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游泳的二三事

我学游泳是在我们村前的河里面，对，就是那条还乡河。我们村男孩子都是那里学会游泳的，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叫洗澡，自己瞎扑通，虽然淹不死，但也都是野路子出来的。夏天中午的时候瞅大人睡熟了，蹑手蹑脚走出去，然后呼朋引类向河边跑。一边跑一边脱衣服，到了河埂上就把自己扒个赤条条的扔到水里。穿过滚热的水面，下潜。一阵清凉沁人心脾，然后浮出来用手拍打着水花，对岸上的人说：“快下来！你敢跟我浮到对岸去吗？”对岸有个香瓜田，瓜甜得要命。浮过去，顺着田垅沟一路爬行到瓜田，看瓜的张家大爷睡得死猪一样。一边爬一边用眼睛四下看：“好大——小点声——黄了没有？”“都闻到香了，你偷了几个？”“两个，撤！”瓜偷回来先放在水上浮着，等游好了再吃。一拳打烂，先吃了瓜瓤然后才啃瓜，瓜汁像蜜一样顺着下巴滴下来。张家大爷大概是发现瓜田又遭劫了，气得没办法。就把倚在床腿上的火枪拿出来对着天空放了一枪，河里的翠鸟被惊得扑噜噜飞起来。我们则一齐翻跟头潜到水里，过很久才从水里把脑袋钻出来，一边抖落头上的水一边问：“追过来没有？”

估摸着大人快醒了就往回游，然后装做没事人一样再睡到土炕上。有时不凑巧被拿个现行，就免不了一顿打。大人查验游没游水有个很简单的办法，拿指甲在身上一刮。刮出白道道一定是刚游过水回来，罚跪。然后拿鸡毛掸子打得鬼哭狼嚎的。小孩子记吃不记打，隔几天疼痛还没消，又钻到水里去了。

现在有人问我当时怎么学游泳的，我说也没有学过。就是跟着大孩子在水里玩，先在浅水区玩，然后慢慢往深水区游，淹得直翻白眼被人捞到浅水区。然后再试，忽然就会了。不像在城里到游泳馆跟教练学，十几个孩子在池边趴成一排。先练手脚怎么协调，怎么蹬腿，怎么翻脚掌。然后一人一块泡沫塑料板扶着，在浅水区练。慢慢向深水区过渡。孩子悟性好的一个暑假能学会蛙泳，悟性不好的看见水仍然大哭。有时要教练把他扔到水里去。家长看了不忍，就跟教练吵了起来。乡下孩子学游水都是拿命学的，第一个先会狗刨。世界上好像没有比这种游水姿势更难看的，像扔了一架小四轮到水里。打得水花四溅。周围的人看见游狗刨的过来避之不及。还有一种叫踩水，踩得好的双乳过水。还有一种就是仰泳，有的人游得好可以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浮尸一样一躺躺半天的。安安静静的躺在水上是一种很好的体验，小鱼会跑过来啜你的皮肤，有一种麻麻痒痒的感觉。你一动它们立刻四散惊逃，蹿到菱角秧和水葫芦下面去了。有时一块云彩飘过来，在你的身上罩上一片黑影子。然后你一动不动看它飘过去。有时又看到一阵鸟从水面上飞过去。一只红蜻蜓徘徊在水浮莲和莲蓬上面举足不定。总之这一切都很美，很享受！

经常有村里的孩子洗澡时淹死，村里有兄弟两，也就是张大爷的两个孩子，在我出生前他们就淹死掉了，听村里人说都长得很俊。身条子也生得好，成绩也是我们村里最好的。一个上高中，一个初二。有一年夏天到河里游泳，弟弟腿抽筋了，哥哥来救他。结果被弟弟抱住同时沉到水里去了。两个人被捞上来的时候还抱在一起，孩子的妈看了一眼就晕死过去了。后来一直病病恹恹的，没几年就下世了。剩下孩子爸变成一条光棍。后来村里的房子也塌了，他就在河的对面盖了几间泥房子。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我们小的时候都有点怕他，经过他的房子的时候，他会用眼睛定定看着我们。然后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因为他不到村里去，村里许多孩子他都不认识了。夏天夜里不时听到他鬼叫唤：“看见你了——往哪儿躲——吃我一枪——”然后就是“轰”的一声。远处有一团火光喷到空中。

