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一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书店
离开拉萨前,去了一趟纳木错。 这里海拔4718米,是中国第二大咸水湖,也是西藏“三大圣湖”之一,所以几乎每个来到拉萨的人都会去朝拜一下。然而7、8月份适逢雨季,高原山区的气候变幻莫测,能否看到湖边的日出、日落和星空,就完全靠运气了。 从拉萨驱车颠簸5小时后,终于进入了纳木错。连续阴雨了几天,已然放晴,高原的大团白云低低地浮荡在湛蓝的底色上,让人一扫舟车劳顿及轻微高反的不适感。 到湖边的住宿区,在挨挨挤挤的铁皮屋子中间随便找了个多人间放下行李,背起相机正要出门,热热闹闹涌进来四五个姑娘,知道我一个人,即刻热情地邀请我加入,甚至一开口就约我凌晨2点起床看星空。 纳木错茫茫的湖水一片碧绿,在高海拔空气中显得尤其清冷。湖边山峦绵延,牛群悠闲,水鸟惊飞,零零散散的游客一时间打破了圣湖的平静。






时间指向8点,我们出发去湖边的山上看日落。深一脚浅一脚地攀爬过一个山头,却发现还要越过两个山头才能到顶,而此时太阳已经落山,同行的姑娘们依然兴致高昂决定翻山越岭去看风景。 9点的晚风吹得人头皮发麻,寒气渗进冲锋衣里面激起阵阵鸡皮疙瘩。想起朋友说过湖边有家天堂时光书店可以去看看,便决定独自下山寻访。

摸黑下到山脚,正发愁如何在一排排形貌相似的房屋中间找到它,一抬眼,看见隔着一条窄马路,斜前方有个屋子正透出暖黄的灯光,还隐约飘散出缕缕佛音。快走几步,来到屋前仔细一看,两扇大窗户中间的墙壁上贴了一张海报,写着“天堂时光”四个大字。 往屋子右边的门口走去,刷白的墙上一行字吸引了我的注意:“世界上最温暖最有安全感的就是:我在。”




就在我举起相机“咔嚓”的一瞬间,门口窜出一个人影,拿着扫帚。看到我,影子用男低音淡淡说了句“进来吧”。这个人影应该就是老板,也就是朋友口中的“老任”了吧。 跨过门槛,往下走了一级台阶,置身于一团暖意中。 屋子不大,大概十几平。大门左手边有一个破纸箱,里面堆满了牛粪。旁边是一个红色邮筒,紧挨着邮筒有一台电子钢琴。再过去是一张小木桌,随意地放着藏香、手串和各种小玩意儿,木桌上方的墙上贴满了照片。墙角立一个小书柜,旁边一整面墙靠着三个高至屋顶的架子,一层一层摆满了明信片。屋子正中间,三条长椅围着一张长桌。长桌前面是一个火炉,正是它制造着满屋的热气。大门正前方的角落里有一个杂物架,门边墙上挂了一块黑板,写着“以梦为马”“畅销明信片套装”等琐碎的内容。屋顶的四角各挂着一个圆圆的黄色灯罩,提供了整个屋子的光亮。 这家小书店,环视一周不过2-3分钟。空间虽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非但不显得局促,反而有一份温情。




老任依然在我背后打扫门庭,整理牛粪。我随意转了一圈,在靠门的长椅上坐下来。炉子里的热气一点一点把身上的寒气驱散,终于不再瑟瑟发抖。老任忙活完,拍拍衣服,在正对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自我进屋10分钟以后,他开口跟我说了第一句话:“外面冷吧。看你歇了好半天才不喘气儿。”听口音,是个东北爷们儿,说话很直爽。 于是,一主一客便从“你打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开始,闲聊起来。 老任穿一件黑色立领布棉袄,敞着领口,露出厚厚的白色羊羔毛内衬。下面同样是黑色布棉裤,脚上一双脏兮兮的土黄色跑鞋。他戴着黑框眼镜,留着小胡子,脑袋两侧头发削平了,只留头顶的长发,往后扎了个小髻。这番打扮颇有点世外高人的味道,且看不出年纪。

