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乙系列故事】莫名美食站
莫名美食站
【马乙系列故事】
每一次，马乙都是一种特定行业的业者。每一篇，关于一种城市的哲学。尝试将科幻与现实生活嫁接，如同“实景里的动画”，所有“不可思议”就发生在真实的日常百态之中，不毁灭行星星系，不殃及人类命运，它只是寻常的一部分。
【关于本篇】
当美食新媒体在地球中国上掀起波澜，当小报消息偶尔担忧着人类沦为外星人的盘中餐，人们是否想过，另一种类比的可能。以及这一切的意义。
【正文】
门铃又响起来。电池不足，咿咿呀呀地要死要活。
马乙只好再次把盘子放进灯箱，瓷器的反光像极了刚才大威裸露在灯箱下的脑袋。
绝对不是因为落下了什么。大威是从来不忘事的，他大威怎么能有忘记的事呢，倘若有，也不是“忘记了”，而必须是“兄弟我猛然迸发的即将改变整个新媒体未来三十年的灵感火花”，让他又折了回来，站在这扇门前，精准地站在那里，让这长长楼道里为数不多还正常工作着的灯，精准地把他的脑门照射成工业制造的器皿，照射成舞台上的独唱者。
这楼道灯旁白的天花板在某一次秋季台风中垂了下来，像粗俗的睡裙里耷拉出的一条腿，指甲褪色的大拇指上还吊着积垢的拖鞋，自然没人有兴趣打探这睡裙里面的世界——也就是那条黝黑冗长的通风吊顶，无论里面究竟是住了一条龙，还是正有迅猛的风团在内追逐疾驰，反正既然不能惠及这闷热走廊里的几十家住户，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即便其间刚刚发出隆隆的抗议之声。
松动了的圆形门把手让马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自家的门，门前却是一个陌生女人。
“看房子。”她还有点喘，八成是电梯又坏了。
“我写了说合租只要男的……不……不要女的。”马乙的音调越来越低，反倒像自己做错了事。他总是这样。于是，这半开的门就更没理由关上了。
女人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一脸可怜木讷相，也像个被家长质询的孩子，看看地上，再看看马乙，最后盯住远处不可知的黑暗。
就这样，两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才好了，女人突然从背包里一摸索，掏出一张卡片。
“啊！我有身份证，我叫石以晴。”
哦哦，马乙下意识地接过身份证，场景于是马上切换到火车站台，你递过身份证，他一手收过来，验身合格，自然就得放人进站。
石以晴就这样进入了马乙的“莫名其妙的美食小站”。
门关上。“砰”的声音立马被漫长的走廊吞噬。
门关上了，这每一扇门看起来都没有了区别，表面看似全无二致，内里发生的故事却是酸甜各有，就像那种为儿童准备的精美巧克力礼包盒，每拉开一个小盒子之前，你都不知道里面是臻核的，是酒心的，还是干脆已经融化黏合在锡纸上了的。具体的样式，孩子都记不得了，但拉开每个小盒子之前的，味蕾提前传递给大脑的兴奋感，会永远催促他乐此不疲地重复“拉开——关上”的过程。
“玩玩玩！垃圾也玩！”小孩的妈随手抓了一块抹布砸过来，“作业有没有做？有没有做啊？垃圾盒子能也玩得好好的……看见鬼了。”
小孩用弹簧圆珠笔顶着额头上的疤，嘟囔说：我就是看见了啊。
石以晴是个好舍友。这是本文的调性决定的。这里没有爱情，所以她的相貌是普通的。普通的“文案”工作，有时候逛荡，大多时候在家里，像大多数普通青年一样叫普通的外卖。
马乙，作为一个以“摄影师”的身份进入试用期的青年，他的摄影技术不普通——是比普通的还要差一些。这样一个几乎过不了试用期的实习生，大威却登门来访，这事也着实不普通。
那天的选题会像之前任何一天的选题会，大威依旧站在PPT投影前，左右脸被划出不同的色调。他身后的PPT画面里，轮椅上的霍金向大家投来微笑。
肖像上的主题大字——大威分析霍金让人类远离外星人：因为会吃人!
大威一按遥控器，一个血红的大叉打在霍金脸上。
“上个月的最低点击文章！我们都是兄弟，所以我们不做扣钱的这种事。但我们要……”大威再按遥控器，霍金面前跳出一碗巨大的牛肉面，“我们要开辟美食新版块！”是的，这个据说“随时有千万级投资垂青的大V”，必须不断开辟新天地，征战新粉丝。
“传媒人讲什么？讲眼光！兄弟们能进入我大威的团队，你们就是中国最有眼光的编辑。粉丝选中我成为大V，他们就是中国最有眼光的群体！兄弟们都来说，在你们精英的睿智的眼中，我应该教粉丝做什么菜？”
两三盏红头灯合力打出的高光洁白背景下，鲜嫩的菜品们优雅地躺在PPT投影中，和化妆品广告里的娇艳女星无异。
“集思广益！集思广益！大家在一起，大家都是兄弟！喜欢哪道菜，人人都有发言权。来，那个，你说。”大威用铿锵有力的“你说”二字，顺利地掩饰住说不出“那个”究竟是谁的磕巴。
“那个”人就是马乙，全玻璃会议室里的各种眼睛盯在马乙身上，有戴绿色美瞳的，有被睫毛膏黏住的，有连续熬夜还发着红的，大多人都是第一次正面注视这个新人摄影师。
“我觉得，可能是，”马乙不断地翻动手中的统一打印稿，虽然已经翻了二十三遍，现在却都成了空白，他只觉得眼前的各种眼睛也都成了空白，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那种，他知道，注定会越来越无力的声音——“冰火猪蹄。”
马乙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的声音，却激起会议室里的一片啧然。所有的眼睛，戴绿色美瞳的，黏着的，发红的，整齐划一地亮出写满鄙夷的惊讶。
大威努力搜索缓解尴尬的词汇：“新小兄弟新思路不是吗？在哪一页，是不是做图的时候漏了？”
“所以，它其实并不在任何的‘哪一页’里，是你临时从你的小脑里调用的数据，对吧？”石以晴猛地咬掉半个苹果。
