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被涂上海的颜色——杰夫·戴尔《一怒之下:与D.H.劳伦斯搏斗》

“存在是一个漫长的康复过程,仿佛他的每一天都是从不治之症中重生而来。”——赫胥黎
为什么是劳伦斯?
没有孩子,红色的胡子,倔强固执的作家,擅长风月情史的写手,在深处沉浸自我,未被装订,不确定的劳伦斯。

杰夫·戴尔的反叛和独立,以及他对于爵士乐、摄影、旅行与性的迷恋,使其行文非常广泛,鲜活跳跃在二十世纪和当今的英国文坛。杰夫·戴尔用想象力对着D.H.劳伦斯遥遥挥手,渴望与其秘密连接,他刻意逃避这种渴望,将研究过程拉的很长,观察劳伦斯的肖像,去劳伦斯曾经站立过的地方,想象坐在树下的劳伦斯,完全发散,完全即兴发挥。就像书中所写,杰夫戴尔下定决心研究劳伦斯,是因为偶然看见劳伦斯的照片,标题为——“一阵好风吹来时代新方向”。
对D.H.劳伦斯的想象出现得非常“突兀”,工作环境,一扇未关的窗,一阵乡村的风,都能让杰夫戴尔联想出劳伦斯的状态:
“劳伦斯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坐在树下,一切都静止,有许多光。”
“劳伦斯的外套放在一边卷成一团,席勒般的手指。”
“劳伦斯等着拍照。”
“劳伦斯也得注意保暖。”
“劳伦斯来自大地。”
“劳伦斯不断搬家。”
杰夫放任自己在研究劳伦斯的过程中去感受来自其他人、其他作品的引导,也放任这种引导将自己带入无所顾忌的想象中。于是,不仅与劳伦斯搏斗,杰夫·戴尔在书中与里尔克、加缪、卡尔维诺、哈代搏斗,他试着阅读各个作家的作品和信件,一直在寻找各种理由去避免写劳伦斯,婉转地从著作、肖像、书信中逐渐逼近劳伦斯,最终选择了艺术创作——写一本书。这已经产生了逆转,如果说研究对象的相关材料是驿站,那么每个研究者和写作者都从驿站出发,到达不同的令人愉悦的终点。
“我能与以前独到的文学朝圣者产生一种共鸣,我绝对能理解当时他们的感受,那也是我此刻的感受:你看了又看,结果发现所谓的朝圣者其实并不存在。”
应该如何谈论自我?
被塑造的作家与被感受的作家是否是同一个人?
杰夫戴尔把此过程称之为“混战”,与自我的混战,混战的出现是因为作家本身具有强烈的自我矛盾,并且无法解决。就像是你想要弥补自己的弱点,避免与自我产生冲突,以获取更加舒适的存在,但你的弱点可能是你永远都无法适应这种舒适的存在,永远想要与自我冲突。了解这种矛盾将带来与作家的亲密感,如果我们无法遇见作家,我们便学着建立亲密感。。在劳伦斯死后不久,丽贝卡·韦斯特解释说,她感到毫无头绪,如果看劳伦斯的作品时不联想到他们的私交。
劳伦斯无法忍受静止不动的生活,杰夫·戴尔同样如此,那种几乎令人害怕的活跃和不安像地下河一样持久涌动,极度的焦虑和抑郁也围绕着二人。并非是因为自己的著作和知名度,而是时间和生活。我们永远渴望两种生活,一种是简单丰足的平凡人生,一种是消耗自我的创作。
就像里尔克曾说的:“也许是上天派给我们最艰巨的任务,是最终极的问题和证据。所有其他的工作与为此而进行的工作相比,只不过是准备工作。”渴望拥有牵绊,又渴望恢复自由,一直处于潜在离开的边缘。
与劳伦斯相同,杰夫·戴尔也总是充满愤怒,小到一块鱼排的材料,大到文学形式的潜力与扩张感。伍尔夫曾经表示:二十世纪忽然到来了。文学形式的前进更多的是增长,而并非现代化巅峰状态下的产物。作家对文学失去“忠诚”,人们用其作为表达媒介,甚至谋生手段,评论也是如此。失去亲密,失去美感,匆忙套进一个框架里。
