有一个很小的村庄,里面有七个部落住在七个帐篷里面。在漫长的、煎熬的冬天里,当男人们出去狩猎时,女人们和孩子们就在帐篷里坐着。其中有一位母亲,尤其爱她的孩子。
有一天,她和她的孩子坐在火边取暖。突然一个火星从火堆里跳出来,落在了她孩子的皮肤上。孩子开始大哭。女人责骂火堆:我给你木材吃,你却让我的孩子哭泣!你怎么能这样?我要用水把你浇灭!“她将水倒在火上,火熄灭了。
帐篷里变得又黑又冷,孩子又开始哭了。女人去隔壁的帐篷取火,但当她踏进自己的帐篷的时候,她手上的火,也熄灭了。她去了再隔壁的帐篷,同样的事情发生了。七个帐篷里的火都熄灭了,整个村庄变得又冷又黑。
“你意识到我们已经快到莫斯科了吗?”玛莎问我。我点点头然后继续读下去。
当孩子的外祖母听说了发生的事情,她去了那个母亲的帐篷,在火堆面前蹲下来,她深深地盯着它。在火堆里,柴薪上,坐着一个古老的女人,火之皇后,她的额头上带着血迹。“发生了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做?”外祖母问。皇后用深沉的,枯槁的声音说,水把她的额头撕裂了,为了让人们记住火来自于她孩子的心脏,母亲必须牺牲她的孩子。
“看窗户外面!那是莫斯科!”玛莎大喊。“你看到‘她’了吗?那是莫斯科,(俄)莫斯科!”
“你都做了些什么?“外祖母责骂那个母亲。”因为你,整个村庄都没有火了!你必须牺牲你的孩子,不然我们就都会死于寒冷!“ 母亲因绝望和悲伤哭泣起来,但她也没有办法再做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看窗外?我们终于到了!”玛莎喊出来。火车慢下来,慢下来。
当孩子被放在柴薪上的时候,火焰从它的小心脏迸发出来,整个村庄被耀眼的光芒点亮了,反复传说中的火鸟降临了人世。在火光中,村民们看到火之女皇将那孩子抱着在光的深处消失了。
20
火车到达了莫斯科,一个前苏联国际旅行社的女人向我走过来,对我说,我又必须立刻回家了,因为我的签证已经过期了。那个法国人在我耳边小声说,“尖叫着说你想留在这里。” 我尖叫的很大声,车站的玻璃都裂成了两半。在废墟之中,我看到了一座熟悉的城市:东京。“尖叫地再大声些,要么你就永远不会见到莫斯科了!”法国人说,但是我的喉咙已经火燎燎的了,我失去了声音,我没法再尖叫了。我在车站中间看到了一个小水池,我感到无法忍受的渴。当我喝了水池中的水以后,我的内脏突然开始疼了,我立刻倒在了地上。我喝下去的水在我肚子里开始生长,开始变大,很快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球形,上面写着上千个城市的名字。在名字之中我找到了“她”。但很快这个球体开始转动了,而名字都模糊在一起了。我失去了“她”。“她在哪里?”我问,“她在那里?”“可她就在这呀。你看不见吗?“一个声音从我的肚皮中回答我。”来和我们一起进入水中!“另一个声音从我的肚皮中大喊。
我跳入了水中。
这里有一座高塔,闪耀着明亮的、奇怪的光芒。在高塔上坐着那只火鸟,正在吐出一个个燃烧的字母:M, O, S, K, V, A (莫-斯-科),然后这些字母开始变化:M变成了一个母亲,在我的肚皮中将我诞生下来。O变成了欧姆鱼,然后和S变成的海马一同游走了。K变成了一把刀,隔断了我的脐带。V后来变成了一座火山,火山尖上坐在一只熟悉的怪物。
那A呢?A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我从未品尝过的水果:一个苹果。我的外婆不是告诉过我蛇的告诫不要喝陌生的水吗?但水果又不是水, 为什么我不能吃异国的水果?所以我咬了一口苹果,吞下了多汁的果肉。突然母亲,欧姆鱼,海马,刀和坐着怪物的火山在我眼前消失了。所有的东西变得沉寂而冰冷。即使之前在西伯利亚平原也没有这样的寒冷。
我意识到我正站在欧洲的中心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