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气与抒情
微博上看舒飞廉写乡村夜气,想到晚明小品。袁中道写荷叶山晚景:“俄而月色上衣,树影满地,纷纶参差,或织或帘。又写而规。至于秘树深林,迥不受月,阴阴昏昏,望之若千里万里,窅不可测。划然放歌,山应谷答,宿鸟皆腾。”是萧瑟幽阒的山间明月,暗影中凝视鸟的踪迹。在南方的乡下,那样的情景我是常常见到的。
人是那样孤立无援,夜晚开着快车穿过大风中的杨树时,会突然不知道往何处去,唯有努力伸长耳朵听着树叶扇动翅膀,如同飞奔于一条消逝中的河流。夜气森森,很难真正说清那里面似有若无的究竟有些什么,而古人早已写尽了,不免有些沮丧。
陈世骧说中国文学的荣耀不在史诗,而是在抒情的传统里。这个传统跌跌撞撞走到今天,万里黄河泥沙俱下,却仍然没有走到别的地方去。七十年代生的刘天昭写“中午的太阳照在雪地上,广阔空寒,清金浅跃”、写“夜空又蓝又软,又大又远”,两个小小的人就这样坐在马路牙子上抽烟、看夜空,像“宇宙的两根小肠绒毛”,我读来还是同样的东西。为微妙的通感感到惊异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又走到了熟悉舒适的阅读区域。
特别喜欢《三十而立》里王二和小转铃一同出现的片段,他们常常在晚上出去,在京郊的星空下走,或者在大雪天结伴回家。天和地都是空空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雪和欲望。小转铃很像我年少时留意的那种女生,有种无畏的悍勇,生命力旺盛得可以融化北方的冬天,柔软时又纯真动人,是清晨的白鸽子和灯下蜷曲的小猫。
“那一年我们踏雪回家,走到白雾深处,我看着她也怦然心动,那时候四面一片混沌,也不知天地在哪里,我看见她艰难地走过没膝的白雪,很想把她抱起来。她的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像喷泉一样。那时候天地茫茫,世界上好像再没有别的人。我想保护她,得到她,把她据为己有。”
怎么可以有这样具有舞台感又不做作的爱!爱就是这样吗?几年前的一个冬天我窝在被子里反复读这篇,读到想到处给朋友打电话。王小波除了是一个很高级的小说家,本质上要算作是诗人。
想到了卡佛的诗,他的诗白天我读不进去,都是留到晚上,读的是舒丹丹的译本。整个全集读完总觉得,卡佛写它们的时候也是夜深人静了。口语诗看多了腻,像中年人杨黎,写诗已经离不开无聊和性。卡佛的口语诗却都写得很清淡,冷冷的温柔,但是很有光泽和力度,直指诗歌的本质。我们可以在诗中见到美国乡村的夜晚,是否也是窅不可测?“灯芯草往前躬着腰,被黑鸟/重重地压着。”“我相信我可以闻到即将到来的白雪。我们的马正在用绳子匆匆扎成的/小小的畜栏里吃草。山那边传来泉水的/声音。我们的泉水。风穿过冷杉的树梢。”我喜欢看卡佛的诗,更甚于他的小说,诗里绵延不绝的哀伤孤独,如同注视着普罗塞城外新绿的麦田,却永远无法抵达,转过身就消失在雨中。
说回夜气,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已经很少使用这个词了。儒家的夜气是指晚上独坐静思所产生的良知善念,这个定义现在想来有些迂腐的味道,其实从字面上去理解,倒是又能回到我们文化中抒情诗的路子里,清癯简朴有力,从内里生发出来,是穿长衫的张震。夜气虚虚实实,像是一种偶然事件,遇上了就显个形,蹿出一个寂寥又悲哀的影子给你琢磨。
去年这个时候我刚好在日记里捕捉到了它:“……车灯远远投射过来,把夜色掩盖的事物变成毛茸茸的轮廓,沥青路面被灯晃得变了形,越来越宽,越来越像是只属于某一个人的。撒开步子跑了几步,泡沫鞋底,声音轻不可闻,没人看过来,前面走着的人也没有一点要回头的心思。这样一蹦跶,觉得全身触角都在伸展。出门时我没有换裤子,凉凉的大腿露着,夜气真实可触,薄薄一层趴在腿上。真的是秋天了,樟树果突然脱落砸到脚背,吓得一惊,小花猫似的。头顶星星排列有了变化,这一颗不认识,那一颗,还是不认识。满天都是全然不知,紧绷绷地闪烁。”
那段日子家里空荡荡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有我一个人。我喜欢在深夜出门,骑辆旧单车穿过城里漂浮的薄雾和记忆,去到城郊河堤上看会儿星星,然后慢悠悠晃回去。秋天的夜晚清冽,凉月无声,让人无比眷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