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长假期与命运的长假 | 流水
文| 简洁
公众号:简影录(ID:everyjane)

1
作为一个日剧迷,我迟迟没有看《悠长假期》,大概和它的名台词有关。
“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是上帝给的长假,这个时候应该好好享受假期。突然有一天假期结束,时来运转,人生才是真正开始了。”
——这该是有多可怜?非要到不如意的时候才能休一个长假,才能好好享受假期,简直是悲惨到让人心疼的地步。
这种对假期的奢求,大概从我一开始工作就有了。从大学时就把报纸、杂志、出版社实习了个遍的我,对媒体有一个固执的认识:媒体工作的时间非常自由。我还记得大三时去《花溪》在广州的编辑部实习,带我的编辑老师直接告诉我:你每天下午一点之后再来,早上我们这里一般没人。毕业后先我一步去北京媒体工作的好友,也过上了每天下午一点钟去杂志社上班的生活。于是我早早就把每天下午去上班,当成了在杂志社工作的常态。
当我进入第一家杂志社,得知要准点坐班的时候,内心几乎是崩溃的。杂志社旁边就是南方报业集团,熟识的记者一周只去开一次会,其余时间都自由,想去哪里天南地北的跑着。和广州各大媒体一起参加活动,结束后说起下午要回单位,也总是会被调笑:你们还坐班呀。
坐班不是媒体的常态,非常态的我们,在这时觉得困窘无奈又不安。
说实在的,比起其他工作,我们的坐班已经算得清闲,每天九点半上班,下午五点半准时走人,中午还有两个半小时的休息。但比起我所知的媒体的的生活,仍然是少了些关于自由的气韵。我在北京的同学是周刊,每周三下印,周四出刊。于是每一周都能看到她周三晚上通宵,然后在周四的下午慢悠悠晃到后海去看垂柳逛庭院顺便吃个下午茶。在众人皆忙的工作日享受这种一个人的闲逛,我莫名觉得这是自由的一种精髓。
媒体人的自由是无数个晚上熬夜写稿换来的,而我的熬夜,只能换来看似轻松的坐班生活,换不来这种自由。
遇到休假的时候,这种矛盾会更明显。中国式的假期,数量少而质量差,避开公休的假期才叫假期:机票打折,住宿任挑,景色独属,好像经济能力都上升了几个层次。我的媒体朋友们,总是在这样的自由下玩得风生水起,看比别人好的景色,花比别人更少的钱。在这种时候,不快乐的根本原因,不是因为工资不够高,而是因为“真正”的假期不够多。
让人感到身心放松的闲适,其实不用多,一个在别人都上班而自己在闲逛的后海的下午就够了。
2
因为假期而离职的,我第一家杂志社的前任编辑算是一个。
我们的主编并不算吝啬假期的人,但他大概是个强迫症:他不喜欢大家分开休假。所以我们没有自由可调的年假,而是统一放假,在过年或五一的时候,让大家集体一次把年假休完。
但人们需要请假的时间,总有不能提前规划的时候。据小道消息,前任编辑离职的导火索,是学车的时候领导不给请假。最后离职时,她的理由是更想做记者到处跑,而不是当编辑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然后到了南方系的一家杂志,过上了不用坐班的生活。
我直到这份工作快离职时,才享受到属于媒体的这种自由。当时因为结婚要换城市,而杂志社一时又招不到合适的人,于是杂志社和我说好,一个月回广州一次开报题会,其余时间在深圳编稿。于是这样的工作方式持续了半年,稿费和工资一分都没有少给我,因为这件事,我对老主编一直有感激之情。
那半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光,不用早起,不用上班,也不用担心收入。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吃早午饭,中午慢悠悠地看一集电视剧,下午编几篇稿子。人生中居然拥有了这么漫长的一次假期,堪称是奇遇。
但在这漫长的半年中,我一次长途旅行都没有出去玩过。如今回忆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地惋惜和不甘心。当时的任务是筹备婚礼和装修房子,说是管装修,其实只是在购买所需的东西时给意见。可也不敢就放手跑掉,终究是顾忌着家长的看法,新工作也还没着落,说起来一堆未知在前面等着,终究不能理直气壮。
我还记得当时在追的日剧是《summer nude》,香里奈在婚礼上被男友逃婚,在之前为了结婚辞掉了高级饭店主厨的工作。一场落跑的婚礼结束,既没了爱人,又没了工作,人生一下子陷入低谷。山下智久是婚礼上的摄影师,因为照相馆的老板催促,还是把婚礼上的照片寄去给香里奈要求支付照片的钱。而他所在的小镇上的海边餐厅,因为女店长怀孕,需要一位厨师来帮他们度过这个夏天。于是山下智久向香里奈提出了邀请,请她来这个店帮忙。

