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物一故事

吧台桌、台式电脑、kindle、自动铅笔……
面前的这些东西我非常熟悉,它们都在此很久了,昨天、前天、上个月……
它们一如既往。
但我怎么知道,现在的这台电脑还是昨天的、上个月的那台呢?(哲学上的“跨时同一性”问题。)
因为组成这台电脑的“物质基础”都没有变?
但我怎么知道“物质基础”没变呢?我只是看到了它“还是以前的样子”,“物质基础没变”只是据此的推测,而非直接的确定——如果我们用“物质基础”这个词时想到的是微观的分子、原子,那么它们恰恰却一直在(被空气、电磁波等)改变着。
人体每7年就会换一遍细胞(每个细胞更是在快速地改换着自己的“物质基础”),那么这个人还是7年前的那位吗?(我们当然认为“还是的”。)
我们能直接确定有什么没有变化呢?
它的“样子”?但电脑会变老旧,我还可以换上新的显示器、键盘、鼠标、机箱……但并不影响这还是“那台电脑”。(人的面貌也会变化,甚至会整容、毁容……)
我与它的关系?我还是“那样”使用它,它还是“那样”做出回应?(就像我与一个人的互动关系那样?)即使其微观层次的“物质基础”不断在变化,但只要在“人观”层次上,我和它保持着一如从前的往来关系,这就还是“那台电脑”?(关系又怎样才算“没有变化”呢?)
“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这是从“物质基础”来看的,而一条河之所以是“那条河”,在于人与它的关系——关系不变,河就总是那“同一条”。
但如果我像平日里那样用着电脑,没发觉任何异常时(因此“关系不变”),突然有人告诉我,其实他昨晚偷偷换了一台一模一样的(还把系统文件都拷贝过来了),那我还会把它视为“那台电脑”吗?
看来不会。
……
我活着,不断有各种感知(输入)和行为(输出),并且在行为中不断获得新的感知;然后我做出新的行为,获得更新的感知……
于是,站在输入和输出的“这头”的我,推测在“那头”应该也站着一个什么,不是我的(所谓“外在的”)、无法取消的(所谓“客观”的)什么,在接纳我的输出,并做出反馈——我的输出是它的输入,它的输出是我的输入。
那似乎是与我对等的存在,不同于我,却和我一样“真实”,仿佛有一个无法取消的、坚实的、不变的“核”(就像我是“这个世界”的“核”一样),独立自行于“这个世界”中——我称它为“物”。
于是,就像给“我”写故事一样,我也给这些与我对立的、不断打交道的、(貌似)同样独立自行的“物”写故事。
我在与世界的往来中,(通过对经验“分门别类”(这是怎么实现的?))写出了好多故事:《吧台桌》《我的台式电脑》《院子里的那朵花》《小时候家门前的河》……每个故事都有一个主角,我也不时参与到这个故事中来,与主角打一下交道,确定它还在,了解其现状,然后继续写这个故事;主角可以有各种行为、经历,其形象、品性可以发生各种变化,但这个故事里只有一个主角,一如既往的“那一个”。
通过写出故事,创造出各种“主角”,我的世界得以变得明晰和稳定。
于是在我转过身后,我“知道”背后的桌子还在那儿,因为它的故事还在我这儿继续;我再转过身来,又看到它,我又在它的故事里出现了一次,故事还在我这儿继续……
于是这台电脑总是“那一台”,即使我给它换过了好多零件——《我的台式电脑》的故事还在继续……(直到“情节突变”——有人告诉我,其实他昨晚偷偷换了一台一模一样的……)
于是我不见花时,花仍然在它的故事中开着;直到我要再见它时,发现主角已经凋零,故事结束……
我的思维世界中,有一部浩瀚的《列传》,万物(通过我与世界的往来)在其中(也只在其中)生发,在其中行为,在其中“还是昨天的那一个”,在其中死灭。
(物又是怎么生成和消亡的?或者说:故事是怎样开始和结束的呢?)
《金枝》里好像说过,许多原始部落的人,往往会把同一类动物认为是同一个个体——比如他们会杀掉一头熊献祭,而后在森林里再遇见一头熊时,他们认为那就是之前被杀的那头(“它复生了”)——他们的《列传》里,只有一个《熊·本纪》。 当我用显微镜观察细胞、分子时,是把它们从微观层次拉到了人观层次,并且也给它们分别写了(只有人才写得出的)故事,那些故事在我离开显微镜后也会继续存在(一段时间)。 《命运交响曲》是怎么存在的?印着乐谱的那几页纸?交响乐团的那一次演奏? 电脑里的文件呢?在硬盘里的那些被改变了的存储介质?电脑屏幕上的一次显示? 它们都在我与世界的往来中生成,然后在我的《列传》里继续存在。
但如果我在两年的时间内,陆续把电脑的零件(硬盘、内存、显卡、CPU、主板……)都换了呢?这还是两年前的“那台电脑”吗?(“忒修斯之船”问题。)
由于在此期间我一直在使用“这台电脑”,所以似乎找不到“这台电脑”突然不再是“那台电脑”的那个时间点。但两年后回过头来看,好像我又可以说“其实这台电脑已不是当初那台了”……
如此的莫衷一是是怎么来的呢?
两年来我一直在与“什么”打交道,我推测这些交道的“那头”有个“物”,一个名为“我的台式电脑”的东西,虽然它可以发生许多变化,但它(应该)有一个无法取消的、坚实的、不变的“核”(就像人有“灵魂”),使它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但现在我把整个电脑的零件都陆续换了……却没有碰到那个“核”。
这时我才清楚:有的只是交道,和我据此而写出的故事——没有一个独立自行的“核”(也没有“灵魂”),没有一个独立于我的故事的主角——那只是为了让故事方便进展(和显得合理?)而做的设定。
是故事生成了主角,而非主角生成了故事。
但现在故事还在继续,主角却完全变了……所以……主角还是不是那“同一个”?
我不能确定了……
不,我能确定:
从来就没有“那台电脑”,从来就只有那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