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菜
淡菜煨肉加汤,颇鲜,取肉去心,酒炒亦可。(《随园食单》之“海鲜单”)

唐穆宗年间,元稹作《浙东论罢进海味状》一篇,批评浙江官员每年进贡“淡菜一石五斗、海蚶一石五斗”之事。这人胆子也太大了,毕竟那些海味是送给当朝皇上的,轮到你当臣下的阻拦吗?皇上想吃点啥不行?五岳四海都随他姓李!另一位北宋大文人欧阳修在《新唐书•孔戣传》也提及“淡菜”—— 明州岁贡淡菜蚶蛤之属。戣以为自海抵京师,道路役凡四十三万人,奏罢之。
——孔戣与元稹所说是同一件事,都是怀着为民“减负”的情怀,犯言直谏,可谓壮烈。那么,啥叫“淡菜”呢?袁枚先生给出美味答案—— 淡菜煨肉加汤,颇鲜,取肉去心,酒炒亦可。 “淡菜”是贻贝类动物,也叫海虹。中国人至少常吃其中三种:贻贝、厚壳贻贝、 翡翠贻贝。我在合肥海鲜店吃过厚壳贻贝,坦率地说,不咋地,肉太少。那么大的一对壳子里,只有一粒蚕豆大的肉。不过瘾。袁枚为何像唐穆宗一样喜爱它呢?也许他们吃到的是干制品吧?而我吃的是新鲜贝壳,鲜味是否不如干制品的浓缩呢?或者,是因为中医的一些说法?比如《日华子本草》说,“煮熟食之,能补五脏,益阳事”等等。那么,袁枚和唐穆宗们吃淡菜,其实另有目的。 大连海边的淡菜特别多,密密麻麻生长在礁石上,对密集恐惧症者威胁极大。我见过有些人拿着小铲、改锥去撬淡菜,很轻松地就装满一袋子。按说这么易得的贝类,没那么珍贵,居然能登上唐穆宗的餐桌和袁枚的《随园食单》。奇怪。在某些行当的人看来,淡菜之类的贻贝,简直是祸害!因为它们一旦入侵管道,能迅速繁殖,直至将管道填满、堵塞。过去的船也很怕这些贝类,一旦附着在船底及两边多了,很影响航行速度。必除之而后快。

但是,早在唐朝就已经被视为海中美味的淡菜,地位并不因此降低。明代医学家倪朱谟用淡菜“补虚养肾”,这一点特别符合现代人的期盼。如今淡菜广泛应用于民间厨房,有些菜品看着还很诱人。 一般市民都吃过“韭菜盒子”吧?街头卖的早点总少不了它。但是“淡菜韭菜盒子”就难得见于内地了。它的做法是将淡菜泡发,与韭菜、豆腐、蘑菇等一起切碎,用面皮包着,在锅中用油煎黄。一般韭菜盒子只是香,而加了淡菜的香中更有鲜。如果能在内地推广这种韭菜盒子,我表示支持。 李渔在《风筝误•婚闹》中有道,“且尝新淡菜,莫厌旧蛏条”。民间对淡菜的深度认可可见一斑,都拿来比附爱情了。而宋代孙光宪亦有句逸诗“晓厨烹淡菜,春杼种橦花”,则表现了岁月静好。淡菜在其中与生活关联太深切了。当今的宁波人因为贪吃海鲜,每到夏天休渔季节,主要就靠淡菜来给餐桌添彩了。 有些浙江人将淡菜称为“壳(音:翘)菜”,不知有啥深意?不如叫淡菜来得明白——这东西因为太多,人们通常吃不了,就将其肉取出来晒干。吃的时候根本无需盐。所以名曰淡菜。并且,它适配的材料极多,与很多贝类一样,具有味精的意义。有人喜欢用淡菜与皮蛋在一起煮粥,我虽没尝过,但心向往之——粳米煮沸放入碎皮蛋和用料酒泡一夜的淡菜,小火煮到烂,就可以了。这种做法很简单,我准备某一次晚餐试试。
浪漫的大唐王朝给淡菜一个有趣的名字:东海夫人。有现代人不怀好意地说,是因为它的肉像女性某器官。这种思维方式也只有现代人广泛具备,相对于盛产诗歌的时代,实在太拙劣了。不如从中医角度来解释。淡菜可治产后血结、妇人带下等等疾病,对女性的关怀可谓深切。而古代女性在没有很多药品可选择的情况下,运用来自大自然的药品,尤为急切。有了淡菜这样价廉物美的东西,心中怎不欢喜呢?称之为“东海夫人”,或许是表达一种朋友的情谊吧? 现代人还将淡菜称为“海中鸡蛋”,是因为其营养成分很多,仅蛋白质含量就达59%。有趣的是,淡菜之所以含如此丰富的蛋白质,主要是为了使自己固定——将蛋白质分泌出来,与海里的岩石壁相粘,它就可以稳稳地“站”在那里吃海水中的藻类了。贝类中有很多都喜欢固定自己,比起扇贝在海底忽然“狂奔”的景象,淡菜颇有些“静如处子”的意味。 淡菜这种贻贝很早就被中国人载入典籍。《尔雅》竟然将其放进“释鱼”中说:玄贝,贻贝。看来古人对“鱼”的理解,与我们有很大不同。也许他们用“鱼”泛指水生物吧?袁枚在南京生活的时候,吃过太多江鲜、海鲜,他对水生物的理解,也很“宽泛”,只是将淡菜简单地列入“海鲜单”,没有谈及更多。并且,他的淡菜吃法,也很令人怀疑——煨肉加汤——然后赞其鲜美。有了肉的鲜味叠加,又怎能体现淡菜的独特呢?有喧宾夺主的感觉。这就不如另一位清代大文人朱彝尊在《食宪鸿秘》的做法—— 淡菜极大者,水洗,剔净,蒸过,酒酿糟下,炒。一法:洗净,用酒酿、酱油停对,量入熟猪油、椒末,蒸三炷香。 ——这是以淡菜为主角,而不为其他东西干扰。值得注意的是,朱彝尊所用淡菜是“极大”的,如今市面好像没见到。我家附近的海鲜店里,新鲜淡菜的贝壳,大多不过扁豆大小,朱彝尊所言“极大”,能达到什么程度呢?是不是有大河蚌的感觉?如果是,这就可以解释当年的唐朝皇帝为什么要进贡淡菜,因为他们那会儿的口福确实有“极大”的淡菜来满足,而今天十多亿中国人,严厉地抑制了淡菜的生长周期…… 李贺有诗《画角东城》说:淡菜生寒日,鲕鱼潠白涛。那时海边的古人,拥有吃不完的淡菜,所以淡菜是能入诗的风景。这种可怜的贻贝也因此拥有更多自由生活的时间。虽然目前中国海岸线上还有它们密集出现的地方,但终归是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