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的一对作家伉俪
查看话题 >没有传奇的传奇——杨绛与钱钟书(上)

我常常想,在白发苍苍的杨绛整理钱钟书遗稿的那些漫长岁月里,二人年少时相遇的情景是不是会经常浮上她的心头。 1932年,清华大学。 正在读大四的杨绛由东吴大学前往清华大学借读,在清华的女生宿舍“古月堂”里,她第一次遇到好友的表兄钱钟书,匆匆一瞥,甚至并未来得及有一句话的交谈。 而当时有谣言,杨季康已有男友,钱钟书也已订婚。对这些钱钟书只是不管不顾,他直截了当地写信约杨绛见面。见面后也满是开门见山的直白,说:“我没有订婚。”杨绛也说:“我也没有男朋友。”回应的是同样的坦荡。 此后两人便开始了书信往来,校园的柳荫下与荷塘边,不时会见到两个人漫步谈天的身影。“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着光,变成好日子。”钱钟书后来写在小说里的话,大概正是那一段情感初萌时心情的写照。 多年以后说到这场相遇,杨绛说,人世间也许有一见倾心的事,但我无此经历。 钱钟书则对女儿阿圆说:“我觉得你妈妈与众不同。” 黑白照片中,少女时的杨绛,圆圆脸,眉宇飞扬,并不是标准的美人,而且她也并不像一般的女生喜欢过多的妆扮。我想,大概是杨绛身上的那股“智性”吸引了钱钟书。钱钟书看起来是一副不通世务的书生样子,有书生式的呆气,但在关键时刻,则有着自己的敏锐,能在人群里敏锐地辨别到自己的同类。 从1932年初遇,到钱钟书去世的1998年,这是一段66年情缘的起始。 两人同是江南世家,祖籍又同是无锡,不久后钱钟书就由上海前往苏州的钱家提亲。 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两个人新婚之后,钱钟书考取公款前往英伦留学,杨绛则放弃清华大学的研究生学位,前去伴读。 在牛津大学留学的岁月,是两个人青春岁月中的流金时光。 是两个人一起打造出一片新天新地的那种快活。 钱钟书在牛津攻读文学学位。杨绛选择了做旁听生,没课的时候就去图书馆读书。两个人的日常生活和最大的乐趣,便是相对静心读书。而在这波澜不惊的日子里,又有一项专属于夫妻二人的小小游戏——俩人憋着劲比赛谁读的书更多,约定年终进行结算。1935年的统计结果,两个人所读书的数量大体相当。而实际上钱钟书读的都是大部头的书,杨绛把小册子也算在内。钱钟书只算了英文书,而杨绛把中英文书都算在内。 钱钟书在日记里写:“季承认自己‘无赖’。”这里有对自己年轻妻子那一点小聪明的调侃和包容。一对年轻学者的新婚生活,有着共同的志趣和喜好,又不失小小的自得的乐趣。 读书之余,晴好的天气里,两个人一直保持着早晚外出散步的习惯。牛津的各个学院、大街小巷,各家小店铺和风景宜人的安静处,都留下了两个人漫步的身影。他们一边散步,一边谈论着刚才读书遇到的困惑处,聊着聊着就豁然开朗了。 这每日的散步是“哲思之路”,同时也是“探险之旅”。两个人商量着,每次都要走一条之前未曾走过的路线。他们沿途有时会偶遇一处古老的教堂,看到一棵叶子萌出新芽的树,抬头瞥见一户人家阳台上的鲜花开得正好。杨绛带一点小兴奋地,把这些探险所得的新鲜发现一一指给钱钟书看。两个人为每一处细微之美由衷地惊叹着。 有时遇到相熟的同学,送信的邮递员,他们招手打着招呼。牛津于他们,也真有着一种温暖的人情意味。 散步归来,回到小小的寓所,一盏晕黄的灯下,两个人相对读书的身影,似乎要定格成永恒。 杨绛担心钱钟书吃不惯英伦的奶酪和牛排,两个人商量租了一处可以自己做饭的房子。一间卧室,一间起居室,一个大阳台,下面是大片的草坪和花园。当然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两个人在散步的路上往杂货铺订好每天的面包、黄油、牛奶和蔬菜,由店里男孩送货上门。生活在书香之外,似乎又多了更多人间烟火的意味。 搬家那一天,杨绛真是累得筋疲力尽。第二天清晨,她是被烤面包的香气唤醒的,睁开眼睛,清晨温暖的阳光从新居的窗户透进来,洒在小家整洁的地板上。她看到钱钟书有点笨手笨脚地端了一个堆得满满的托盘,推门进来。杨绛正要起身,钱钟书按一下她,将带脚托盘直端到她面前去,示意她在床上安心享用。