马乙心里也咯噔一声：这个女子真厉害。手里拧了半天的快装板差点滑到锅里。
“可是为什么是冰火猪蹄？我也一直很好奇呢！” 石以晴若无其事地伸手，接住了飞出的螺丝。
这种询问让马乙想到小学语文老师的红裙子：“为什么呢？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呢？马乙同学，你来回答。”
马乙同学只能杵在原地，以一种死水般的沉默应对，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后来大威就那样干脆地采用了并不存在的“冰火猪蹄”作为美食版块的开篇？
为什么作为美食版块开篇的“冰火猪蹄”，莫名其妙地就引爆了20万粉丝的神经？
为什么现在的我必须胡诌并且拍摄出一种史无前例的“冰镇火烤猪蹄”的做法？
为什么20万粉丝在跟从了我胡诌的菜谱之后，居然一致好评疯狂点赞？
为什么中国网络著名人士大威先生非要来这个蜗居参观？
为什么石以晴能够一口咬掉半个苹果？
门铃响了。门铃你真好。
“见到鬼了，店里小弟刚好全都跑回家，我就出来送外卖咯。”老板娘拎着“阿干拌粉干”塑料袋，胸前T恤的亮片在楼道里忽明忽暗。
石以晴也是个寒暄接话的好手：“大热天的不容易呢！姐进来喝口水呗。”
老板娘受了邀请一下笑开了花，也不见外地把头探进房间里左右打量，嘴里说着：“哪里有时间哦！还有好多家要送咧。你们卫生做得很好哦！”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亲昵又暧昧起来，好像闹洞房的大姐发现新人的原是游刃有余的好手：“小妹你很贤惠的咯，这个小弟啊，”她看了一眼马乙，“不会说话，但是人很好的。你有眼光！”
石以晴听了，也不着急，正打算不紧不慢地解释，老板娘不由分说地把塑料袋的结挂在她的手指上：“啊咧我知道我知道，不要讲了，我走啦我走啦！”袋子一旋转，她突然发现快餐桶上印刷的“阿干”的“干”字被画成了一张吐着大舌头的嘴。
“啊呀见到鬼！我儿子不学好，又在盒子上面乱画！对不起啊咧，要不然我多给你一包调料嘛！”
石以晴摆摆手，老板娘就乘势离开了，转身间，还不忘向屋内投来“我看好你哦”的殷切目光。
这时候，马乙手中的烤猪蹄，正冒着活泼的烟，仿佛在向石以晴捧着的涂鸦大舌头拌粉干致敬。
“你这个小弟啊，不会说话，”石以晴慢悠悠地模仿着老板娘的福建口音，忽然又快步来到马乙面前，“才不是呢。别老那么怯怯的。你真的有一种烹饪的天赋你知道吗？”
马乙透过镜头看着灯箱里散发着芳香热气的猪蹄，语气比以往都坚定：“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热疯了。”
“人本来就是疯狂的。所以他们有感情，”石以晴帮忙把备好的加冰冷水放进灯箱，再将猪蹄沿着边沿投入杯中，这样水花不会溅出，她随即轻快地闪开，马乙的镜头立马记录下万千汽泡从皮肉之中迸发而出的瞬间，咆哮的咆哮，挣扎的挣扎，方向不一，目的不同，却恰好在短暂的时刻内促成一种壮观的奔腾，看得石以晴几乎有点动情，“热火炙烤的时候有好事当头的意气风发，冰块镇入的时候有意外受惊的凌冽触动。”
马乙从单反后面慢慢地抬起头，这话没法接。
“其实味蕾能体察的东西，心早就体会过了。在对的时候，联结就自然发生了。”石以晴继续说道。
“所以你其实就是《舌尖》的撰稿吧？”马乙的舌头这下灵活起来。他看着视频回放，皱起眉头，“哎，可是我就是做不了《舌尖》的摄像了，你看，我又拍糊了。”
“到底是个新人。”石以晴笑了一下，似乎饿了很久，粉干不带咀嚼就下了肚，又忽然抬起头想起什么似，喃喃道，“可我年轻时也没失过手啊。”
马乙拎出表面一层糊状物的猪蹄，嫌弃地看着石以晴，过了好久他想出应对的词：你那应该叫“小时候”。
啪。冒着活泼热气的猪蹄。
啪。万千水起泡从其间奔腾而出的猪蹄。
啪。表面一层糊状物的猪蹄。
啪。大威冷峻而睿智的名人推介肖像。
啪。粉丝发来的烹饪体验照片，面色潮红，张口欢笑。
“人类，为什么蹲踞在食物链的顶端？”大威站在PPT投影墙前，头颅恰好位于粉丝张开的大口之内，“因为他创造！而我们，为什么可以蹲踞在新媒体链的顶端？因为我们独到！30万阅读量，单篇增幅200%，黏着度提高500%，粉丝的拥抱，你，挡也挡不了！”
马乙脑海里只有“蹲踞”二字来回闪现。初中二年级的体育课，精瘦而强健的体育老师哨声一响：“蹲踞式跳远，预备，跳！”马乙一个踉跄跌在操场上，都还够不着垫子。话说，如果人类恰好没有“蹲踞”在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人类必须成为一种食物的话，那么体育老师那样精瘦而强健的人，应当是上等食材吧，食用人类的物种简直要为他而拍摄精美的纪录片，写下隽永的词句才好了；而我这样连垫子都没有跳到的，可能厨师顺手就扔掉了。马乙把脸贴在文件夹上，仿佛又躺在初中操场的垫子和沙地之间，周围的身影都换上了校服，离他最近的中学生长了一张石以晴的脸，朝他吐了口口水：“才不是呢。”
“马乙，好兄弟！”大威的唾沫精准地砸来——现在，马乙在这间玻璃会议室的位置已经移到了大威唾沫的射程之内。马乙猛地惊醒，看着大威狮子一般的双眸——“告诉我们大家，你第二道菜的提案！”
好的好的，马乙迅速翻开他的文件夹。空的！所有人都看见他打开了一个空的文件夹，那么这一次，胡诌就不管用了。
“我真的是写了一个什么，干焖什么菜的，忘了带了。”马乙想，是不是顺手给石以晴包猪蹄用了？“要不我马上去拿？我家很近。很快。很快。”
被全会议室注视着，紫眼睛，红眼睛，现在一律充满不可言说的期待，马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了。
待马乙飘到了公司大门边，大威又追出来，马乙心下一惊：哎，又缺了什么？
大威站定，身后的过道上摆满了今天新到的手办——Q版大威的手办，也就是说，他和一群自己站在一起。
