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学而到承担
“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是西文第一书圣经的开篇之语。神创造了世界,人必须有所依靠。这是西学与生俱来的思维模式。只不过在古希腊那里,上帝变成了理智,正如柏拉图著名的洞穴寓里,人是洞穴里的囚徒,必须走出洞穴依靠理智的光辉才能看清楚世界。圣经开篇,指出了西学骨子里隐藏的依靠,这个依靠可以是上帝、理性、科学。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中文第一书论语的开篇之语。千古名句,代代相传。传到我们这里,最常见的解释变成,孔子说:“学到东西有机会付诸实践,不是值得高兴吗?有志同道合的人从远方来,不是令人高兴吗?别人不了解我,我也不生气,不是品德上有修养的人吗?”所谓半部论语治天下,试问:儒学开篇立论之句被解释成这样肤浅,合适吗?
有人觉得不合适,而力求阐述其中的微言大义。第一句,学以致用,隐含着追求真理、实践真理、检验真理,获得自己内心的快乐;第二句,传播真理,并得到认同,获得与众同乐的满足;第三句,当自己掌握的真理不能被别人所理解,曲高而和寡,君子也不气恼,继续坚持自己的追求。把三句话都和真理扯上边儿,似乎这义就大起来了,可终究有盲人摸象,似是而非之感。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与之类似,论语开篇的三个“不亦”,开宗明义,实际是论语诸篇的总纲之句。提纲则众目张,挈领则襟袖至。那么,为什么是三个“不亦”,不是四个,不是五个,这三个“不亦”之间又有什么关系呢?
把这三个“不亦”解释清楚了,自然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什么是学?“学,效也。近而愈明者学也”(《尚书大传》)。也就是说,学,不是一个人闷头瞎练,走火入魔,而是要“效法”。效法谁,圣人;学什么,圣人之道也。所以,学不是看看书那么简单的:首先要能见闻圣人之道,野狐之说不是学;然后要对照圣人之道,努力地去践行,并不断校对,提纯人格。“习,数飞也”(《说文》),甲骨文的习是上羽下日,篆书误将日写作白,其本义为鸟儿在晴天里试飞(简体字把太阳删掉了,可谓无边的黑暗)。既然鸟儿是在太阳下飞翔,那为什么日在下呢?这个问题笔者想了很久才想通:日者,阳也,天地之正气,乘天地之正气而游六合,这才是真正的“习”!故“学”和“习”是互为依存的,不“学”无以成“习”,不“习”无以成“学”。
事实上,关于“学”和“习”的训诂只是古文的小学水平,此句的点睛之笔是“时”。时者,天时也。儒家讲天时,绝不是泛指的时间或自然气候问题,在这里更不是所谓的按时、时常。孔子晚而喜易,读易,韦编三绝,我们不妨从孔子所作的《易传》(又称“十翼”,孔子门人成书,意为解易的十个翅膀)中看看关于时的论述。例如:《大有﹒彖传》:“应乎天而时行。” 《随﹒彖传》:“而天下随时。” 《遯﹒彖传》:“与时行也。” 《艮﹒彖传》:“时止则止,时行则行。” 《丰﹒彖传》:“与时消息。”等。而孟子认为,“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可以说,孔子思想的内在基础就是对“时”的把握。缠师说,依其时者,小人也;与其时者,君子也;时其时者,君子行成“圣人之道”也。而“时其时”者,必得乘天地之正气,此谓得其天时也。“时其时”者,非得天与其时,乃与天其时也。由此可见,所谓天时,是与天其时而天与其时。“凡易之道,与时偕行”(《彖》),“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万章下》),学而习之圣人之道,岂可不“应乎天而时行”?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通“友”。同志曰友,同门曰朋。当然不是现在鸡鸭狐狗的同志,而是为共同的志向而连手,为共成圣人之道而同行的君子。远,不单空间上遥远,也含久远之意,源远而流长。方,普遍理解为地区、地方;缠师认为通“旁”,广大的意思。“方行天下,至于海表”(《尚书·立政》),“圣人之道”之“行”,是“方行”,君子“行”圣人之道,也是“方行”,要“方行天下,至于海表”,这才算“行”圣人之道之“行”。