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
世所公认的“四大小提琴协奏曲”分别是贝多芬、门德尔松、勃拉姆斯、柴可夫斯基所作。其中除门德尔松以外的三人,都不会拉小提琴。有趣的是,这四个人不约而同地一生作了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却都成为绝唱。就我自己的经验,最开始喜欢的是门德尔松和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当一个人还年轻,情感细腻敏感,又希望言之有物和乐于装作深沉厚重,大抵都会喜欢这两首。可是随着经历的增多,听音乐也听得更多,这两首就不再能满足除感情以外更多的需求了,这个时候我才逐渐认识到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妙处。他们的挣扎和痛苦其实比前两者要深沉得多,而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可能也困难得多。到现在为止,如果你问我哪一首小提琴协奏曲是最值得推荐的,我也许会选择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和巴赫、贝多芬并称“三B”,是古典音乐界的“圣三位一体”。刚开始听古典音乐的人也许会沉溺在浪漫主义激情的河流之中,又懂得民族乐派的斑斓多彩,但听到最后,真正能给人以不断地推动力和新鲜感,真正动人心弦又崇高伟大的,当推这三位。就我自己的理解,巴赫音乐所阐明的是宇宙浩瀚的规律、无限的可能、天国的色彩;贝多芬则是作为人的荣耀、尊严、自由。他们二者都各自修建了属于自己的庞大建筑,前者是“无众生相、无寿者相”的,后者则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与他们宏伟的山峰所不同,勃拉姆斯既有贝多芬的激情、又有巴赫的虔诚和理性。他解决全新的问题,即理性与激情的关系、朴素与感伤的关系、崇高与优美的关系。勃拉姆斯将贝多芬一样的理想和激情隐藏在他的理性之中,将贝多芬回旋式的音乐结构发展成他的不对称结构。在勃拉姆斯的音乐中,你能听到忧愁痛苦的个体在牢笼里吟唱悲歌,激情澎湃的洪流穿梭其间,无数的元素拧成一个孤独又充满力量的个体。可是,这一切都在一种具有仪式感的、朴素的、矜持的框架里。勃拉姆斯将他性格中的内向发展成为了古典主义的精神,这种精神让他时刻保留着高贵和典雅,让他紧紧守住文明的最优秀的成果,这一点上他是一个守旧派。同样,勃拉姆斯的另一部分性格是神经质的、离经叛道的、绝望痛苦的、忧伤悲痛的,这就是他产生了现代派的精神,这种精神让他洞悉自己意识流动过程中的最细微的倾向,让他选择不对称的结构和不稳定的和声。这两种看似矛盾的方面在勃拉姆斯强大的自我斗争和精确的理性面前结合在了一起,共同缔造了一个激情与理性并存的、属于勃拉姆斯的音乐大厦。
勃拉姆斯这首协奏曲,首先在小提琴技巧上是开拓性的,当时他写出来拿给周围的小提琴家看,被称为“无法演奏”。后来勃拉姆斯请当时最著名的小提琴家约阿希姆为他的协奏曲写华彩乐章,约阿希姆欣然接受。最后,在两人的合作下,伟大的乐章才就此诞生。
这里我额外说明一下,小提琴协奏曲到了贝多芬以后,大部分华彩乐章都是找专业小提琴家写,因为大部分的作曲家并不那么掌握小提琴的技法,专业的小提琴家知道怎样更好地表现小提琴、怎样体现更优美的音色。作曲家在这里就像一个建筑师,他只是设计出了建筑的基本构造和形式,具体的施工和装饰还需专业人士。华彩乐章就相当于一座大楼的装饰,它往往能够使得优秀的音乐锦上添花,在早期协奏曲那里,华彩就是solo,意思为独奏。后来华彩发展成solo中的solo,更加自由,也更加炫技。
勃拉姆斯为这部协奏曲奠定的基调是牧歌式的、匈牙利式的。熟悉勃拉姆斯的人应该知道,勃拉姆斯对民歌有很大的影响,他做了一系列的研究,用于结合他的古典主义风格和民族音乐风格,这些研究足可以让它成为音乐学教授。这部作于他早期的协奏曲非常成功地统合了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贵族情怀和民间风俗、个人激情和理性文明。在第一乐章,你能听到“连峰去天不盈尺”的险绝雄壮,也有似潺潺细流的内心独白。每一个乐句都有着茁壮的生命力,都诉说着心灵的每一寸感受,时而坚强骄傲、时而哀伤叹惋、时而又奔腾恣肆。在第二乐章中,由双簧管奏出长长的前奏,小提琴的声音似乎在梨花带雨中还有一丝坚定和厚重,非常动人。到了第三乐章,前面累积的所有辉煌又复杂的情感全部得到了宣泄,小提琴用自己的聪颖跳脱回答着乐队给出的一个个问题,纵情地歌唱着自己的心里话。在这里,德国人少有的激情被调动起来,勃拉姆斯用理性铸就了酒杯,它盛满了甜蜜的梦想和炙热的情感。
勃拉姆斯的音乐绝少如此直抒胸臆和明艳坦荡。好像在这首作品中,勃拉姆斯不那么内向了,放下了一部分理性,想要在人生最高产、最顽强的年龄里表现出自己的力量,他做到了,甚至堪称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