这么多个大威都不说话，让马乙更不知如何应对了。
大威不露声色地看了马乙五秒钟，既然把另右手搭在马乙肩上：“兄弟啊，新菜谱不着急。我今晚上你家坐坐？”
您……又来？
“噢，不方便是吗？怕有别人在？”大威显出十分体察的表情。
“是！我表姐来了。”马乙慌忙扯了到这个理由。
大威大笑起来，玻璃隔间里的人们于是直接向这里张望。大威用力拍拍马乙：“表姐？还是‘表妹’啊？——有女朋友是多好的事嘛！”
跄踉中的马乙赶忙解释：租客！就是一个租客！
“哎！”大威把马乙扶稳，一脸洞察万物的睿智，“小晴！她和我说了，你是个天才！她也是个策划的人才，八点吧，今晚。我今晚就要和你，你们，谈大事！”
小晴？石以晴？她是从哪里飞进大威的世界的？
大威顺手抓了一只Q版的自己，稳稳地放在马乙手上：“大事！兄弟！”再一拍马乙，只差“驾”地一声，马乙就像一只懵懂的马匹，出发了。
“你真的有一种天赋你知道吗？”
石以晴的声音一路回响着，伴随马乙飘回了家。那么，是她私下找了大威举荐我？这是因为她看准了我的“天赋”？嘿嘿……然而大威觉得她是我的女朋友？这究竟只是大威这么觉得，还是她这么说了？这不好……当然也不是特别不好。
他就这样一路颠来倒去地出神，不记得是怎么通过长长的走道，不记得钥匙捅了几次才打开那扇不利索的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一直拽在手上的Q版大威放下、并且放在哪里的，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板鞋换成拖鞋，再走到被自己信手贴上“莫名其妙的美食”标签的灯箱。经过灯箱，他想起来了：我是来找稿子了。而稿子不就躺在灯箱里吗。上面还压着后来被石以晴用来装猪蹄的“阿干舌头”泡沫杯。马乙撇了撇嘴，用两个指头拎起杯子，唷，涂鸦的舌头旁还精准地滴上猪蹄的油渍，活像一朵小梅花。而压在下面的一叠稿子，从“冰火猪蹄”到“干焖娃娃菜”，都少不了油渍的临幸。这样的“女朋友”是不是邋遢了一点啊？不过，有人愿意看我信手写下的东西，虽然“莫名其妙”，总还是要感谢的吧！哎，这个石以晴。
“哎，石以晴？”马乙喊了一声，“我能用你打印机吗？”
不在。
那么就楼下文印店吧，回公司打印还得解释个来来回回，只要能避免开口的事，即使麻烦，马乙也愿意去做。文印店男主人和他不是一类人，再麻烦也要保持嘴部运动。他穿着领子边沿略有变形的白T恤，牙签从嘴里飞将出来：“一张三毛。干死了赚你一块。”他猛吸上下排牙齿之间的空隙，发出巨大的“嗤”的声音，而后转头盯住马乙：“隔壁小吃店就不一样，不要干了。”
“他们要搬走吗？”
“搬走？送人就可以啦。反正发大财了。彩票刚刚中了大头哦！”男人说着说着，敲了一下桌子。
马乙就觉得奇怪了，这语气里为什么会有些不平呢。连同打印机发黄的出纸器，都发出了愤怒的咯吱声。
这时突然一道尖利的哭喊传来。打印店男人赶忙丢下鼠标就跑到店门前张望，正是隔壁“阿干小吃”。
已经聚了几个人，那个头上有疤的小孩反而被人群挤到门外，一脸惊恐。马乙上前护住小孩，人群又像马蜂一般轰了出来，最中间的是老板娘，扶着她的人，正是石以晴。
人群里细碎的声音拼凑起来的意思：她老公的送餐电动车刚出街口，就被大车挂到了，腿都没了。
打印店老板经过马乙的身边，伸出中指向空中一划，又“嗤”了一下牙齿：“福不够，压不住横财。”
喧闹的人群刚离开小吃店五六米，店伙计又从另一个方面迎面冲来，活像上海滩的报童喊着“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他把帽子往地上一砸：“不是九哥！他没事！压的不是他，是别人！”
人群轰地传开了“是别人，是别人”的欢呼声。唯独老板娘说不出话来，胸脯剧烈地起伏，衣服上的亮片更加抢眼，她又猛地尖叫了一声，随即瘫坐在地上。石以晴陪着她坐下，手紧紧挽着手，在这个时候，她们的手里居然还捏着一个快餐泡沫杯，杯子上的“干”字依旧被画成了张嘴的舌头。但这个细节，可能也只有马乙注意到了。
他想向石以晴打招呼，问需不需要帮助，却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才好，手脚都有点不协调了。她看见他，却像从不认识似的，甚至她的神态，都让他觉得陌生而熟悉——那不是石以晴通常的表情，但他又分明在哪里见过。哎，算了，没有用的我，反正也帮不上忙。马乙悻悻地来开了越涨越大的人群。
整个下午，马乙在公司都魂不守舍的。大威说：爱情！爱情里怎能没有波澜！兄弟我今晚旧为你解忧排难！
石以晴和老板娘的双手在马乙面前不断变幻，一会儿是老板娘身上的亮片，一会儿是她们手中的泡沫杯，还有那条滑稽又笨拙的大舌头，甚至舌头旁白的油渍都那么熟悉，对，像一只猫走过留下的梅花形——那不就是家里的那个杯子吗？但又怎么可能是家里的杯子呢？——或许是这样的：石以晴在我离开家之后，回了趟家，从垃圾桶里捞出这个油乎乎的杯子，再找到老板娘，去讨多余的调味料？
嘿！这样的推理，还不如认为这一批的油点子，都是来自火星的神秘组织造成的。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莫名其妙的神秘组织。
这么一想，马乙舒心多了。但还是放心不下老板娘，下班时特意选了经过小吃店的路线，一看，老板娘还在灶台前忙碌，表情却异常平和温柔，连衣服上早先看来俗气的亮片，都仿佛折射出安好的辉光。小孩抱着巧克力盒子玩耍，身后一堆零散的泡沫杯，看来又没少创作了，而且全程都还没人打扰。
马乙的钥匙转了好几下，终于打开门，石以晴正躺在沙发上，酒足饭饱的样子。想必是老板娘为了感谢她的陪伴，大宴了她一顿。
“你还挺热心。”马乙卸下背包。
石以晴拍拍着抱枕，笑笑：“是要问今晚的事吧？那，他需要，我需要，你也需要。那我就让那个它发生，不好吗？”
马乙皱了一下眉头，说：不好。就转身进了洗手间，一眼瞥见大威的Q版的手办被放在了“莫名其妙的美食”灯箱里，他心里一阵好笑，好吧，看看这个姑娘要卖什么药。
