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宋家皇朝》
《宋家皇朝》,已经完整地看过三遍。喜多郎为其创作的原声音乐,也已听过无数遍。意味深长的台词与悠扬的钢琴声常常交织在一起,回响在我的耳畔。其实从一般意义上而言,历史类,亦或是政治类题材的电影,好像不是会让人想要重复观看的电影。其篇幅之长、内容之深广、情感之繁复,都不是可以随意进入又跳出的。而我也会经常再看一遍像《怦然心动》、《分手说爱你》、《和莎莫的500天》这样类似爱情小品的电影。也许在日常的和风细雨之外,人也会渴望一些雷鸣电闪和秋风萧瑟吧。
我很喜欢《宋家皇朝》,可能是因为导演张婉婷的缘故。套用一个热门的术语,就是“女性视角”。如果说“男性”对应的是宏大,是历史的真实,可能“女性”,在这部电影里,更突出的是细节,是情感的真实。徐晓曾经在著作《半生为人》里写道:“ 历史的纠葛和精神的困境,如同情感之于女人,总是纠缠不清。”相比庞大的历史背景和错综的时事纠葛,可能选取一些回忆中的细节,再现情感的真实,会更容易让观影的人理解那个时代,并产生一些共鸣。
回忆:父与女
父亲与女儿的关系,可能是所有直系亲属关系中,最奇妙的一种。父亲无法像母亲那样,爱的面面俱到,如影随形;反之亦是如此。所以父女之间,总好像是在角力,在奋力地推开对方,又好像是在与时间赛跑,在有限的时间里彼此拥抱。
电影开始的时候,宋家的三个女儿都还年幼,有着西方教育观念的宋查理在大雪纷飞的院子里带她们玩耍嬉戏,跳企鹅舞,唱英文歌;之后又悉心教导她们英文和音乐,想在女儿们心里种下复兴强国的壮志。宋查理大力支持他的朋友“孙大炮”的革命事业,也希望自己的女儿们可以学有所成,成为新时代的新女性。
很快,三个女儿们从美国陆续学成归来,大女儿宋霭龄率先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二女儿宋庆龄,接替大姐去日本为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做助手。在日本,宋庆龄从照顾孙中山的衣食起居,到了解其革命事业,到最后成了他心灵的伴侣和依靠。然而这段真挚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顺利。在了解到他们的情况之后,宋父感觉颜面扫地,难以再坦然地出现在朋友面前,便痛斥了自己久未还家的女儿。在激烈的争执中,宋庆龄连夜赶回日本并很快举行了婚礼。就在二人携手签完婚约、致谢来宾的时候,夹带着粗重的喘息和无情的咒骂,宋查理顶着半头白发,狼狈地出现在了现场。
于宋庆龄而言,这是一个没有为自己带来祝福,但是也无法改变她决定的老父亲;于孙中山而言,这是一个眼神充满愤恨,但又不知如何劝慰的旧知己。新婚的夫妇并肩站在一起,不知道是应该先问一声好,还是先求得宽恕。
这之后,宋父的身体每况愈下,直到一日下午,他默念着当年霭龄婚礼上一个朋友的祝酒词:“一门天下,宋家皇朝”,倒在了自家的庭院前。宋庆龄连忙从日本赶了回来,坐到父亲的病榻前,含泪望着自己未曾好好尽孝的父亲。只是他已经行将就木,无法再回应她什么,只是焦急地催促下人去拿一样东西。当下人托着盒子走进房间,父亲赶忙自己走下床,也不让母亲搀扶,将盒子里仔细存放的丝巾取了出来。他缓缓地走到庆龄的身边,示意要给她围上。抬起已经发颤的手,绕过庆龄的肩膀,他将白色的丝巾小心翼翼地放下,又轻轻地拍打、整理,才算完成了一桩心愿。这之后,宋家三姐妹的父亲就坐到房间里的摇椅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父亲的丧事办完,宋庆龄又一次启程。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在黑夜中提着行李箱翻阳台逃跑的女孩,她已经是孙夫人,有了爱人的肩膀和怀抱。只是他们二人站在孤舟之上,面对一整船父亲准备的嫁妆,沉默无言。因为私订婚约时,无法在家乡举行婚礼,这迟到的礼数和父爱,让二人更加悲从中来。整个画面是一片灰蒙蒙的江水:水上一条小船,船上几十个木箱,木箱上打着红绸绳,一层一层将悲伤晕染开来。在世的时候,父女俩没能打开的心结,到生离死别之后,才化解开。只是这代价昂贵,且无法预知。时间它捉弄了女儿,也捉弄了父辈。
回忆:夫与妻
丈夫与妻子的关系,有点像是半路出“家”,又再次入“家”。从原生家庭到新家庭的转换,是一段非凡的旅程。成长到一定年纪之后,在茫茫人海遇到那个下定决心共度余生的人,并离开养育自己多年的父母,需要莫大的勇气和信心。
宋家三姐妹的三段婚姻,大姐霭龄的可算是四平八稳,波澜不惊;二姐庆龄的则是风雨兼程,历经岁月坎坷;小妹美龄的仿佛一场狩猎,但也终归平静,相濡以沫。
