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识心 | 陶潜,隐藏在酒与笑后的悲剧
3年前,有幸于台湾学习了陶渊明,此系列文都为课堂后的总结或小感。
世人谈起陶潜,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想到他看透官场黑暗,不为五斗米折腰,毅然决然辞官隐退田园的事情。然后,从他那些所谓描写田园优美风光与安逸闲适生活的诗句中,判断出陶渊明是一位深居田园、与自然融为一体的隐士。这样的看法在某一个层面是对的,陶潜的确在田园生活中找到了所谓的存在感与栖息地,但是他并不像世人所以为的那样,生活从此没有了烦恼与忧愁,相反,世事的多变还是影响到诗人的心里情绪的,再加上自己原本所怀有的政治抱负时隐时现,诗人在隐居的时候还是有诸多的矛盾与冲突。被历代传颂反映怡然自得生活的佳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便是出自于整体而言悲凉顿挫的组诗《饮酒》。
我们都知道陶潜爱酒,组诗《饮酒》二十首,便直接以酒为名,诗歌中大量地以酒入诗。这承继了魏晋名士“痛饮酒”的传统,《世说新语》<任诞篇>载王恭说:“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但诗人在此却是冲突与矛盾的,痛饮酒好像是某种刻意的姿态,或者说是某种发泄与放纵。这也间接地暗示了诗人饮酒背后对于“名”的矛盾。《饮酒》既是诗人醉后所写,大概就如咏怀一类,写作方式也就像阮籍醉后作《咏怀》八十二首,对人生的处境略表感慨。
《饮酒》诗序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短短的几句话,我们可以看出此时隐居的陶渊明在醉酒后说出了真话----闲居寡欢,如果诗人真的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为何还会“寡欢”呢?“寡”《说文》解作“少”;诗人远离了热闹喧嚣的场面,生活自然缺少欢声笑语;“寡”还有淡而无味的意思,诗人是否是在暗示隐居的生活少了点什么滋味呢?毕竟要一个曾经有着儒家情怀的人彻底地放下一切,不是那么容易。人总会不自觉的回想与比较。除此之外,“寡”还有孤独、孤单的意思,这就隐藏了诗人的某种心境。漫漫长夜,回顾往事,思想呈现痛苦的挣扎,会在那某一个时间点上孤郁难眠,借酒为笑,醉酒作诗。诗《序》也间接暗示了组诗可能出现的咏怀脉络,诗人往往有感而发,略带悲凉冲突之感,忽然绝笔不提前事,转而写酒,似为欢乐。
组诗第一首即出现怀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这种人事无常、相互更迭的状态使诗人感到时命的不可抗拒,一种无意识的悲剧感也就随之而来。诗人怀疑天道,又试图自我说服“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却还是掩藏不了诗人的疑惑。结尾忽然出现一壶酒,前后文看起来极不相称,但正是陶潜的特色,以酒为笑,得到某种超脱。这也是陶渊明为何要大量喝酒的原因吧,从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饮酒》并不是寻欢为乐、嗜酒如命的酒徒所作,而是以酒来隐藏着对悲剧人生的一种狂笑的超逸,用酒酝酿出某种喜剧力量,化解人生悲剧。
对于魏晋传统遗留下来的名誉,诗人时而肯定又忽然否定。“名士”概念本身就是矛盾的,仿佛就是一种悲剧的事业。名士可以解释为有名的隐士,名与名誉稍有别,带有名气的意思。但就算这样,这种名誉或名气也是他人赋予的,自己无法这样肯定自己。并且真正的名必然是身后名,以一种牺牲成就一项悲壮的事业。死亡使名誉绝对化、永恒化,这是名教成立的关键所在。
《饮酒·其五》是诗人最有名的代表作,“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但是在其六中,诗人又开始发表议论,“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呈现仕与隐的分歧看法,诗人接着又做一超脱,“三季多此事,达士似不尔。”诗人在此似乎是在找一个理由为自己的隐居辩解,三代季末,党锢之祸造成东汉灭亡,名教陷入危机,促成了“冷眼看清议”的隐士。虽然官场的黑暗使诗人决心归隐田园,但他还是需要一个理由让自己定心、宽心、安心,他要有充分的理由来相信自己是对的,借以化解那难以言说的冲突与矛盾。
《饮酒·其七》诗人描写了诗意盎然的景象,又以酒来排遣悲剧人生,最后还似说理般聊人生之状态。“秋菊有佳色”,一个“色”字是陶诗的特色所在,与前面的“山气日夕佳”联系一起看,色并不是单独的指颜色,而是与“气”联系在一起的宇宙间的种种现象,“气色”二字所包含的范围之广大、意义之深远,不言而喻。“色”是一种很模糊的描写,佛家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大概就可以放在此处来理解这种整体的浑沦之氛围。除去颜色之外,它还兼表姿态、形状,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是一道很美的光,充满诗意。“远我遗世情”一句有着明显的歧义,遗字的解读不同,诗句的表达的功能亦不同,但是所要表达的还是自我的一种遗忘与消解。
“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一句写的极其自然与真实,不去控制一切,一切随着自然之性,诗人省略了倒酒的一系列动作,赋予“壶”一种灵动的生命力。世界之中诗人隐退,仿佛偌大的空间中只有酒与酒的相遇与对话,这种隐没之感也的确只有陶潜才能做得这么彻底,这么大气磅礴又悄无声息。在整首诗中,酒的作用在此处也显现,诗句往往在你不注意的地方,在你期待陶潜接下来要干什么的时候,他都能巧妙的以酒入诗,自然而然,仿佛也就是应该有的人生之状态。
时间步入黄昏,诗人又用一种诗意的笔法来描写山林归鸟,衬托寂与喧之境界。“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前句在闹中归于寂静,后句又从寂静中显出喧闹。由鸟而带给人们的世界之感觉也越来越深,预示着下句的情理。“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这算是一种人生的安排,有东晋以来玄言诗的意味,于无心超脱之中骤然获得新生,不喜也不悲,平平淡淡,竟也说的让人无法辩驳。
从《饮酒》组诗中,你可以看出有点悲剧的意味,但是陶潜从不去言悲。反而在你觉得悲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他痛快喝酒,甚至自言自笑,以为欢乐。这大概就是陶潜的一种方式吧,一种对于生活、对于人生的方式。“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