这托盘上,有烤得酥软的面包,煮鸡蛋,热牛奶,香香浓浓的红茶,还有果酱、黄油和蜂蜜,真是丰盛极啦! 钱钟书看着既惊且喜的妻子幸福地享用着自己亲手做的早餐,他的目光想必也是温柔的。那天早晨的阳光也似乎带着蜜意。这是一个不甚解风情的年轻学者的浪漫,低调而家常。这不张扬的浪漫反而又是最持久和执着的——钟书为妻子做早餐的习惯,一直持续到他们老年。 一日易做,一月易做,最难得是一世。 安定下来后,从小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Miss Yang,也卷起袖子洗手作羹汤,开始用大剪刀剪肉,做红烧肉和涮羊肉,做出来竟也是有模有样。她很自得地说,钟书吃得好快活。吃饱了的钱钟书,偷偷地给午睡的妻子画了一个花脸,心里怀一点忐忑地看她醒来后会作何反应。在最信任的爱人面前,他重又变成了一个淘气的小男孩。 在某次赴巴黎和瑞士游历归来的途中,他们发现一个爱的小小萌芽早已萌生在杨绛腹中。 不久后,一个幼小温软的生命降临到他们生活中。 她出生的啼哭很是响亮,被护士们爱称为Miss Sing High,杨绛将其译为“星海小姐”。这是“我们仨”的起始。 杨绛生育住院期间,钱钟书一个人在家的日子过得可不轻松。他前去医院探视,经常就像个小孩子做错事情似的,说起自己又打翻了墨水瓶;弄脏了房东家的桌布;把台灯弄坏了;门轴坏掉关不上门了……她心里也是没谱的,但看着眼前的他一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就安慰他,不要紧的,我会修。 于是钱钟书就真的放心地回家去了。他对杨绛说的“不要紧”总是又佩服又放心。在生活上,钱钟书是仰赖和信任她的,也许便是因得这份信任,她把自己作为一个小女人的天真和娇态都收起来,让自己的肩膀变得坚强,撑持起两个人的生活。 她也不是一开始就坚强的。只是为了自己由衷欣赏和心里觉得值得的人,她甘愿由柔软而变得强大。 若伴侣两个人都有才华,而又都自矜,不肯低头,这触目的才华便容易互相刺痛对方,像萧红和萧军就是。钱、杨两个人也都是才华横溢。但这平淡日子里的夫妻相守,并不是只有才华便足够,总得有一个人甘心俯就、妥协。在他们的关系里,显然杨绛是甘心俯就的那一个。 后来他们抱着襁褓中新生的小小女儿坐船赴巴黎求学。 杨绛在年老时回忆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夫妻该是终身的朋友 1938年。两个人从欧洲学成回国,船到香港,钱钟书坐上小渡船直接到昆明的西南联大任教。杨绛则带着女儿回到上海家中,生活开始进入到日常俗务和琐碎庸常中去。 位于辣斐德路的钱家是一个大家庭,在这样的大家庭做儿媳妇自是不易,婆媳妯娌间各种关系的处理,是一件颇为考验情商的事情。钱钟书辗转外地教书的几年,杨绛带着女儿圆圆住在几条街之隔的娘家。她先后做过振华分校的校长、小学教员,也做过一家富商女儿的家庭教师,来谋取生计。 两地分居的岁月里,钱钟书频频写信,写到对她的思念,万念如虫,一身如影,百遍思君绕室行。他盼着她自繁杂家务间抽出时间来,给他写的一纸回信。他无比怀念的,是两人曾相对读书的时光。 1941年。钱钟书从当时任教的湘西回到上海,他对杨绛说,从今以后,咱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在人口众多的钱家逼仄的客厅里,拉起帐缦,安放下一张床,便是一家三口的难得的私人空间。 一家人蛰居上海孤岛,耳闻身受着日本侵略者的蛮横。在艰难的战时岁月,上海各种物资供应紧张,生活用品匮乏。彼时钱钟书又面临失业的危险,只有在震旦大学每周两节课的工资和做家庭教师的收入。 杨绛做小学教员以贴补家用,还包揽了生火、烧饭、洗衣各种家务,之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闺秀甘愿做起“灶下婢”,为了节省燃料,把煤末子掺上煤灰自己做煤球。 为了赚取家用,在繁杂的家务之外,杨绛又应朋友之邀尝试着开始写剧本。本是为稻粮谋而写的几个剧本,没想到竟一举在沪上走红。 所编剧的《称心如意》上海公演后,杨绛一举成名。可是她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没变,就像什么也没发生,照旧烧饭、洗衣,照顾生病的钱钟书吃药。