淋浴喷头喷薄而下，排气扇在马乙耳边嗡嗡作响，却还能隐隐听见石以晴在“说唱”自己的菜谱——多瑞咪，啊，啊，干焖娃娃菜，挨，矮，哎！拨开调料，是的，调料很多，占据了80%，但你要吃的娃娃菜，被焖了很久，在下面，在下面！咪索拉西——哆，噢我去！
她把高音的“哆”唱破了，好像还呛到了自己。马乙在喷头下大笑起来。
马乙刚出洗手间，大威就来了，看着马乙湿漉漉的头发，大威意味深长地拍拍他：“年轻人，啊！生生不息，创造不止！是不是，兄弟？”大威也不见外地坐下，看着石以晴，“是不是，弟妹？”
马乙着急了，她真的只是朋友，只是合租的朋友。
石以晴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一伸手，示意大威可以开始演说了。
大威对石以晴投来赞许的目光，随即转向马乙：兄弟，你知道做媒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马乙天然的迟钝，给这个设问句铺下完美的停顿时间。
“是核心内容！”大威站起来，此刻，沙发就是他的舞台。接着，他从无声电影说到月球背面，再从月球正面说到核心武器，他说：马乙啊，我的兄弟啊，你和我捆绑在一起，就是今后三十年，绑架全中国几十亿人味蕾的绝版核心武器！我，要买断你。
马乙想象自己和大威“绑”在一起的景象，偷看石以晴，想要分享这个笑点，却发现她正听得兴致盎然，甚至扬起她手中的“大威手办”助威叫好。
马乙一回头，他带回家的手办还完好地站在灯箱里。
那么石以晴手里的手办是哪儿来的？
再看茶几上，沙发扶手上，甚至大威本人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都站满了迷你的大威手办，好像是从公司的走廊里一拥而下的大军，向这个公寓涌来。
马乙不断地揉眼睛，小手办却越来越多。
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推搡着石以晴，石以晴向他回望，马乙一身冷汗——那不是她的眼神！对的，就像在小吃店看到的老板娘身边的她，已不是她，却是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未有过交集的某个灵魂。那个陌生的石以晴示意马乙闭嘴，尔后，她转回头打量着沉浸在演说中的大威，深吸一口气，她要发言了。
“威子哥！你不要丢下我！”一个童声的哭腔，确实从石以晴嘴里吐出的。
仿佛是一道咒语，大威的口若悬河霎时冻结，双唇一颤一颤，呆若木鸡。
大威不动弹，石以晴不动弹，连满地的欢乐手办都变成哭丧的表情，马乙觉得自己迷失在无人的蜡像馆里了，他不知道应当坐在原地哭，还是找个出口逃出去。马乙左右张望，灯箱里里的那个大威手办自动地震颤起来！
石以晴握着另一只手办的手，缓缓向大威的手伸过去。
不！
马乙下意识地喊。小吃店老板娘和石以晴紧抓泡沫杯的手在他面前掠过，那种暴起的青筋，那种大口喘息的频率，大威手办震颤的频率，都在马乙眼前重叠在了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阻止，只能向前猛扑，居然一下跳出了不可思议的距离，双手落在石以晴和大威的手上。
一种强大的引力让他再不能脱身。
和物理的力量相比，更让他难以解脱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仿佛被人压在千丈的山下，或是放入万年的水底。他看见一个孩童站在岸上呆如木鸡地看着另一个孩童在水中的扑打。他看见岸上孩童转身没命的奔跑，他佯装冷静的谎言。他看见呼朋引伴的少年，他看见少年在夜里扑打惊醒。他看见青年玩命地工作，他看见青年为他人一掷千金，他看见青年在无人的办公室里撞着墙壁。他看见，大威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泪水，接着是一片，面部僵硬表情却慢慢地缓和下来，散发出趋于平和的辉光，和小吃店老板娘如出一辙。
而此时的石以晴，却逐渐兴奋起来。马乙想起来这种神色，何以显得如此熟悉：他不但在小吃店见过，他还在会议室的PPT投影里见过——那些为大威的菜谱——准确说，是马乙的菜谱而疯狂的粉丝们，在品尝了新菜之后，面色潮红，张口欢笑的满足感。而且，她的神态比他们更生动更立体，你能看到这种“满足”动态的变化，从浅尝的好奇，到欣然的吸引，到不可自控的沉溺，到予取予求的贪婪，兴奋中甚至渗透着悲伤，遗憾，惋惜，甚至，痛苦。
是的，痛苦。马乙突然注意到，这不是一个饕餮之客应有的表情，除非，他把自己撑破了。
石以晴的双眼几乎要迸出来，挣扎里写满了意外，不甘，骄傲。马乙甚至觉得自己看不清她了。她和周围空气的边界变得模糊，好像有人把她放在PS里做了抠像，选区模糊愈发加重。而从她身上弥散开来的“原来属于她的一部分”，当它们漂浮过马乙的身体，又激起一番新的震动。马乙感觉自己站在千丈的瀑布之下，流过的有狂喜的甜，悲伤的咸，愤懑的苦，激昂的辣，然而当所有的“味”都过于浓烈地扑向你，充满你，又如电光火石般离去，你又会猛然了悟，它们似乎全都是虚无的。马乙觉得，站在这瀑布之下，他看尽了千百年。
“为什么呢？”马乙眼里也满擒着泪水。
石以晴的身形已经几乎看不清了，她的声音却在房间里响起来，又似乎不是她的声音，像男人的，又像女人，像老者的，又像是个孩童，像千万个人，又像是独白——
“反正你们即将忘记这一切，我就不妨告知。我来自的‘莫星’，空间和你们地球人重合，也不重合。你们认为无用的情感，是我们最好的养料。你们可以为了做一道菜大动干戈，我们也可以为了上乘的养料设置食材，是的，就是你们说的命运。马乙，我说过，你是一个对‘味’有天赋的地球人，我曾经以为我也是，但你显然比我做得更好。而我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存储的极限在哪里，真是出丑了。好了，你们获得了你们要的安宁，我回去修复我的装置。再会。”