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尚书·益稷》),就是“有朋自远方来”!人中龙凤,乘天地之正气,源远流长、浩瀚广大,由彼至此、由远及近,如日之东升、海之潮回,将“圣人之道”披之六合、播于八方,法度之,教化之,成就“圣人之道”彰显天下,这样,才能“不亦乐乎”。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前两句的理解也许普遍能搭上边儿,可这句话却是被误解的面目全非。别人不知道自己却不生气,这就叫君子了,这不过是酸腐文人的自艾自怜罢了,和孔子毫无干系。知,通“智”,智慧也。愠,心燥,引申为恼怒,缠师解作郁结。一个人“愠”,为心神不宁甚或怒火攻心;一个家“愠”,为夫妻不和甚或妻离子散;一个国“愠”,为民怨沸腾甚或兵荒马乱。而之所以“愠”,是因为“人不知”。所以,“不愠”是使动用法,意为使“不知”之人“不愠”。现实世界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愠”,行圣人之道就是要让圣人之道广布八方,让“不知”的人听闻、意开、信受、愿行,乃至加入到行圣人之道的队伍里来,如“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使人不愠、家不愠、进而天下不愠,实现一个智慧、和谐的世界。 这才是君子啊!
那么,三个不亦的主语是谁?行圣人之道的人,也就是君子。修行是漫长的过程,次第花开,君子学也是如此。从听闻圣人之道、学习圣人之道、践行圣人之道开始,人就可以称为君子了,可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君子不是最终目标,君子应立志成为圣人。而论语,就是论述怎样才能成圣的圣人之学。三个不亦作为总纲之句,揭示了儒家圣人之道的三个基本维度:天、地、人。
“学而时习之”,就是在践行圣人之道的时候,要“与天其时而天与其时”、“与天其命而天与其命”,积极地面对天时、面对天命,与时偕行。“有朋自远方来”,天地定位,乾坤定矣,天地不相离,所以君子对于“地利”的态度,同样是“与地其利而地与其利”,广布圣人之道,蔚为大观。“人不知而不愠”,任何学问,都离不开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圣人之学最终必然落实在人。张载“千年万里,不隔毫芒”的名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的就是“人不知而不愠”,就是“与人其和而人与其和”,最终实现真正的“人和”。
“起初神创造天地”,是起源、是神、是依靠;“子曰,(君子)学而时习之”,是当下、是人、是承担。人,因承担而名人,人本解放,人本自由,只有奴隶才需要被解放,只有囚徒才需要给自由。人生于这世间,就要敢于承担,承担这个天地,承担有情众生,承担圣人之学。承担,就是论语、也是儒学的真精神!你,首先是一个人,立于天地之间的人,一切科学、宗教、艺术都应以这个天地人的结构为前提,没有这个觉悟,没有这个担当,就不足以论儒学,不足以论国学。人,不需要什么上帝,如果真有上帝,这个上帝也是自己:“道向己求,莫从他觅”。所以,儒学、国学从来都是承担的学问,顶天立地,光芒万丈,比之需要一个上帝来依靠依靠,需要“道能弘人”的理智来光辉光辉的学问,何如?
天、地、人的结构又称三才。米鸿宾解释,才,通材,走木道(木之德为仁义),即仁义之道。事实上,才,草木之初也(《说文》),本含木德。三才之道,就是自强不息(天)、厚德载物(地)、中正和信(人)这三条仁义之道,而人道是核心,天地之德靠人来弘扬,靠人来承担,人之有德,感天动地。那么为何是“三才”,不是“二才”也不是“四才”呢?老子讲的很清楚:“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从学而到承担,才算看懂了论语的开篇之言,后面的内容更加难懂。《易经》是隐而难懂,《论语》是显而难懂,可谓难上加难。必须说明,本文笔者得缠师慧助,多有引用,并结合自身感悟而成。读者若想重读论语,还请阅读缠师著作(百度缠师论语即可)。读书首先要解句读,然后解惑,终达相应。读书的质量与相应到什么程度有关。可叹句读不知,如何相应,遍地的野狐之说更加误人慧命。祝愿大家都能从国学中获得更大的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