而那时钱钟书因生病,并未去看戏,她也不甚在意。 那时外人介绍起钱钟书来,会说,这是剧作家杨绛的丈夫。 钱钟书的婶婶评价杨绛,外面名气那么大,在家什么粗活都干,季康你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钟书是痴人有痴福。 抗战后期,一家人生活越发清苦。 1944年,钱钟书开始动笔写作《围城》。杨绛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他将小说的题目和主要内容说给妻子听,每写完一章就让她先读为快。 她在繁杂的家务间隙,洗干净手,捧着丈夫递上来的当日新写好的章节。在钱钟书期待的眼神里,她凝神阅读着,为他丰富的想象力赞叹着,又不时被他言语中机智的幽默逗得大笑,又从中窥见了他们共同熟悉的某些人的影子,抬起头对他默契地一笑。 她是最忠实的等待更新的第一个读者,又是最中肯的评论家。 她与他对生活的期许与认同感是一致的,便能够理解丈夫所在做的事情的价值。不给对方太大的压力,不催促他去追逐名利。自己毫无怨言地扛起生活的劳累辛苦,支持丈夫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到1946年,《围城》完稿。 在序言里,钱钟书这样写道:“这本书整整写了两年。两年里忧世伤生,屡想中止。由于杨绛女士不断的督促,替我挡了许多事,省出时间来,得以锱铢积累地写完。照例这本书该献给她。” 此时她既是那个“最才的女”,又是那个“最贤的妻”。 钱钟书屡次跟人说起的,还有沦陷期间的另一件事。某次日本人来家中抓人,杨绛临危却不乱,沉着地把日本人引进客厅,假装倒茶,三步两步上楼,把钱钟书正在写作中的《谈艺录》手稿藏好。日本人传她到宪兵司令部问讯,家人都担心得不得了。杨绛自己却很镇静,晚上觉睡得极香。 她的大气、沉着,和临大事的冷静,都让钱钟书佩服,并毫不吝惜地向别人夸赞自己的妻子。 后来,钱钟书在他的短篇小说集《人.兽.鬼》的扉页上,有一句写给杨绛的话“赠予杨绛,绝无仅有的结合了各不相容的三者:妻子、情人、朋友”。 这大概是一个丈夫所能够给予自己妻子的最高的评价。 杨绛回应说“夫妻该是终身的朋友,夫妻间最重要的是朋友关系,即使不是知心的朋友,至少也该是能做伴侣的朋友或互相尊重的伴侣。情人而非朋友的关系是不能持久的。夫妻而不够朋友,只好分手。” 好的婚姻里面,最难得的是两个人世界观、人生观一致。荷尔蒙的吸引,往往是电光石火,灿如烟花,却难以持久。而处世观念的一致,与相互理解,则是长久关系的秘诀。这也许便是她所说的“终身的朋友”。 钱、杨二人,他们的价值观是一致的。一开始就很清晰、很笃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物质等种种诱惑没有那么大的欲望,因此能够沉静下来,专注于读书与做学问,并能从这里面,获得由衷的、纯粹的愉悦。 相对于钱钟书所幽默自称的“誉妻癖”,杨绛也一直笃定地坚信着丈夫所在做的事情的价值,对他在读书和做学问上的聪明,有着发自心底的由衷的赞美,又有着行动上的绝对的支持,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他们中的一个人,若与另外的人的结合,就不见得会是佳偶。 我有时会偷偷想,若是钱钟书遇到了陆小曼那样的女子,会是怎样一番样貌。 当然以钱的那种书呆子性情,他不会如其他众多拥簇者一样一拥而上,相比容貌和才艺,钱还是欣赏更有智性的女人。年轻时的杨绛,相貌只是平常,并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女人。 当然陆小曼式的女子,也不会欣赏钱钟书那种呆性。她是需要徐志摩那样的浪漫多情,还有《爱眉小札》那样热烈的情话,才可以被打动的。 这样的两个人,倘若是走到了一起,走入了婚姻,一个要沉静,一个要浪漫和热闹,断然也是矛盾重重,过不下去的。 所以好的婚姻,倒不是说对面那个人一定要是最完美和最优秀的。向来没有众人皆宜的、普适性的“最佳伴侣”。而只有最适合自己的那个“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