随着石以晴最后一点气息的消失，马乙和大威对坐在沙发，互相看着对方满面的泪痕，大笑起来。
“才八点就犯困流眼泪，这是老年人作息嘛，兄弟，我们正当年呢！我刚才说了，捆绑式的合作模式……”
小孩用弹簧圆珠笔尾部蹭着额头上的疤，盯着隆隆作响的长廊透风口。
“看到鬼啊！作业没有做啊？”母亲右手飞速地黏合着一个小混沌，左手精准地投掷了一块抹布过来，“不要动彩票！再乱改彩票我打断你的腿！妈的，一百万没了……”
【马乙系列故事】
每一次，马乙都是一种特定行业的业者。每一篇，关于一种城市的哲学。尝试将科幻与现实生活嫁接，如同“实景里的动画”，所有“不可思议”就发生在真实的日常百态之中，不毁灭行星星系，不殃及人类命运，它只是寻常的一部分。
【关于本篇】
当美食新媒体在地球中国上掀起波澜，当小报消息偶尔担忧着人类沦为外星人的盘中餐，人们是否想过，另一种类比的可能。以及这一切的意义。
【正文】
门铃又响起来。电池不足，咿咿呀呀地要死要活。
马乙只好再次把盘子放进灯箱，瓷器的反光像极了刚才大威裸露在灯箱下的脑袋。
绝对不是因为落下了什么。大威是从来不忘事的，他大威怎么能有忘记的事呢，倘若有，也不是“忘记了”，而必须是“兄弟我猛然迸发的即将改变整个新媒体未来三十年的灵感火花”，让他又折了回来，站在这扇门前，精准地站在那里，让这长长楼道里为数不多还正常工作着的灯，精准地把他的脑门照射成工业制造的器皿，照射成舞台上的独唱者。
这楼道灯旁白的天花板在某一次秋季台风中垂了下来，像粗俗的睡裙里耷拉出的一条腿，指甲褪色的大拇指上还吊着积垢的拖鞋，自然没人有兴趣打探这睡裙里面的世界——也就是那条黝黑冗长的通风吊顶，无论里面究竟是住了一条龙，还是正有迅猛的风团在内追逐疾驰，反正既然不能惠及这闷热走廊里的几十家住户，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即便其间刚刚发出隆隆的抗议之声。
松动了的圆形门把手让马乙费了好大劲才打开自家的门，门前却是一个陌生女人。
“看房子。”她还有点喘，八成是电梯又坏了。
“我写了说合租只要男的……不……不要女的。”马乙的音调越来越低，反倒像自己做错了事。他总是这样。于是，这半开的门就更没理由关上了。
女人也不是能言善道的主，一脸可怜木讷相，也像个被家长质询的孩子，看看地上，再看看马乙，最后盯住远处不可知的黑暗。
就这样，两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干嘛才好了，女人突然从背包里一摸索，掏出一张卡片。
“啊！我有身份证，我叫石以晴。”
哦哦，马乙下意识地接过身份证，场景于是马上切换到火车站台，你递过身份证，他一手收过来，验身合格，自然就得放人进站。
石以晴就这样进入了马乙的“莫名其妙的美食小站”。
门关上。“砰”的声音立马被漫长的走廊吞噬。
门关上了，这每一扇门看起来都没有了区别，表面看似全无二致，内里发生的故事却是酸甜各有，就像那种为儿童准备的精美巧克力礼包盒，每拉开一个小盒子之前，你都不知道里面是臻核的，是酒心的，还是干脆已经融化黏合在锡纸上了的。具体的样式，孩子都记不得了，但拉开每个小盒子之前的，味蕾提前传递给大脑的兴奋感，会永远催促他乐此不疲地重复“拉开——关上”的过程。
“玩玩玩！垃圾也玩！”小孩的妈随手抓了一块抹布砸过来，“作业有没有做？有没有做啊？垃圾盒子能也玩得好好的……看见鬼了。”
小孩用弹簧圆珠笔顶着额头上的疤，嘟囔说：我就是看见了啊。
石以晴是个好舍友。这是本文的调性决定的。这里没有爱情，所以她的相貌是普通的。普通的“文案”工作，有时候逛荡，大多时候在家里，像大多数普通青年一样叫普通的外卖。
马乙，作为一个以“摄影师”的身份进入试用期的青年，他的摄影技术不普通——是比普通的还要差一些。这样一个几乎过不了试用期的实习生，大威却登门来访，这事也着实不普通。
那天的选题会像之前任何一天的选题会，大威依旧站在PPT投影前，左右脸被划出不同的色调。他身后的PPT画面里，轮椅上的霍金向大家投来微笑。
肖像上的主题大字——大威分析霍金让人类远离外星人：因为会吃人!
大威一按遥控器，一个血红的大叉打在霍金脸上。
“上个月的最低点击文章！我们都是兄弟，所以我们不做扣钱的这种事。但我们要……”大威再按遥控器，霍金面前跳出一碗巨大的牛肉面，“我们要开辟美食新版块！”是的，这个据说“随时有千万级投资垂青的大V”，必须不断开辟新天地，征战新粉丝。
“传媒人讲什么？讲眼光！兄弟们能进入我大威的团队，你们就是中国最有眼光的编辑。粉丝选中我成为大V，他们就是中国最有眼光的群体！兄弟们都来说，在你们精英的睿智的眼中，我应该教粉丝做什么菜？”
两三盏红头灯合力打出的高光洁白背景下，鲜嫩的菜品们优雅地躺在PPT投影中，和化妆品广告里的娇艳女星无异。
“集思广益！集思广益！大家在一起，大家都是兄弟！喜欢哪道菜，人人都有发言权。来，那个，你说。”大威用铿锵有力的“你说”二字，顺利地掩饰住说不出“那个”究竟是谁的磕巴。
“那个”人就是马乙，全玻璃会议室里的各种眼睛盯在马乙身上，有戴绿色美瞳的，有被睫毛膏黏住的，有连续熬夜还发着红的，大多人都是第一次正面注视这个新人摄影师。
“我觉得，可能是，”马乙不断地翻动手中的统一打印稿，虽然已经翻了二十三遍，现在却都成了空白，他只觉得眼前的各种眼睛也都成了空白，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回荡，那种，他知道，注定会越来越无力的声音——“冰火猪蹄。”
马乙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的声音，却激起会议室里的一片啧然。所有的眼睛，戴绿色美瞳的，黏着的，发红的，整齐划一地亮出写满鄙夷的惊讶。