一问才知道他是85年生人,我打趣他长得像75年的,他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你这么不会聊天难怪一直嫁不出去吧。老任擅长尬聊,如果不得其中的门道,那就只剩下了互相伤害。 店里没什么客人,偶尔来几个人也是匆匆探头转一圈就离开了,我算是唯一的陌生访客。屋外一片漆黑,屋内温暖舒适。老任是个健谈的人,在这样空闲的晚上,自然地打开了话匣子。 炉子边蜷着一只哈士奇,叫卡卡,老任从拉萨领养了一路带回来。卡卡不声不响,不吵不闹,温顺至极,任凭怎么蹂躏也是一副随你去的样子。只不过,看到我掏出东西吃时,懒洋洋的他立马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也只是盯着,再没别的举动。老任时不时地使劲揉搓他的脸,又气又笑地说这是条假狗。


一人,一狗,一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书店,这背后的动机就足够让人好奇了。 老任这30多年过得挺丰富。16岁当兵,之后在各行各业辗转,呆过国企、央企、外企,曾在电信、联通、移动等垄断企业供职,也曾被外派到德国工作了两年。五湖四海没少溜达。来此之前,老任已经过上了每天工作3小时,每月薪水3万块的潇洒日子。拥有一份如此令人艳羡的工作,他竟然头也不回地辞职了。用他自己的话说,每天下班之后吃喝玩乐,日子过得繁华而迷茫,在城市里越来越空虚,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一次机缘巧合,老任在旅行途中来到了纳木错。一个人逛到湖边坐了一会儿,突然发现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安宁。于是,就有了这家“天堂时光”。 听起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他说,当你真心想做一件事,你会发现,一切都是顺理成章。 来这里一年多,老任一砖一木地亲手建造起自己的小世界,也一点一滴地融入了藏地的生活。这个屋子,既是书店,又是卧室,还是会客室,生活中90%的活动,都在这里完成。 我问他,一个人呆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难捱吗?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如果你这里是满的,就不会觉得空虚。精神世界富足了,物质生活可以还原到最简单的状态。我现在的要求是“食能果腹,衣能蔽体”。 纳木错虽然是一个景区,但毕竟山高水长,进出实属不易。常驻这里的人基本只能十天半个月进一趟县城,没有热水淋浴,手机信号时好时差,吃穿用度的物资只能靠卡车运进运出。因此,人们对物质的需求维持在极低的水平。 但老任在这里呆得挺有滋味,这十几平的空间没有让他变成困兽,反而让他更加通透。 长时间的朝夕相处,老任和本地藏民们关系很好。附近有户人家,家中有一对姐妹,姐姐11岁,妹妹9岁,平时爱在书店门前的路上玩耍。老任送她们一个玩具,作为回报,她们有什么好吃的也会送来分享。 有一次,老任看到姐姐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安徒生童话给妹妹讲故事,正好店里有一本全新的,于是便拿了去当礼物。 老任说,我开了这里唯一一家书店,送书是我唯一能做的事,而这件事也只有我来做。 老任有一个心愿。 湖区的师资力量很薄弱,很多孩子十来岁就辍学在家务农,放羊养牛。他想招一个支教老师,以书店为平台,给本地的孩子们教点新鲜的知识,让他们看到外面的世界。他曾在各个平台发布过招募广告,前来询问的人也有八九十个,却没有一个人真的留下来。据他说,大多数人都只关心待遇条件,绝大部分人只是为了“支教”这样一个可以给自己镀金的经历。难得有几个勇士真的怀着一腔热血赶来,最终也因为受不了艰苦的山区生活而落跑。因此,到目前为止,他依然是一个光杆司令。 我跟他开玩笑,半年以后要是找不到工作,就上你这儿来。 他摇摇头:当义工不是一个寻找人生体验的方式。盘算着当义工以后回去升职加薪的不必说,如果你只是想体验藏区生活,可以找其他方式,不要利用义工的身份。每个想来的人我都会问一个问题,你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这些孩子。如果只是为了感动自己,那对孩子们是极不负责任的,你不想干,不好好干,也干不好,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但是孩子们受到的影响和伤害是不可逆的。 