张大爷两个儿子淹死后，村里人说是被水鬼拖去了。被水鬼拖去的人将来会回来找替代。这种新水鬼有许多伎俩，或者在水上变个小皮球或者变成一个很漂亮的小碗，或是一条小红鱼，总之都是孩子喜欢的东西，勾引小孩下水逮它。一逮就上当啦！变成新的水鬼。而这个旧水鬼找到替代之后，就好再托生成人。

有一年夏天，我跟我弟弟被我爸爸从城里送到乡下过暑假。我弟弟约了赵家的大儿子一块去游泳，赵家是我们村里的小姓人家。这个孩子的爸爸在城里开大汽车，经常到下面的粮站拉粮食。每次回来时候都给他带好多好吃的。我看了立志长大要开汽车。赵家这个孩子刚上一年级成绩很好，很乖。我爷爷经常拿他来给我们做榜样，说你看看人家的孩子见大喊大，见小喊小，哪像你们弟兄两个一点规矩都没有。因为有一次老族长坐在祠堂门口趁凉，他穿着一件香云纱的黑衫子，手里摇着蒲草扇，对我们孩子很少开笑脸，村里的孩子都有点怕他。他瞅了我几眼。我说：“看什么看？再看把你鸡巴割掉。”这句话把老族长差点气晕过去，他拄着拐杖到我家来，要把我腿打断。我爷爷只好一再对他赔礼。晚上我回来，我爷爷拎着条麻袋让我到他家门口跪着对他赔礼。

我弟弟跟赵家的孩子没到我们经常游泳的地方去游，因为他们两个水性不好，怕别人欺负，就跑到离我们很远的一个小水塘里去游。张大爷发现他俩的时候，我弟弟还剩一撮头发浮在水上。张大爷把他俩捞出来后，赵家的孩子已经不行了，我弟弟还剩一口气。好多人说这恐怕不行了吧！因为一摁他肚子，嘴就往外喷水。张大爷说你们去牵条牛来。村里人牵了条牛，张大爷把我弟弟倒扣在牛背上，他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试试。”然后跟我爷爷说：“救得活你也别谢我，救不活是这孩子的命。”然后他拉着牛在田埂上乱走。我弟弟随着牛走动的节奏，在牛背上一口一口往外呕水。大概到了黄昏的时候，他哇的一声在牛背上哭起来。张大爷把他从牛背上抱下来，对他说：“孩子你这命是捡来的，以后想怎么活怎么活吧！”我弟弟成年以后，我妈常在家说：“哎呀！老赵家那个孩子多好啊。可偏偏他就淹死了，我们家这个害物却活得好好的。你说这个人怎么说呢？”我说：“这叫好人不长命，坏蛋活千年。”

张大爷也死了好多年了。他到老了头脑有点不好，就是点老年痴呆，出门不认识路。村委会给他报了一个在家养老，一个月有一、二百块钱的生活费。他想吃什么就到别人家地里去摘，顺道还到人家棉花地里拨人家的棉花。拨来就坐在他的小屋门口摘棉桃，扯出来的棉花就屯在家里，说是给他两个儿子做棉袄。有一年快过春节的时候，敬老院给他发了点钱让他过年，他看人家孩子都打工从外地回来了，他一个人叨叨咕咕说他两个儿子要带媳妇和孙子回来过年，他要到镇上买点肉。后来就走失了。我们全村人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出去找，后来在离我们村三十多里的一个村头的草堆旁边找到他，他已经死了。他在路上可能掉到水里去了，他从水里爬出来，又走了很久，然后就冻死了。村里人把他和他老婆以及两个儿子埋在一起，现在已经荒草萋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