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

城里人看牵牛花好哇，朝颜啊，轻愁少女，蓝眼睛啊，秋之原野上，处处喇叭花。我有一年把十二枚牵牛花的种子种在邻近农人的菜地篱笆旁，过了几天发出芽，过了几天爬上架，有天听到农人高声叫骂，内容是有人要陷害他的菜蔬。晚上去看，十二根藤都从根部齐齐割断了。

不接触自然，不知道牵牛的凶悍。一块地撂荒三两年，野草就反攻成功，不复农田模样。打底子的是马唐，各种马唐，花序支支楞楞，大片大片很是壮观。马唐中间或有苋菜，秋来变红。也有藜，它的种子更红一些。还有鬼针草，不大到放针的时候。爬蔓的是葎草和牵牛。葎草如果是个人，应该是属于长得挺健壮但心眼儿很小的那种，它的掌状叶形状规整，翠绿可爱，总是一片生机。但藤上处处有倒刺，钩了人火辣辣地疼。它的雄花黄绿色，细小纤弱，五枚雄蕊悠悠荡荡，从未见过蜂蚁来采它，是风媒花吧。牵牛它爬到马唐上，爬到苋菜上，藜和鬼针草上也爬得满满。它像个织网婆婆，要把这田野织个网包起来。每完成一片，就开出一大片花儿宣示主权。特别地狂热，特别地高调，特别有野心。

秋晨。荒地是牵牛花的世界。从明净的浅蓝到热烈的红紫，从硬币大到碗口大，从地面到树梢，到处是嘹亮的盛开。农人早先种下的黄豆，“草盛豆苗稀”么？不不。黄豆已长到半米多高，结了些豆荚，它是壮年的豆子，却被遮天蔽日的野草淹没，它沉沦在这草之海，几枚叶片浮在海上，发出最后的呼救。扁豆仗着原来搭就的扁豆架子，勉强爬了上来，也就只有喘口气的份儿，娇艳的牵牛花早就在更高处吹起了它的小喇叭。

荒地一侧的农田，搭起了篱笆。牵牛花把篱笆缠得严严实实。它还探过篱笆，缠到了一切高的东西上。比如苹果树，和那长久不用的扁担上。农人们如我那邻居一样地恨它，沿篱笆从根部截断。于是它就萎蔫在那篱笆上，不复往日威风。但农人能够毁灭的又是这漫野杂草的万分之几呢？到秋冬季节，它那黄色球形蒴果到处都是。我只见过它黑色种子，药用叫做“黑丑”的，“白丑”没见过。

穿着出外去野地的几件衣服兜儿里，常常会有橡子、野韭和野茉莉的种籽、萝摩的果实之类，最多的，还是牵牛的种籽。我一个朋友买了个带小院儿的房子，说是喜欢牵牛花，我随手从口袋里掏了几粒扔到了地里。其实心里有一点点罪恶感，仿佛自己是潘多拉。待到牵牛爬满芳草地，不愿君、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