老任给我讲了一对情侣的故事。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从上海来到藏区支教。学校的条件异常艰苦,没有床,只有架在垒起的砖头上的一张木板,床边就是做饭的炉灶。停电,缺水,没有信号,都是经常发生的事。两个人分别在不同的教区工作,每个月只见一次,每次见面都抱着痛哭,但哭完又继续回去教书。而支撑他们坚持两年的理由只有一个:这些孩子太可怜了,一定要留下来帮他们。 我问他对于支教的要求是什么,他就说了三个:能教书,能吃苦,够纯粹。 老任有东北人的火爆脾气,看不顺眼的顾客一言不合就开怼炮轰。说他3块钱一张的明信片卖贵了他就不卖,说他50块钱一张的唱片不值钱他就黑脸。 有一次,两个年轻小伙子来店里,老任得知他们在藏区支教,自然多了一份亲近。聊了一会儿却发现他们完全就是误人子弟的“支教骗子”,于是立马开怼:就你们还配当老师!年轻人面上挂不住,跟他争起来。老任直接翻脸:你们根本没资格来这儿当老师,我的店不欢迎你们,赶紧走人! 在老任眼里,来店里的人也分好多种,有的是游客,有的是看客,有的是顾客,有的是朋友。不喜欢的,不做你生意,喜欢的,也可以不做你生意。钱在这儿,无法保证能买到他的服务。 将近11点,门外轰隆隆来了一辆卡车,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下车。老任听到响动出门跟他们聊了几句。女生穿着羽绒服,一进门直喊冷。老任让她在屋子里坐会儿,又出门跟男生忙活去了。 女生热情开朗,一坐下就跟我聊起来。原来,她和老公要在老任隔壁开一家咖啡店,第二天开业,就连夜把设备物资运进来。 这对小夫妻来自广东。女生是92年生人,已经有了一个两岁的宝宝,从小带他走南闯北,练就了一身行走好皮囊。自从不久前来到纳木错,结识了老任,也萌生了留在这里的冲动。于是辞去了幼儿教育的工作,决定驻扎在湖边。 女生邀请我开业后去他们店里喝咖啡、吃烤翅,但遗憾的是,我第二天一早就得离开。 暖热了身体,女生也出去帮忙。一群人乒乒乓乓忙得不亦乐乎。老任进出几次,抽空跟我说上几句话,我一个人呆着看书也乐得清闲。 中间他丢给我一本Lonely Planet(孤独星球)出版的《中国最美50个小镇》,匆匆对我说了句“替我看一下店”,就消失了。于是,我从一个访客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个看店的。 快12点,老任回来了,隔壁也安静下来。因为此前听到他对几个顾客说12点关门,我准备离开。谁知老任手一挥,告诉我那是说给顾客听的,如果遇到聊得来的,再晚关门都行。 此前跟人约了2点看星空,眼看着回去也睡不了多久,索性就继续呆在书店跟老任闲扯。 屋外狂风四起,铁皮屋子的房顶嘎吱嘎吱响。而屋内不受天气的影响,时间好像也流得特别慢。 我们聊事业,聊感情,聊电影,聊公益……漫无目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交换着彼此的理念。 谈到年龄,老任坚信,年龄并不能说明什么,阅历才是。他说,30岁以后,要给自己的人生做减法,而不是加法。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抛掉一些无谓的追求,摒除一些外在的压力,让自己保有一个精神独立的空间,而不至于被生活的疲惫榨干仅有的热情。 谈到感情,老任坚信,与其凑合结婚,不如永远单身。如果以后想结婚,一定是因为爱情。到这个年纪,看过的爱情悲剧远多于喜剧,因此不再轻易做出决定。他说,你不要因为结婚而结婚,没有应不应该,只有愿不愿意,如果抱着不甘心的态度走进婚姻,那才是对彼此,甚至对子女不负责任的行为。 谈到事业,老任坚信,一切以功利心为主导的职业都不会带来真正的幸福感。我说我迷茫,没办法一下子找到自己的前路。他说你不要急,很多事都是在体验和摸索的过程中渐渐清晰的,我30岁之前也没想过自己会在山上开书店啊。 正聊着天,门外的寒气裹进一个人。一个年轻人,穿着摩托车的骑行服,戴着眼镜,瑟缩的他一进来就说“外面好冷啊!” 老任邀他坐下。很奇怪这么晚还有人会走进书店。年轻人说自己骑着车准备上山,却不知道山路被封,在折返的路上看到只有这里还亮着灯,便进来一探究竟。 他在店里转了转,看到杂物柜旁边有一把吉他,顺手抱过来,自顾自地弹唱起来。安静的店里瞬间有了活力。老任听完也来了兴致,走到电子钢琴边上,调出原先录好的一首钢琴曲放给我们听,是之前一个台湾女孩儿弹的。虽然我们都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是一致认为美妙至极。缓缓流淌的琴音驱散了黑夜的萧瑟,狭小的空间充满了跃动的温柔。