大威努力搜索缓解尴尬的词汇：“新小兄弟新思路不是吗？在哪一页，是不是做图的时候漏了？”
“所以，它其实并不在任何的‘哪一页’里，是你临时从你的小脑里调用的数据，对吧？”石以晴猛地咬掉半个苹果。
马乙心里也咯噔一声：这个女子真厉害。手里拧了半天的快装板差点滑到锅里。
“可是为什么是冰火猪蹄？我也一直很好奇呢！” 石以晴若无其事地伸手，接住了飞出的螺丝。
这种询问让马乙想到小学语文老师的红裙子：“为什么呢？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呢？马乙同学，你来回答。”
马乙同学只能杵在原地，以一种死水般的沉默应对，这个世界为什么有这么多为什么！
为什么后来大威就那样干脆地采用了并不存在的“冰火猪蹄”作为美食版块的开篇？
为什么作为美食版块开篇的“冰火猪蹄”，莫名其妙地就引爆了20万粉丝的神经？
为什么现在的我必须胡诌并且拍摄出一种史无前例的“冰镇火烤猪蹄”的做法？
为什么20万粉丝在跟从了我胡诌的菜谱之后，居然一致好评疯狂点赞？
为什么中国网络著名人士大威先生非要来这个蜗居参观？
为什么石以晴能够一口咬掉半个苹果？
门铃响了。门铃你真好。
“见到鬼了，店里小弟刚好全都跑回家，我就出来送外卖咯。”老板娘拎着“阿干拌粉干”塑料袋，胸前T恤的亮片在楼道里忽明忽暗。
石以晴也是个寒暄接话的好手：“大热天的不容易呢！姐进来喝口水呗。”
老板娘受了邀请一下笑开了花，也不见外地把头探进房间里左右打量，嘴里说着：“哪里有时间哦！还有好多家要送咧。你们卫生做得很好哦！”她的眼神突然变得亲昵又暧昧起来，好像闹洞房的大姐发现新人的原是游刃有余的好手：“小妹你很贤惠的咯，这个小弟啊，”她看了一眼马乙，“不会说话，但是人很好的。你有眼光！”
石以晴听了，也不着急，正打算不紧不慢地解释，老板娘不由分说地把塑料袋的结挂在她的手指上：“啊咧我知道我知道，不要讲了，我走啦我走啦！”袋子一旋转，她突然发现快餐桶上印刷的“阿干”的“干”字被画成了一张吐着大舌头的嘴。
“啊呀见到鬼！我儿子不学好，又在盒子上面乱画！对不起啊咧，要不然我多给你一包调料嘛！”
石以晴摆摆手，老板娘就乘势离开了，转身间，还不忘向屋内投来“我看好你哦”的殷切目光。
这时候，马乙手中的烤猪蹄，正冒着活泼的烟，仿佛在向石以晴捧着的涂鸦大舌头拌粉干致敬。
“你这个小弟啊，不会说话，”石以晴慢悠悠地模仿着老板娘的福建口音，忽然又快步来到马乙面前，“才不是呢。别老那么怯怯的。你真的有一种烹饪的天赋你知道吗？”
马乙透过镜头看着灯箱里散发着芳香热气的猪蹄，语气比以往都坚定：“那是因为所有人都热疯了。”
“人本来就是疯狂的。所以他们有感情，”石以晴帮忙把备好的加冰冷水放进灯箱，再将猪蹄沿着边沿投入杯中，这样水花不会溅出，她随即轻快地闪开，马乙的镜头立马记录下万千汽泡从皮肉之中迸发而出的瞬间，咆哮的咆哮，挣扎的挣扎，方向不一，目的不同，却恰好在短暂的时刻内促成一种壮观的奔腾，看得石以晴几乎有点动情，“热火炙烤的时候有好事当头的意气风发，冰块镇入的时候有意外受惊的凌冽触动。”
马乙从单反后面慢慢地抬起头，这话没法接。
“其实味蕾能体察的东西，心早就体会过了。在对的时候，联结就自然发生了。”石以晴继续说道。
“所以你其实就是《舌尖》的撰稿吧？”马乙的舌头这下灵活起来。他看着视频回放，皱起眉头，“哎，可是我就是做不了《舌尖》的摄像了，你看，我又拍糊了。”
“到底是个新人。”石以晴笑了一下，似乎饿了很久，粉干不带咀嚼就下了肚，又忽然抬起头想起什么似，喃喃道，“可我年轻时也没失过手啊。”
马乙拎出表面一层糊状物的猪蹄，嫌弃地看着石以晴，过了好久他想出应对的词：你那应该叫“小时候”。
啪。冒着活泼热气的猪蹄。
啪。万千水起泡从其间奔腾而出的猪蹄。
啪。表面一层糊状物的猪蹄。
啪。大威冷峻而睿智的名人推介肖像。
啪。粉丝发来的烹饪体验照片，面色潮红，张口欢笑。
“人类，为什么蹲踞在食物链的顶端？”大威站在PPT投影墙前，头颅恰好位于粉丝张开的大口之内，“因为他创造！而我们，为什么可以蹲踞在新媒体链的顶端？因为我们独到！30万阅读量，单篇增幅200%，黏着度提高500%，粉丝的拥抱，你，挡也挡不了！”
马乙脑海里只有“蹲踞”二字来回闪现。初中二年级的体育课，精瘦而强健的体育老师哨声一响：“蹲踞式跳远，预备，跳！”马乙一个踉跄跌在操场上，都还够不着垫子。话说，如果人类恰好没有“蹲踞”在食物链的顶端，也就是说，人类必须成为一种食物的话，那么体育老师那样精瘦而强健的人，应当是上等食材吧，食用人类的物种简直要为他而拍摄精美的纪录片，写下隽永的词句才好了；而我这样连垫子都没有跳到的，可能厨师顺手就扔掉了。马乙把脸贴在文件夹上，仿佛又躺在初中操场的垫子和沙地之间，周围的身影都换上了校服，离他最近的中学生长了一张石以晴的脸，朝他吐了口口水：“才不是呢。”
“马乙，好兄弟！”大威的唾沫精准地砸来——现在，马乙在这间玻璃会议室的位置已经移到了大威唾沫的射程之内。马乙猛地惊醒，看着大威狮子一般的双眸——“告诉我们大家，你第二道菜的提案！”
好的好的，马乙迅速翻开他的文件夹。空的！所有人都看见他打开了一个空的文件夹，那么这一次，胡诌就不管用了。
“我真的是写了一个什么，干焖什么菜的，忘了带了。”马乙想，是不是顺手给石以晴包猪蹄用了？“要不我马上去拿？我家很近。很快。很快。”
被全会议室注视着，紫眼睛，红眼睛，现在一律充满不可言说的期待，马乙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脚步了。
待马乙飘到了公司大门边，大威又追出来，马乙心下一惊：哎，又缺了什么？
大威站定，身后的过道上摆满了今天新到的手办——Q版大威的手办，也就是说，他和一群自己站在一起。
这么多个大威都不说话，让马乙更不知如何应对了。
大威不露声色地看了马乙五秒钟，既然把另右手搭在马乙肩上：“兄弟啊，新菜谱不着急。我今晚上你家坐坐？”
