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迁——他人即地狱

胡迁的画面总是带着颜色和气味的，灰蒙蒙的雾气下，一个被醉鬼推倒在自己呕吐物里的另一个醉鬼，这就是《牛蛙》中初生的世界。

之前在看《大裂》时，觉得胡迁的故事和平山梦明的《他人事》很像，一样黑色、冷漠、和恶心。当然，他们还是有一些不同的，平山展现的是非人的世界，冷酷的恐怖仿佛溢出纸面，而胡迁不是黑色的，他是灰色的。他发出绝望的咆哮，在灰色的世界里用期望和绝望的怪异组合来表现着脆弱无力，这种脆弱和厌恶，从《大裂》一直弥漫到《牛蛙》。

与中篇小说《大裂》相延续的《牛蛙》中，超现实主义的框架更加显著：表姐和一只牛蛙举行婚礼，遛狗的小青年是枪贩，负责下水道管理和垃圾处理的张乔生暗中铺设地下管道来用粪便淹没城市…在这似真似幻的生活中，“我”是一个废物的事实丝毫没有改变。

不如说，所有的人都是脆弱的废物，我是说，所有的“人”。

《牛蛙》中有一个非人的存在，那就是张乔生。他集齐了最纯粹的邪恶，那种纯粹使得他不会拥有任何所谓的“罪恶感”，一切令他人痛苦的事情在他眼里都是玩笑。“我把全城的井盖都换成劣质的，现在损坏了三分之二，每天醒来，我只要想着前一天有很多人会掉进去，就非常愉快。”当他露出“他人”的微笑平静而愉快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种超人的恐惧油然而生。

这种邪恶，是身为人类无法战胜的。

但是人类，本身就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存在啊。主人公“我”像其他很多人一样，有着自私贪婪嫉妒蔑视颓然懒惰暴怒漠不关心冷嘲热讽等等一系列人类的丑恶之性，却也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和不自量力的幻想，不管抛弃哪一部分，人都会变得强大，但是相应的，人也不再是人。人类是脆弱的，他们什么都做不到。

想起萨特说：“他人即地狱”。关着罪人的小屋被放大到全世界，“我”是别人眼中的“他人”，“我”也努力地在“他人”的眼中表演着。“你什么都不是”。这意料之中的回应，毕竟，他们是“他人”啊。“我”的生活，所有人的生活，都是一摊烂泥。唯一称得上灰色以外的色彩，就是打算开网吧时友人说出“要全力以赴啊！”时兴高采烈的笑脸，还有“我”在还债时考虑卖那“好像吃了一整个花园”的墨西哥卷。

追求不到青草、鲜花和风，却也踏不过黑暗。“我”努力地表达着对纯粹邪恶的景仰，努力地想要让邪恶正视自己，然而那些努力什么都算不上。在张乔生代表的邪恶中，让表姐和牛蛙结婚只是个玩笑，倾尽全部身家暗中修建用粪便淹没城市的管道也是个玩笑，只是这些玩笑是需要别人去严肃对待的，他人生的乐趣就是寻找和制造更多的玩笑，别人越在乎，他就越快乐。当“我”将其作为信仰去追随时，这行为本身就成为了“我”的失败，成为了玩笑，成为了“你什么都不是”的最有力的印证。

胡迁的文笔依旧有些生涩，在长篇中角色的脸谱化较明显，很多内容像是他在透过角色的口发出咆哮，这使得很除了张乔生以外的人物没有明显的分别，其他的人类都是披着不同人皮的“我”。“我”，表姐陈嫣，她的前未婚夫张瀚，张瀚的母亲庞倩，表姐的前男友黎凯，张家的走狗花衬衫，记者朋友李宁，“我”的女友双马尾王沛……所有人都受过伤害，也都想过伤害别人，没有一个无辜的善良人，却也做不到纯粹的邪恶。

他们这种绝望却还想尽办法挣扎的动力来自何处？大概正如马尾女孩王沛对“我”所说，“自己清醒地知道自身毫无价值这一点”，“活着的动力就是这一点点自知”。这对于胡迁来说也是一样。在认识到自我和世界的不可救药之后，是再“努力”一把放弃做人，还是苟延残喘地以自知为自由，这思考终究是没有结果的，我们会在思考的过程中苟延残喘度过一生。

当“我”眼中的世界是不可救药的，“我”看到的是灰蒙蒙天空下臭秽的呕吐物，“我”露出像“恶心的烂香蕉”一样的笑，“我”甚至用泥浆一样的灰黑色粪便把这座城市变成一块“正在被腐蚀掉的肉”，“我”做了能让所有人咒骂，让世界变得臭气熏天的事，但在纯粹的邪恶眼中，“我”的努力不过是他开的一个玩笑。人类终究还是人类啊，卑微弱小却又骄傲自大，有所自知而觉得高于他人，时而踌躇满志时而自暴自弃，做不成善良也胜不了邪恶。

这世界怎么了？所有人都在努力，但是这个世界还是变得更加无可救药。这不是人类的错，错的是整个世界；他人即地狱，这世界便是地狱一般的存在，这种又觉中二又觉心酸的论调使人苦笑着说不出话。不过既然这世界已然如此，那么换个角度看，不管去做什么努力都不必在意“他人”了吧。在“他人”眼中同样无可救药的你，或许还有可能追求青草，鲜花，和风。

2017.8.21

得知了胡迁的死讯，感觉自己在评论结尾处努力强调的，试图将他、将我们拉入那转瞬即逝的花园的努力变得那么可笑。深深的脱力感。好友“安东。”讲的很好，“我无比后悔的是，直到这一天，胡迁才在我印象里浮现出血肉之身。在之前，都是文字的炸裂，恶意的挣扎，如一具梦境”。他是不成熟的，我爱他的不成熟。我眼中的“用力过度”只不过是他的真实：灰败、绝望、肮脏……其实读过他的文字，会觉得这样的死亡就是他的归宿，但是当死亡真正来临，一切的可能性都被消除，从我年初初次接触他的短篇集《大裂》到现在还不到一年，一个让我看到写作热情的、有才气的人，突然就离开了我们这些在内心深处暗暗与之交流的读者们，像是晶莹透亮的肥皂泡“啪”地爆裂，孤寂会永恒地将我们吞没……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这就是你对世界的报复，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那么，祝愿你，一路走好。

2017.1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