两人的夜谈变成了三人的漫谈。年轻人自称从洛阳来,原先是一个音乐老师,辞职之后,买了一辆摩托车,从洛阳一路骑到西藏。 我问他之后去哪儿,他说还不知道,我问他之后要做什么,他说也不知道。了解到我和他现状相似时,我们相视一笑:共勉,共勉。 夜已经很深了,年轻人要出去看星空,我也准备回去和姑娘们汇合。于是两人一同起身。老任随我们迈出书店。 站在窄窄的石板路上,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偶尔的狗吠声传来。当我们一起抬起头,满天的星光,像一块幕布盖在头顶。如此巨大的星空,在高原上离得人那么近,仿佛触手可及。我一时间被眼前的景象迷住,陷入一种不真实感里。 老任抬手往黑暗中指:“看那儿,那是北斗星。”“看到了吗,那是银河。” 我跟小时候学习星系一样,一点一点地辨别着。直到脖子酸了,才回过神。




离开前,老任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去多穿点衣服,别感冒。”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缘的话和顺见(因为老任说要去和顺开一家民宿)。” 自始至终,我们都没有交换彼此姓名,没有交换彼此微信,甚至知道他叫老任我都没有喊过一声,老板和访客,彼此陌生,却又坦诚相待,一起度过了漫长而惬意的4个小时。 江湖上的一场相遇,不问出处,不问归路。它留给我的唯一意义是,有一个人,用世间的事情来告诉我:“坚持自己的理想,为喜欢的人或事去努力,这事就是值得的。” 人生路上,总会遇上一些人,和我们一路同行也好,和我们一面之交也好,和我们擦肩而过也好,总在影响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在尘世间忙碌不停的人们已经心力交瘁,是否应该停下来想一想,我们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真的得到想要的幸福和快乐了吗?如果不是,是否应该从不停滚动的车轮里解脱出来,回归到最初的简单里。 这个世界很丰富也很精彩,把自己从繁华中抽离出来,过简单的生活,断绝物质欲望和享受,关照精神安宁和皈依,这不仅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 “天堂时光”的书架上贴了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一行小字:“你以为挑起生活的担子是勇气,其实,去过自己真正想要额生活,才更需要勇气。” 老任的故事告诉我,对于拥有的一切,既可以辛苦地拿起,也可以轻松地放下,世间的繁华不过指尖的一掬沙。 回去的路上,人们早已沉在梦乡,只有路边的野狗和此起彼伏的狗叫陪着我。在黑黢黢的房屋中间迷了路,竟然一点也不害怕,还有一丝喜悦。寒冷寂静的高原夜晚,终于在此刻让我感受到了一种远离人间的清澈辽阔。 凌晨5点半,和姑娘们起床。艰难地爬到第二个山头,用尽力气。坐下来安静地等待圣湖日出。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我隐约感悟到了宗教在这里的意义。面朝湖海,静听花开,倾听风声,在繁华中取得寂静,在寂静里寻找圆满,守住内心,安得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