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之八十六——侠女柔情
美女形象在中国文艺作品里比比皆是,相形之下,“侠”字似乎不该和柔媚的女性扯上关系。既然做了侠女,就好像不再拥有性别感,行事做人都该狠鸷豪放。其实,侠女应该分成两类:一类是武而侠;一类是不武而侠,未必都像红线、聂隐娘一类的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小说《蝶阶外史》里,作者就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不会武功但颇具侠气的少女形象: “公子某,谈者忘其名姓里居,父官楚北。某挟重资,将就婚江西,岳家亦巨族也。既登舟,闻舟子耳语,夜闻磨刀霍霍,觉为盗,待空旷处未发也。意辍辍见于面。一日舟泊,舟子登岸购食物。某守舟开窗,见邻舟一女子,年可十八九,姣好如仙。曰:‘观子丰采轩翥,何忧之深也?’某曰:‘男女授受不亲,且汝安能解吾忧。’女曰:‘子话轻量天下人,安知我不能解汝忧!盍言之。’某以情告。女曰:‘以资寄我舟,伪为疾作者,命仆作寻药状,倾筐倒箧以示舟人。彼见无资,其谋必寝。我父某,居某城某巷,子过我,当以原资反璧。我救汝命,非有他意。某念不从,祸必及。因尽出所携三千金畀之。时女父及长年均上岸,既归,邻舟遂发。某如女教,舟子见箱箧尽露,衣服书卷外无长物,谋国寝。抵某处,舍舟问女家,诗礼族也。诣女父索金,女父愕然,女自屏后出曰:‘良有之,我为救若命,非有他也,’父曰:‘女子不守闺训,寄男子金,讵不羞死?’女曰:‘儿筹之熟矣。既救某,今生祗有随某去耳。三千金珠还其半,留其半为父母娱老计,父母无念儿也。从我幸甚,不从我我有一死。’某曰:‘某聘妻尚未娶,屈居媵所不甘。’女曰:‘我固愿之,子勿多言。’......(《古今小说精华》引) 故事中的冬烘公子一上来就大卖道学,说出了“且汝安能解吾忧!”的话,轻视女子之意溢于言表。而我们这位侠女一出口就不同凡俗:“子何轻量天下人,安知我不能解汝忧?”女孩子并不以女子自居,而以天下人自负,说出话来勃勃有男子气,而且聪明过人,谈吐慷慨。女孩子一再说我救汝命非有他也,其实,在“观子丰采轩翥”的话里,我们已经可以看出端倪,当女父斥女不守闺训时,女孩子毫无羞色,自媒于冬烘公子,而不是像许多贞节烈女一样一头碰死,可见“侠”之一义还在于不屑虚伪的道德。此女可谓侠而有情。 无独有偶,清人宣鼎在他的《夜雨秋灯续录*秦二官》里饱含感情的记述了侠而痴情的少女阿良的故事。阿良爱上了书生秦二官,她主动以情辞动二官,又于夜间自荐枕席。后二官被叔父逼作贾,阿良又追至与二官私奔,并靠自己的幻术养活二官。后阿良被父母逼嫁袁三小,袁三小与二官路遇结成朋友。二官至三小家偶遇阿良,阿良要与二官谐逸,二官不肯。阿良无奈杀三小,意在绝二官侥幸之心。后二官竟告官,阿良被凌迟。行刑时,因阿良肌肤如雪,刽子手刃摇摇不能下。二官竟在旁叱之曰:“好男子,多斫若数刃,以慰其夫。”最后二官见阿良死,亦自经。 这个悲剧故事描写阿良的形象丰满而感人,秦二官则一身道学气,他的自经不合人物性格发展的逻辑,属于故意拔高,不够真实。 至于武而侠的侠女类型,可以《太平广记》豪侠类的“崔慎思”和“贾人妻”为代表。 “崔慎思”篇云: 博陵崔慎思,唐贞元中应进士举。京中无第宅,常赁人隙院居止,而主人别在一院。都无丈夫。有少妇年三十余,窥之亦有容色。唯有二女奴焉。慎思遂谴通意,求纳为妻。妇人曰:“我非仕人,与君不敌,不可为他时恨也。”求以为妾,许之,而不肯言其姓。慎思遂纳之。二年余,崔所取给,妇人无倦色。后产一子,数月矣。时夜,崔寝,及闭户垂帏。而已半夜,忽失其妇。崔惊之,意其有奸,颇发忿怒。遂起,堂前彷徨而行。时月胧明,忽见其妇自屋而下,以白练缠身,其右手持匕首,左手携一人头。言其父昔枉为郡守所杀,入城求抱,已数年矣,未得,今既剋矣,不可久留,请从此辞。遂更结束其身,以灰囊盛人首携之。