最佳的创作状态应是将稍纵即逝的情绪和感受记录下来,并非是刻意地把它们纳入已经被设计好的框架里。自由创作几乎消失,而小说本应具有更大的潜力和更广的生命,题材越来越呈现出限制这种潜力和生命力的特征。在这个过程里,保持“自由创作”的作家具有明显的辨识度和个人特征——劳伦斯、昆德拉、加缪、布洛赫——发散性。
D.H.劳伦斯的爱意更多通过仇恨与愤怒来展示,对国家的责骂,对十九世纪工业化和二十世纪文学的鄙夷,对这种厌恶毫无掩饰,他的愤怒一部分源自于每个人都在试图掩饰这一切。像一个真性情的孩子把劣质的积木图画掷在地上,然后起身去真正的山川湖海。
“将工人置于丑陋丑陋又丑陋的境地:肮脏混乱的环境,丑陋的理想,丑陋的宗教,丑陋的希望,丑陋的爱,丑陋的服装,丑陋的家具,丑陋的房子,丑陋的工人与雇主之间的关系。”
而杰夫·戴尔注意到的是“缺失”。往昔的逝去和坍塌增加了它的伟大,我们不停地渴望往昔,势必造成了现世的空缺,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何杰夫·戴尔的笔法这样跳跃而迷人。
“后现代”——文学界对“杰夫戴尔式”写作的评价,这种评价与“非虚构写作”写作相同,是一个标签,无论是作者还是劳伦斯,或许并不会考虑这种“后现代”作为一种意识形态去支配他的笔,杰夫戴尔笔法极其流畅随性,与其说他在寻找劳伦斯的踪迹,不如说他希望与劳伦斯的情绪偶遇,正如书名《一怒之下》。
相比“后现代”这样的定于定语,杰夫·戴尔实际上传统地可爱,他那种劳伦斯式的愤怒,里尔克式的呐喊,对当代不屑一顾的姿态,使他具有一种十九世纪晚期作家的气质:拒绝停滞,拒绝逃避,拒绝妥协,保持愤怒,对于英国,罗马和劳伦斯的意大利。孩子气地迷恋着纯粹,又包含着对于现代的焦虑感——“满世界挥舞着拳头”。
在书的结尾部分,杰夫·戴尔忽然开始详尽地描写自己的病症,他的膝盖疼痛,胡须脱落,腰部经常抽筋,并告诉自己说,这与劳伦斯的病症不同,这将无损于我的核心。他希望以此——转移兴趣,来延长对劳伦斯的兴趣。他不愿完成此书,因为一旦完成,劳伦斯就合上了,他将对此失去兴趣,停止写作,开心的过自己的日子,然后陷入绝望和抑郁。
他曾经站在陶尔米纳的喷泉别墅,提醒自己正在看劳伦斯曾看过的风景,加强自己对那个地方的感应。但毫无用处。反而是在亚利桑那州的边界沙漠里,一个杰夫戴尔自己走过的地点,他被打动了,如果此刻有人问他是谁,他将回答自己是六年前曾经站在此处的人,毕竟这样偏远的世界角落,每次离开都将是最后一次。或许与你坐在篝火旁边喝蒸汽啤酒的,是曾经偶遇的路人,又或许你曾经就是这个人。但此生的每次邂逅都将是最后一次,无论是路人,还是劳伦斯。
人生的自相矛盾,欲望的悖论,极乐与极痛的不可分割,不管是《一怒之下》中的作家,《寻找马里洛》中的侦探,还是《然而,很美》里的乐手,都被他们自己追寻的东西所折磨,所摧残,但同时又被它所拯救,所升华,我们也是。我们每个人。这是生命的法则。
通往极乐之路,那条路的另一个名字叫痛苦,顺利通过它的唯一方法,就是爱,爱你的痛苦——“就像亲吻眼泪”。
注:题目来自《一怒之下》;
参考费希特《极乐生活指南》、《里尔克文集》;
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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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好人+1000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1-28 16:2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