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 | 从今往后,我也能看见夜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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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接到妈妈电话,说“嫲嫲没有了”,嫲嫲在潍坊方言里是奶奶的意思。
接到电话就赶紧往家赶,弟弟要开车,爸爸不让。后视镜里看见他面色冷静得出奇,可是回去路上车飙得飞快,把我们都吓得不行。
还没进门,喜庆的音乐就从邻墙传来,那户人家的闺女正好出嫁,司仪语气欢喜地让双方交换称呼、收红包,夹杂人群的起哄声和掌声。在这喧哗喜悦的背景里,奶奶安静地躺在东屋的炕上,面上盖着和合二仙的黄帕子,通身裹着二婶给穿上的寿衣,半截蜡黄色的食指露在外面,看起来冰冷僵硬。爸爸跪着哭了很久,我看着静静躺着的奶奶,听到后院的锣鼓声,忽然觉得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人生如梦。
撞上了婚礼,所以葬礼延后一天。给远在东北的三叔打电话,他听说后连夜赶回,一进门就哭着跪倒在炕前:“娘啊,儿子来看你了,娘啊……怎么叫娘也不回话了。”见者无不伤悲,一屋人都跟着抹泪。
翌日清早,太阳还没升起来,远近的亲戚都来吊唁,后辈披麻戴孝,排着长队去土地庙给奶奶送饭。我们这里的习俗,如果亡人未下葬,就要事死如生一天三顿送饭。临近中午的时候灵车来接遗体去火化,二叔三叔随车扶灵去了,院子里跪了一片,一时哭声震天,好些认识不认识的亲戚都哭得撕心裂肺。
我从跪拜的人群中抬起头来,眼见身前身后白茫茫一片,想起奶奶的一生,忽然就泪如雨下。
她个性柔弱可欺,万事逆来顺受,一生没有享过什么福。小时候照看我,据说任由我拖着一只死老鼠满村跑,我妈看见吓一跳,问:“怎么让她抓着老鼠跑?”“她自己想要抓的。”奶奶回答。稍大一点,我常去她跟前讨零钱买雪糕,因为同村的姥姥总是不同意我吃凉东西,而她永远会在听见我的请求之后,慢慢从口袋里掏出布手帕,再翻开手帕取五毛钱递过来。
即便是面对着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她也是这样不论是非,有求必应。她的丈夫,也就是我爷爷,是非常强势霸道的人,自诩一家之主,号令一出,全家无敢不从,否则便是耳光扇过。虽说年岁渐长,脾气有所收敛,可以想见她此生必定遭受了许多可说不可说的暴力和冷暴力。
这是她性格的局限,也是山东农村的地域局限,还有大时代背景下的局限,三重局限,压得她透不过气。或许本身性格如此,也可能是周遭的境遇遏制了,这局限必然有不太好的影响,譬如三个儿子性格相对软弱。但是总的来说,她是个善良和气的老太太,一生困厄,却待人随和,不曾计较过毫厘。
午饭过后灵车开回来,三叔抱着骨灰盒下车,爸爸去迎,踉踉跄跄跪倒在地,三兄弟抱作一团哭成泪人。继而入棺,棺木里预先铺好了被褥和她生前的衣服,层层套起,仿佛立刻就要穿上的样子。都是旧日买的,她从前总是穿破旧的衣服,每每被妈妈责备:“娘,给你买的新衣服怎么不穿,人家看见会责备儿孙不孝顺的。”她嘻嘻地笑,说:“穿,马上穿。”
终究还是没怎么穿,也就逢年过节拿出来做做样子,平时都被她收起叠放在包袱里。如今,人没了,衣服还是新的。老姑哭着说:“她这是穷日子过惯了,舍不得穿。”女眷们又是一阵抽泣。
奶奶临走的时候也并不好受,高烧了一场,自此昏迷不醒,靠吸氧和注射蛋白质勉强撑着。住在同村的二婶二叔照看,爸爸妈妈也三天两头开车往回跑,带来零碎的消息,“娘生了褥疮,流脓得厉害”、“还是昏迷不醒”、“后背大片腐烂的肉,甚至看得见骨头”……边说边哭,“我想给娘撤了氧气,让她别再受罪了”。然而孝心和孝行难两全,身为长子的他没有勇气在自己父亲和兄弟面前这样说,那是大逆不道的,毕竟在他的家庭里,爷爷才是一家之主。
整个下午,他坐在空荡荡的东屋,想着奶奶一生苦辛,想着临终前缠绵病榻,哭成泪人。我走过去扶住爸爸的肩膀,他抬起哭红的眼,说“爸爸没有娘了……”,我也跟着泣不成声。
傍晚入葬,太阳还没落山。棺木在一片哭声里被抬上灵车,爸爸端着盛放了柳枝的瓦盆,和儿孙哭着跪倒,握住他的手,抬起来,又使劲摔下。瓦盆破,哀乐起,车缓缓发动开往墓地。晚辈中的男丁走在车前,女眷尾随,沿途洒下的黄色纸钱覆在昨日新婚的红色鞭炮碎屑上,迎着日落,折射出层层叠叠的悲欢。
第三天清早去圆坟,衣缟素,儿孙辈绕着坟墓清扫,左右各三圈,捡去碎石块,口中念念:“奶奶你别怕,我们来给你修屋子了。”二婶撒上瓜子芝麻的种子,说:“撒了瓜子撒芝麻,旺了儿家旺女家”,兄弟三人再把带来的食物和纸钱烧给她,爸爸边烧边抹泪,在坟前长跪不起。
奶奶的坟茔在一片肥沃的花生地里,同曾祖父母隔得很近,两三步的距离。想必他们此时已经在黄泉相会了吧。
返回的路上,稍远的亲戚已经在谈笑风生,说着谁家墙头的枣树结得好,门前的月季开得旺,前后隔得远,也能听见笑声。陶渊明说“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人世间走一遭,也就这样了吧。
附:题目中的夜骐是《哈利波特》里的一种动物,只有见证死亡的人可以看见。我虽没有亲眼看到奶奶离去,但是对一个麻瓜来说,也不必计较那么多了吧,反正终究是看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