您……又来？
“噢，不方便是吗？怕有别人在？”大威显出十分体察的表情。
“是！我表姐来了。”马乙慌忙扯了到这个理由。
大威大笑起来，玻璃隔间里的人们于是直接向这里张望。大威用力拍拍马乙：“表姐？还是‘表妹’啊？——有女朋友是多好的事嘛！”
跄踉中的马乙赶忙解释：租客！就是一个租客！
“哎！”大威把马乙扶稳，一脸洞察万物的睿智，“小晴！她和我说了，你是个天才！她也是个策划的人才，八点吧，今晚。我今晚就要和你，你们，谈大事！”
小晴？石以晴？她是从哪里飞进大威的世界的？
大威顺手抓了一只Q版的自己，稳稳地放在马乙手上：“大事！兄弟！”再一拍马乙，只差“驾”地一声，马乙就像一只懵懂的马匹，出发了。
“你真的有一种天赋你知道吗？”
石以晴的声音一路回响着，伴随马乙飘回了家。那么，是她私下找了大威举荐我？这是因为她看准了我的“天赋”？嘿嘿……然而大威觉得她是我的女朋友？这究竟只是大威这么觉得，还是她这么说了？这不好……当然也不是特别不好。
他就这样一路颠来倒去地出神，不记得是怎么通过长长的走道，不记得钥匙捅了几次才打开那扇不利索的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一直拽在手上的Q版大威放下、并且放在哪里的，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把板鞋换成拖鞋，再走到被自己信手贴上“莫名其妙的美食”标签的灯箱。经过灯箱，他想起来了：我是来找稿子了。而稿子不就躺在灯箱里吗。上面还压着后来被石以晴用来装猪蹄的“阿干舌头”泡沫杯。马乙撇了撇嘴，用两个指头拎起杯子，唷，涂鸦的舌头旁还精准地滴上猪蹄的油渍，活像一朵小梅花。而压在下面的一叠稿子，从“冰火猪蹄”到“干焖娃娃菜”，都少不了油渍的临幸。这样的“女朋友”是不是邋遢了一点啊？不过，有人愿意看我信手写下的东西，虽然“莫名其妙”，总还是要感谢的吧！哎，这个石以晴。
“哎，石以晴？”马乙喊了一声，“我能用你打印机吗？”
不在。
那么就楼下文印店吧，回公司打印还得解释个来来回回，只要能避免开口的事，即使麻烦，马乙也愿意去做。文印店男主人和他不是一类人，再麻烦也要保持嘴部运动。他穿着领子边沿略有变形的白T恤，牙签从嘴里飞将出来：“一张三毛。干死了赚你一块。”他猛吸上下排牙齿之间的空隙，发出巨大的“嗤”的声音，而后转头盯住马乙：“隔壁小吃店就不一样，不要干了。”
“他们要搬走吗？”
“搬走？送人就可以啦。反正发大财了。彩票刚刚中了大头哦！”男人说着说着，敲了一下桌子。
马乙就觉得奇怪了，这语气里为什么会有些不平呢。连同打印机发黄的出纸器，都发出了愤怒的咯吱声。
这时突然一道尖利的哭喊传来。打印店男人赶忙丢下鼠标就跑到店门前张望，正是隔壁“阿干小吃”。
已经聚了几个人，那个头上有疤的小孩反而被人群挤到门外，一脸惊恐。马乙上前护住小孩，人群又像马蜂一般轰了出来，最中间的是老板娘，扶着她的人，正是石以晴。
人群里细碎的声音拼凑起来的意思：她老公的送餐电动车刚出街口，就被大车挂到了，腿都没了。
打印店老板经过马乙的身边，伸出中指向空中一划，又“嗤”了一下牙齿：“福不够，压不住横财。”
喧闹的人群刚离开小吃店五六米，店伙计又从另一个方面迎面冲来，活像上海滩的报童喊着“好消息好消息特大好消息”，他把帽子往地上一砸：“不是九哥！他没事！压的不是他，是别人！”
人群轰地传开了“是别人，是别人”的欢呼声。唯独老板娘说不出话来，胸脯剧烈地起伏，衣服上的亮片更加抢眼，她又猛地尖叫了一声，随即瘫坐在地上。石以晴陪着她坐下，手紧紧挽着手，在这个时候，她们的手里居然还捏着一个快餐泡沫杯，杯子上的“干”字依旧被画成了张嘴的舌头。但这个细节，可能也只有马乙注意到了。
他想向石以晴打招呼，问需不需要帮助，却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说什么才好，手脚都有点不协调了。她看见他，却像从不认识似的，甚至她的神态，都让他觉得陌生而熟悉——那不是石以晴通常的表情，但他又分明在哪里见过。哎，算了，没有用的我，反正也帮不上忙。马乙悻悻地来开了越涨越大的人群。
整个下午，马乙在公司都魂不守舍的。大威说：爱情！爱情里怎能没有波澜！兄弟我今晚旧为你解忧排难！
石以晴和老板娘的双手在马乙面前不断变幻，一会儿是老板娘身上的亮片，一会儿是她们手中的泡沫杯，还有那条滑稽又笨拙的大舌头，甚至舌头旁白的油渍都那么熟悉，对，像一只猫走过留下的梅花形——那不就是家里的那个杯子吗？但又怎么可能是家里的杯子呢？——或许是这样的：石以晴在我离开家之后，回了趟家，从垃圾桶里捞出这个油乎乎的杯子，再找到老板娘，去讨多余的调味料？
嘿！这样的推理，还不如认为这一批的油点子，都是来自火星的神秘组织造成的。这个组织的名字叫做：莫名其妙的神秘组织。
这么一想，马乙舒心多了。但还是放心不下老板娘，下班时特意选了经过小吃店的路线，一看，老板娘还在灶台前忙碌，表情却异常平和温柔，连衣服上早先看来俗气的亮片，都仿佛折射出安好的辉光。小孩抱着巧克力盒子玩耍，身后一堆零散的泡沫杯，看来又没少创作了，而且全程都还没人打扰。
马乙的钥匙转了好几下，终于打开门，石以晴正躺在沙发上，酒足饭饱的样子。想必是老板娘为了感谢她的陪伴，大宴了她一顿。
“你还挺热心。”马乙卸下背包。
石以晴拍拍着抱枕，笑笑：“是要问今晚的事吧？那，他需要，我需要，你也需要。那我就让那个它发生，不好吗？”
马乙皱了一下眉头，说：不好。就转身进了洗手间，一眼瞥见大威的Q版的手办被放在了“莫名其妙的美食”灯箱里，他心里一阵好笑，好吧，看看这个姑娘要卖什么药。
淋浴喷头喷薄而下，排气扇在马乙耳边嗡嗡作响，却还能隐隐听见石以晴在“说唱”自己的菜谱——多瑞咪，啊，啊，干焖娃娃菜，挨，矮，哎！拨开调料，是的，调料很多，占据了80%，但你要吃的娃娃菜，被焖了很久，在下面，在下面！咪索拉西——哆，噢我去！