对于香里奈演的《summer nude》的女主角来说,这时大概刚好也是《悠长假期》中所说的——人生不如意的时候。阳光,沙滩,海浪,美好的青年和胴体,这一份兼职,大概就是上帝给的长假。那时同样在正在经历人生中第一个漫长假期的我,在最初闲散的愉悦后,内心渐渐惶惶不安起来。面对空白而无事可做的白天,好像只有每周更新的追这部剧的时候,才是难得的内心平静而专注的时刻。
我还记得因为空闲而显得特别炎热的夏天午后,我在橙黄色的床单上放上橘子味的果冻,坐在暂住的小阁楼的床上看刚下好的剧集,
看户田惠梨香在海边夜色下的单恋,坐在海滩上海风吹过单薄消瘦身体和衣衫;
看山下智久每天骑着自行车经过长泽雅美的大大的广告牌,长度刚好的短发在飞驰的风声中扬起来;
看香里奈几乎素颜的面容,晒黑的皮肤,穿着八十块一件的背心T恤,露出好看优美的手臂肌肉在海边简陋的饭店里炒海鲜饭。
那个夏天的海边,给暗恋的,失恋的,走不出伤痛的人提供了一个暂时栖息的地方,包括那些配角们找不到工作的小模特,饱读诗书却只能留在小镇开租碟店的青年,全部聚集在一起,度过自己人生中这段想要逃避的时光。

剧集一周一集,我从盛夏追到初秋,剧中后半段,在我以为剧情因为三角恋又要走上俗套的时候,剧中的人物们却一个个都找到了自己的救赎。香里奈回到东京,在新餐厅重新开始自己的厨师事业。山下智久终于走出上一段恋情的阴影,也到东京开始摄影工作。有着电影梦的青年,找不到活的小模特,也全部都来到东京重新开始。夏日的海边终究只是人生的一站而已。
3
我至今记得那种感受:在看到剧中的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人生走上正轨的感觉。人生的长假,好像不一定是为了肆意的玩耍和享受,而是只要让自己停下来,有一段这样的光阴包容自己的懦弱和脆弱,直到自己准备好,积攒好勇气,再一鼓作气地走上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终究,工作成为了所有烦恼的解药,当努力工作实现梦想的时候,就连关于爱情的烦恼都会迎刃而解:它让人丢掉自卑,更加自信,有更多的共同话语,他们予彼此的激励,最后成为彼此离不开的牵绊。日剧之励志,从来都是这样不说教的细水长流。
但之前的那段夏日海边生活依然重要,如果没有那段,他们无法有一颗休整好足够迎向新生活的心。