谓崔曰:“某幸得为君妾二年,而已有一子,宅及二婢皆自致,并以奉赠,养育孩子。”言迄而别,遂逾墙越舍而去。慎思惊叹未已。少顷却至,曰:“适去,忘哺孩子少乳。”遂入室。良久而出曰:“喂儿已毕,便永去矣。”慎思久之,怪不闻婴儿啼,视之,已为其所杀矣。杀其子者,已绝其念也。古之侠莫能过焉。 “贾人妻”篇云: 唐馀干县尉王立调选,佣居大宁里。文书有误,为主司驳放,资财荡尽,仆马丧失,穷悴颇甚,每丐食于佛祠。徒行晚归,偶遇美妇人同路,或前或后依随。因诚意与言,气甚相得。立因邀至其居,情款甚洽。翌日谓立曰:“公之生涯,何其困哉!妾居崇仁里,资用稍备,倘能从居乎?”立既悦其人,又幸其给,即曰:“仆之厄塞,阽于沟渎,如此勤勤,所不敢忘焉,子又何以营生?”对曰:“妾素贾人之妻也。夫亡十年。旗亭之内,尚有旧业。朝肆暮家,日赢钱三百,则可支矣。公授官之期尚未,出游之资且无,脱不见鄙,但同处以须冬集可矣。”立遂就焉。阅其家,丰俭得所,至于扃锁之具,悉以付立。每出,则必先营办立之一日馔焉。及归,则又携米肉钱帛以付立,日未尝阙。立悯其勤劳,因令佣买仆隶。妇拖以他事拒之。立不之强也。周岁,产一子,唯日中再归为乳耳。凡与立居二载。忽一日夜归,意态遑遑,谓立曰:“妾有冤仇,痛缠肌骨,为日深矣。伺便复仇,今乃得志,便须离京,公其努力。此居处,五百缗自置,契书在屏风中,室内资储,一以相奉,婴儿不能将去,亦公之子也,公其念之。”言迄,收泪而别。立不可留止。则视其所携皮囊,乃人首耳。立甚惊愕。其人笑曰:“无多疑虑,事不相萦。”遂挈囊逾垣而去,身如飞鸟。立开门出送,则以不及矣。方徘徊于庭,遽闻却至,立迎门接候。则曰:“更乳婴儿,以豁离恨。”就抚子。俄而复去,挥手而已。立回登褰帐,小儿身首已离矣。立惶骇,达旦不寐,则以财帛百仆乘,游抵近邑,以伺其事。久之,竟无所闻。其年立得官,即货鬻所居归任,尔后终莫知其音问也。 通过两篇文章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出它们的相似之处。殊难解之处在于为什么一定要杀子。“崔慎思”篇云“以绝其念也”,既如此,当初又何必同居呢?看似有情实无情也。 同样的情况在《聊斋志异*侠女》篇里就合理多了。同样是为报仇,侠女本无心儿女之事,但感动于顾生养母之德,且顾生又贫不能婚,遂以身相报,并留一子以延其嗣。在德酬事了之后,飘然而去,看似无情实有情也。 有情但不多情恐怕是侠女们的通病,但在《夜雨秋灯续录*筝娘》里,情况又有了变化。这个故事写一习角觗戏之女名筝娘,十七未字。其父于大庭广众之下与人言:能有以两手抱之离地寸许者,即以女妻之。但女处子,不轻与人近,请先掷银五两。于是武夫路人,争先一试,然玉人山立,终不能动。后一穷书生竟遂其所愿,这段描写极为经典:“......徐徐至女前,二目相视,秋波莹莹,乃屈一足跪地,采芹摛藻之手微拢其裙下双弯,不遽用力,惟以俊眸斜睇,故示以情。女初颇沉沉,既而颊微赭,已而樱遽绽,嫣然一笑,生即蓦地抱之起矣。”文章最后作者解释道:“......必使其轻拢玉体,务得美人一笑嫣然,始抱持而起者,何哉?缘芳心一动,即着不得些子力耳。” 在李伯元的《南亭笔记》卷三里记载了一个与前篇相似的故事: “甘凤池以拳术名,俗传乾隆南幸时,微服护跸者也。尝误入盗船,佯醉偃卧,盗投诸水,缘漂木而登,拾道旁巨石遥拟,中桅覆舟,盗众尽歼。甘妾固卖 者,先是老翁携一幼女至,请与角技,胜即留女为媵。女双趾纤小,鞋尖缀铁叶蹑之,迅走如飞,甘与搏良久,四手相持之际,女翘右足起,几中甘目,亟承以口,便蹴其左趾,女笑仆地,遂留不去。” 单就技击论,无论穷书生还是甘凤池都难望侠女之项背,好在他们没有那一身道学气,耍了点小聪明使侠女芳心一动,终于抱得美人归。这里塑造的侠女形象突出了侠女的性别感,不像《水浒传》里的孙二娘、顾大嫂那么男性化。这种侠女在中国古典文学里是全新的,也是不多见的,侠而多情无疑增加了人物的美感,也为中国的侠义文学添上了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