她把高音的“哆”唱破了，好像还呛到了自己。马乙在喷头下大笑起来。
马乙刚出洗手间，大威就来了，看着马乙湿漉漉的头发，大威意味深长地拍拍他：“年轻人，啊！生生不息，创造不止！是不是，兄弟？”大威也不见外地坐下，看着石以晴，“是不是，弟妹？”
马乙着急了，她真的只是朋友，只是合租的朋友。
石以晴也不承认，也不否认，一伸手，示意大威可以开始演说了。
大威对石以晴投来赞许的目光，随即转向马乙：兄弟，你知道做媒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马乙天然的迟钝，给这个设问句铺下完美的停顿时间。
“是核心内容！”大威站起来，此刻，沙发就是他的舞台。接着，他从无声电影说到月球背面，再从月球正面说到核心武器，他说：马乙啊，我的兄弟啊，你和我捆绑在一起，就是今后三十年，绑架全中国几十亿人味蕾的绝版核心武器！我，要买断你。
马乙想象自己和大威“绑”在一起的景象，偷看石以晴，想要分享这个笑点，却发现她正听得兴致盎然，甚至扬起她手中的“大威手办”助威叫好。
马乙一回头，他带回家的手办还完好地站在灯箱里。
那么石以晴手里的手办是哪儿来的？
再看茶几上，沙发扶手上，甚至大威本人的肩上，不知什么时候，都站满了迷你的大威手办，好像是从公司的走廊里一拥而下的大军，向这个公寓涌来。
马乙不断地揉眼睛，小手办却越来越多。
他不知怎么办才好，推搡着石以晴，石以晴向他回望，马乙一身冷汗——那不是她的眼神！对的，就像在小吃店看到的老板娘身边的她，已不是她，却是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未有过交集的某个灵魂。那个陌生的石以晴示意马乙闭嘴，尔后，她转回头打量着沉浸在演说中的大威，深吸一口气，她要发言了。
“威子哥！你不要丢下我！”一个童声的哭腔，确实从石以晴嘴里吐出的。
仿佛是一道咒语，大威的口若悬河霎时冻结，双唇一颤一颤，呆若木鸡。
大威不动弹，石以晴不动弹，连满地的欢乐手办都变成哭丧的表情，马乙觉得自己迷失在无人的蜡像馆里了，他不知道应当坐在原地哭，还是找个出口逃出去。马乙左右张望，灯箱里里的那个大威手办自动地震颤起来！
石以晴握着另一只手办的手，缓缓向大威的手伸过去。
不！
马乙下意识地喊。小吃店老板娘和石以晴紧抓泡沫杯的手在他面前掠过，那种暴起的青筋，那种大口喘息的频率，大威手办震颤的频率，都在马乙眼前重叠在了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要阻止，只能向前猛扑，居然一下跳出了不可思议的距离，双手落在石以晴和大威的手上。
一种强大的引力让他再不能脱身。
和物理的力量相比，更让他难以解脱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情绪。仿佛被人压在千丈的山下，或是放入万年的水底。他看见一个孩童站在岸上呆如木鸡地看着另一个孩童在水中的扑打。他看见岸上孩童转身没命的奔跑，他佯装冷静的谎言。他看见呼朋引伴的少年，他看见少年在夜里扑打惊醒。他看见青年玩命地工作，他看见青年为他人一掷千金，他看见青年在无人的办公室里撞着墙壁。他看见，大威的眼眶里滚下一滴泪水，接着是一片，面部僵硬表情却慢慢地缓和下来，散发出趋于平和的辉光，和小吃店老板娘如出一辙。
而此时的石以晴，却逐渐兴奋起来。马乙想起来这种神色，何以显得如此熟悉：他不但在小吃店见过，他还在会议室的PPT投影里见过——那些为大威的菜谱——准确说，是马乙的菜谱而疯狂的粉丝们，在品尝了新菜之后，面色潮红，张口欢笑的满足感。而且，她的神态比他们更生动更立体，你能看到这种“满足”动态的变化，从浅尝的好奇，到欣然的吸引，到不可自控的沉溺，到予取予求的贪婪，兴奋中甚至渗透着悲伤，遗憾，惋惜，甚至，痛苦。
是的，痛苦。马乙突然注意到，这不是一个饕餮之客应有的表情，除非，他把自己撑破了。
石以晴的双眼几乎要迸出来，挣扎里写满了意外，不甘，骄傲。马乙甚至觉得自己看不清她了。她和周围空气的边界变得模糊，好像有人把她放在PS里做了抠像，选区模糊愈发加重。而从她身上弥散开来的“原来属于她的一部分”，当它们漂浮过马乙的身体，又激起一番新的震动。马乙感觉自己站在千丈的瀑布之下，流过的有狂喜的甜，悲伤的咸，愤懑的苦，激昂的辣，然而当所有的“味”都过于浓烈地扑向你，充满你，又如电光火石般离去，你又会猛然了悟，它们似乎全都是虚无的。马乙觉得，站在这瀑布之下，他看尽了千百年。
“为什么呢？”马乙眼里也满擒着泪水。
石以晴的身形已经几乎看不清了，她的声音却在房间里响起来，又似乎不是她的声音，像男人的，又像女人，像老者的，又像是个孩童，像千万个人，又像是独白——
“反正你们即将忘记这一切，我就不妨告知。我来自的‘莫星’，空间和你们地球人重合，也不重合。你们认为无用的情感，是我们最好的养料。你们可以为了做一道菜大动干戈，我们也可以为了上乘的养料设置食材，是的，就是你们说的命运。马乙，我说过，你是一个对‘味’有天赋的地球人，我曾经以为我也是，但你显然比我做得更好。而我的另一个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存储的极限在哪里，真是出丑了。好了，你们获得了你们要的安宁，我回去修复我的装置。再会。”
随着石以晴最后一点气息的消失，马乙和大威对坐在沙发，互相看着对方满面的泪痕，大笑起来。
“才八点就犯困流眼泪，这是老年人作息嘛，兄弟，我们正当年呢！我刚才说了，捆绑式的合作模式……”
小孩用弹簧圆珠笔尾部蹭着额头上的疤，盯着隆隆作响的长廊透风口。
“看到鬼啊！作业没有做啊？”母亲右手飞速地黏合着一个小混沌，左手精准地投掷了一块抹布过来，“不要动彩票！再乱改彩票我打断你的腿！妈的，一百万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