在电影所截取的时间段里,唯有宋庆龄与孙中山二人的感情历程表现最为完整。一是因为这是电影中所有人物情感冲突的起点,二是因为孙中山比宋庆龄年长许多。在他短暂的生命中,这一段美好的爱情,被他称为“一生唯一的一次率性行事”,也只如流星划过,太过匆忙。
好在导演以她细腻的表达,生动地展现了二人之间的默契。在日本,他们是同一个信仰下的兄弟姊妹,在中国,他们是同一个梦想中的革命志士。电影里,那个签名的细节犹让人动容。第一次,是他们在日本的山顶订立婚约,孙中山握着宋庆龄的手,一笔一划,用繁体字写下“孫文”的名字。那一刻仿佛是人生的新开始,笔触有力,字字挺拔。第二次,是在孙中山辞世前。脉象已经散乱的他坐在床中央,周围环绕着跟随他的下属和幕僚,在一一确认好之后北伐工作的事项后,坐在房间另一端的宋庆龄,才被请到她丈夫的身边,签署遗嘱。宋庆龄紧紧握住孙中山的手,仍然是那个繁体字的“孫文”,仍然是一笔一划地写下,只是这次“执子之手”之后,再无法“与子偕老”。
恰如电影里宋庆龄说的,“也许在任何一场革命中,死去最多的是男人,但受伤最深的是女人。”在他们共同经历的这一场革命中,短短几年,宋庆龄就先后失去了父亲、孩子和丈夫:她生命中所有的男人。而在她选择的信仰与立场面前,她也无法再如童年时那样,融入到大姐和妹妹的生活中,只独自怀抱着丈夫的遗志,踽踽独行。也许在孙中山和宋庆龄的爱情里,奉献给国家和革命的时刻居多,而属于他们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是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但是宋庆龄也许没有想到,自己的选择会让父亲和亲姐妹都感到为难。就好像现代的自由婚姻,似乎总要人在忠于内心和孝顺父母之间做选择。从一个孩子长成独立的个人,拥有自己的思想与抱负,选择自己所渴望的爱情,却未必能始终行走在父母期望的轨道里,实在是婚姻的困局。
回忆:母与子
母亲与孩子,是世界上最浑然天成的一种关系,它有着超越一切的亲密、包容和接纳。然而相对夫妻、父女之情,在母亲与孩子的关系中,母亲总是付出更多的那一方,即便孩子有一天长大成人,懂得孝顺父母,也无法回报母亲为他们所做的一切。
电影里,最突出的母亲形象就是宋夫人,在宋查理身旁,她是一个顺从的妻子,体贴的伴侣;在宋家三姐妹面前,她是一个坚强的后盾,温暖的港湾。
依然很清晰地记得那一幕,宋夫人在雨中匆匆忙忙赶到码头,只为送一送自己命途坎坷的女儿庆龄。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船就要启程。宋夫人望着庆龄远去登船的背影,回过头问车夫,这船是要去哪里。车夫回答,您送人的都不知道,我又怎么会知道。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是宋夫人并没有开口问女儿,这一次要去哪里,她只是淡淡地对庆龄说,不管你走到哪里,妈都支持你。
这一情节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也许乍看起来,这文章只是讲述了作者与地坛,从若即若离到最后无法分割的感情。但是地坛所承载的,不仅仅是史铁生自己最难熬的时光,还有他母亲隐忍而深沉的爱。
“她不是那种光会疼爱儿子而不懂得理解儿子的母亲。……母亲知道有些事不宜问,便犹犹豫豫地想问而终于不敢问,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她料想我不会愿意她跟我一同去,所以她从未这样要求过,她知道得给我一点独处的时间,得有这样一段过程。她只是不知道这过程得要多久,和这过程的尽头究竟是什么。每次我要动身时,她便无言地帮我准备,帮助我上了轮椅车,看着我摇车拐出小院;这以后她会怎样,当年我不曾想过。”
母亲肩膀上的担子,从孩子出生那一刻就重重地压了上来,从没有卸下来的那一天。她背着这个担子,既要勇敢阔步地向前走,又要时刻小心翼翼,思前想后。一条开始了就无法回头的路,一种投入了就越爱越深的情。
回忆之外
《宋家皇朝》,回忆了往昔宋氏一家的辉煌、宋父对三个女儿的殷切期待;回忆了孙总统在短暂的生命里与宋庆龄的坚持和梦想、蒋校长在青云直上的政治道路上与宋美龄的联合;回忆了宋庆龄在母亲一次次的目送中去国怀乡和三姐妹过早地彼此分别,不得聚首。
因为很多很多原因,这部电影将镜头更多对准了宋庆龄和孙中山。毋庸置疑,他们在中国近代史的地位至关重要。而宋家三姐妹,各自的命运和归宿,却未在电影中一一铺展开来。因为时长的限制,篇幅的限制,情节的限制,所以我们只能大概窥得一二。也许导演的本意,就不是展示历史或者这段回忆的全貌,而是在用细节编织起来的故事里,展现她眼中的宋家皇朝,展现她理解的宋氏家族的情感脉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