明白自己需要这样的一段时光,比担心光阴的流逝要重要得多。
我的人生终于走上正轨,要到这一年冬天过完,是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了。现在想想,如果能安安心心地度过不坐班又拿工资的那段时光,说不定这段假期在我人生中的意义,会更丰沛一些。
夏天刚过完,我就在家长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地开始找工作。生怕我就此呆在家里,再也不愿出去工作。而我也第一次体会到找工的艰难,最后甚至不得不放弃媒体,先去了一家地产公司做内刊。
离开媒体之后,才知道以前所谓的坐班是有多悠闲。新的公司朝九晚六,中午只有半小时午饭的时间。部门领导就在身后坐着,观察着你的电脑屏幕的每一个动作。稍一走神,旁边同事经过就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你工作量不饱和吗。
这个公司的内刊,其实曾经在90年代是整个行业的业界标刊。这也是我愿意经过了六道面试过关斩将的付出的原因,这是我当时最后的退让的底线了。然而就在我进去不到两周的时候,在一次改版会上,老板在讨论改版方案时,毫无预兆地说了一句:干脆这个杂志不做了吧。会议结束后,我跟着部门的人一起出办公室,没有一个人来哀悼一个杂志就这样结束,也没有人来解释部门员工以后要做的工作,对于我们未来的工作我觉得应该有个交待,主编的回答是:你只是这个公司的一个小螺丝,对老板来说没这么重要。
到这时,我才重新思考,媒体工作给我的“自由”到底是什么?
那种表面上的悠闲散漫,对个人意识近乎纵容的媒体氛围,实际上培养的是我大学时背了无数遍的,陈寅恪教授说的 “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在第一家杂志社时,我的主编和主任,从来没有说过“你没那么重要”这样的话。在我接手工作的第一天起,主编告诉我的就是:你很重要。杂志三分之一的版面就交给你,如果你不能完成,杂志就会空窗。编辑的职责是什么?交给你的版面,不管多有名的作者,稿子的生死都经过你来决定,修改意见也由你提出,最后文章的效果由你保证呈现,这就是可以当得起作者尊称一声编辑老师的原因。
你很重要,这是压力,也是信任,更是对一个人和其独立人格的尊重。
我想起我们迟到时,被主任教育的场景。尽管严肃,但他会说,我知道其他媒体是不用坐班的,但我们情况特殊,既然有这样的规定,大家就要配合遵守。可哪怕在需要遵守组织规定的时候,都没有人被看成是一颗不重要的螺丝钉。每个编辑都是值得尊重的个体,每个编辑的独立思想对于杂志来说都可贵,没有哪种意志比另一种更优越,可以争论,可以生气,可以拍桌子讨论,但没有哪一次会漠视你的意见,更不要说是个体命运,这是媒体人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
我终于明白,我离不开的,不只是杂志这一个载体,不只是它的工作属性决定的自由时间,而是这份工作在精神上给予一个人的自由和尊重。
4
经过一系列的波折,在来年开春的时候,我来到了心仪的杂志的工作。
我依然没有享受到不坐班的特权,在面试时听到“一个月有十分钟的迟到配额,此外迟到一分钟罚200块”时感到不可思议。而之前传说中的每周一天的轮休,每周只上四天班,也刚好在我来的时候取消了。假期非常的吝啬,比起第一家杂志社的自由度更低。
假期少依然是这份工作矛盾的中心,好在基本工资极低,就算请假每天也扣不了多少钱,安排好时间,主编对请假还算大方。只是编辑部主任的处事的方式颇让人不懂。每次提前一两个月请好假,都是一句“你做完你的工作就可以走啊”,但到了临头,又说并没有说好给假期。每次不到要走之前,根本不知道这次旅行能否成行,而提前订好的机票,都要提心吊胆的担心会浪费。
现在想起来,在这份工作的三年,旅行并没有少去,但每次去之前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很大程度的抵消了对旅行的期待。
最后一次的请假旅行,是去巴厘岛,那时是我们发不出工资的第一个月,我还记得我在巴厘岛的免税店里,反复查着没有入账的银行卡信息,各色手信在我面前似乎都黯然失色。并不是没有足够的存款,而是这种征兆预示的对未来的担忧,不得不让人收敛自己的购物欲。
果然,后来的我又迎来了一次上帝给的假期——杂志停刊,遣散员工,等待赔偿的这段时间,我大概有三个月没有工作要做却又必须打卡的日子。如果未来可以预知,那我应该洒脱一点请下长假去玩等着事情最后给出一个结果。但再一次的,我没有这样洒脱,只好谨慎地观望着事态的发展,纠缠在悬而未决的情势之中。
在等待的时间里,我给其他杂志写外稿,赚外快来维持收入。为了给一本美食杂志写一篇日剧里的拉面的文章,我终于把久负盛名的《悠长假期》找来看了。穿着结婚礼服的山口智子,和服配着木屐奔跑过来。和安慰了我的《summer nude》一样,同样被逃婚的女子,失去爱人,失去工作,进入人生低谷,然后我听到了那句名台词:
“人生不如意的时候,是上帝给的长假,这个时候应该好好享受假期。突然有一天假期结束,时来运转,人生才是真正开始了。”

我在那一刻突然明白过来,重点并不是命运让你有了一个长假,而是在这样的命运面前,你要有享受假期的心态。在有了两个这样的长假无法享受的经历后的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可贵之处。享受这样的假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你要抵御自己对未来不确定的慌张,要承受外人对你无所事事的同情和批判,要克服自己颓废懦弱不想开始新生活的负罪感。
能够享受这样的假期的人,一定是内心足够强大的,因为他要坚定地知道这段光阴于自己的意义:它不会遥遥无期,它必将会结束,而在结束的那一天,我就将开始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