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黑人？

图片来源：Killer bees probably are in the Bay Area to stay, San Francisco Chronicle

它在中文俚语有各种鄙俗的变种，“黑鬼”、“黑佬”、“黑逼”、“黑屌”，它们蕴含的恶意和危险不言而喻。但一些看似中性的变种，如“小黑”、“老黑”、“黑子”，同样危险。这些称呼从构词本身来说是中文口语常见的模式，根据语境，有时候还有几分亲切的意味。但它们突出一个“黑”字，假定黑色的皮肤使他们产生共性，并以肤色虚构出一个不存在的族群。这种歧视深埋在语词之中，未经反思的使用者甚至不会注意到。

歧视者振振有辞：如果不是黑人自己的问题，那为什么在所有有着黑人和其他人种的国家里，黑人总是最穷的那部分？黑人掌管的独立国家为什么总是独裁、暴乱、屠杀？为什么瘟疫、贫穷、饥饿偏偏在黑人世界里横行？

这种观点颠倒因果，却尤为盛行。“黑人”这一概念本来是西方殖民者的发明。他们精心构建不利于黑人的社会规则，使黑人在这一套规则中不断向底部坠落。然后西方人又以果为因，鼓吹黑人有共同的劣根性，进一步加深不平等的合理性。

1960年前后，非洲国家相继独立，黑人建立起自己的国家。与此同时，美国的黑人平权运动如火如荼。半个世纪后，尽管仍有白人沙文主义的极右翼存在，但黑人在西方社会的地位已有了飞跃式的提升。歧视和不平等仍然存在。尽管当今世界在公共领域有关种族歧视的语言暴力得到了遏制，但却无法阻止各种隐性方式渗入人们心中的偏见。更为致命的是，这些偏见通常夹带一部分真实。在中国，黑人从来没有成为一个主要的社会问题，但在网络上，仍有大量从未亲眼见过黑人的网民发表各种恶毒、粗秽、充满仇恨但毫无根据的言论。他们甚至弄不清自己是谁的傀儡。

2002年的奥斯卡最佳纪录长片《科伦拜校园事件》中，导演迈克尔·摩尔举了一个在美国电视广告里不断出现，却在现实中不存在的“非洲蜂”的例子。这是一则公益广告：美国南部出现了“非洲蜂”，这种蜜蜂比五月花号带来的“欧洲蜂”个头更大、繁殖能力更强、更具有攻击性，居民们要注意甄别提防。摩尔巡访南部诸州大小社区，很多人听说过“非洲蜂”，却没有一个人亲眼见过。这种含沙射影的语言游戏在电视新闻报道中更是常见，“无业黑人男性”成为了罪犯的代名词。摩尔的结论是：对黑人的恐惧是美国政府通过大众传媒精心营造出来的，背后不仅是巨大的商业利益，更因为统治者需要一个假想敌。黑人不是美国校园枪击案频发的原因，而是政府迟迟不能够通过禁枪法案的替罪羊。9·11之后，美国政府把这种恐惧感的对象转向了恐怖分子，形成了今日世界对于穆斯林的恐惧。

这一切让我在写作中选择对于肯尼亚当地人的指称上格外谨慎。除非涉及与肤色直接相关的话题，我都避免使用“黑人”。但要选出一个恰如其分、不带任何歧视意味的指称十分困难。英语学术作品中，通常采用“欧洲人（的）”和“非洲人（的）”的二分法。如果是独立以后，则按国别区分，比如“英国人（的）”和“肯尼亚人（的）”。这样的指称比起“黑人”和“白人”的对立进步不少，但仍不可避免的是一种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在欧洲人到来之前，非洲人从来没有统一的“非洲”的自我认同。

“非洲”一词源于古罗马，但仅指埃及以西的北非。撒哈拉以南广袤的土地一开始与“非洲”毫无联系。欧洲和非洲之间始终存在这样的主从关系，直至今日依然如此。类似地，“肯尼亚”从一开始就是欧洲人的发明，当地居民有部落而无国家的概念，他们把最高的山称作“肯尼亚”而从未产生过“肯尼亚部落”。肯尼亚的国家机器完全是英国人从零建造起来的，独立以后的肯尼亚政治时至今日仍未能摆脱植根于部落身份的分歧。

似乎无词可用。“黑人”、“非洲人”、“肯尼亚人”从构词上来看，完全中立，那么问题出在哪里？我可以用“基库尤人”、“罗人”、“坎巴人”这些肯尼亚具体部落名称来指称。它们不带有任何歧视，不是因为中国人对这些部落族民网开一面，而是因为这些词语在中文里没有广泛的使用，绝大多数人从未见过基库尤人，所以这些词语虽不带歧视，但毫无意义。

语言与现实的关系是复杂的。一方面，语言是现实的映照。这些构词上中性的指称，因为现实中存在的社会问题，而被染上了各种色彩。另一方面，现实通过语言得以改变。孔子所说“必也正名乎”并非语言哲学的沉思，而是出于语言影响现实的考量。

说了这么多，我却不得不使用“肯尼亚人”和“非洲人”这两个词语。它们不准确、欧洲中心主义，但因此拒不使用它们是因噎废食。一旦注意到了词语背后的意义，就不可能再忽略。它们一次次出现在我阅读的资料中，一次次让我不得不使用他们，但也一次次提醒我，这个多元的全球化世界仍然在极大程度上由西方定义和主导。

历史多数时候像是离散的浓痰，混浊不堪，费尽努力也不能还原所谓的真实。一方面如上所述肯定是西方的宣传机器在起作用，另一方面中国人传统的夷狄诸夏的文明观也进一步固化了这种歧视，但更深层次的恐怕是人性中本身的幽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