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辽国·辽上京(二):真寂之寺石窟
真寂之寺石窟现处于一个叫“召庙”的景区内,确切地说是“前后召庙”中的“后召庙”。“召”本就是藏语中“寺庙”的意思,“召庙”本是泛指藏传佛教的寺庙,但在网上搜索“召庙”,发现一般特指的就是巴林左旗这座庙,估计也是由于有辽代石窟的存在,让这座喇嘛庙的历史生生提前了500年,所以它才有资格自称“The 庙”吧。
泛泛的度娘资料都说真寂之寺石窟是“全国现存唯一一座辽代石窟”。这个“唯一”太过忽悠,实则——
“巴林左旗境内即有石窟寺四处。洞山石窟寺在古城北约三十公里,规模最大,遗存洞窟百余个,而雕塑大都损毁;三山屯石窟在城北偏东约七十公里,有洞窟数十个,保存遗迹也很少;前召庙和后召庙石窟寺皆在城南,保存较好,也是内蒙古自治区现存的辽代石窟较完整者。”——《内蒙古巴林左旗前后召庙的辽代石窟》(李逸友,1961)
除了上面提到的“洞山石窟”“三山屯石窟”,后来发现的还有“通辽市库伦旗阿贵山石窟”,以及《内蒙自治区·文物志》提到的“松山区灵峰寺石窟”、“福峰山石窟”。不过总体来说,现在发现的辽代始创的石窟数量整个就很稀少,除了真寂之寺以外,有整窟保留的基本没有(上面提到的什么洞山、三山屯、阿贵山、灵峰寺、福峰山一律无图无真相)。所以说真寂之寺石窟寺“唯一一座辽代始创并保存完好的石窟”会更准确一点。
另外,关于“前召庙”,去旅游时功课没做够并不知道其存在,“召庙”景区里面也没有任何提示“前召庙”的指示牌,现在在网上能查到的像样资料还是只有那篇写于1961年的《内蒙古巴林左旗前后召庙的辽代石窟》(知网上那个版本最后一页还是错的,完整文本见于《内蒙古文物资料选辑》)的后半部分:
自后召庙东山坡翻越去前召庙仅3公里。前召庙位于大山之南坡,故有此名。此喇嘛庙亦为清代在辽石窟寺前建筑,共有经堂、佛殿及喇嘛仓数十间。石窟在佛殿之后,东南向,平面为长方形,长6.75米,宽5.25米;窟顶略拱,最高为3.43米;正面当中有大佛龛,其余皆为千佛龛。大佛龛宽2.3米,高1.45米,深1.1米。小千佛龛每个高0.54米,宽0.36米;中空为高0.42米,宽0.29米。两侧之小龛为楼阁形,共二层,一层之上可有斗拱檐椽,每龛两旁为一柱,上出斗拱一朵,为一斗三升;二层上亦有斗拱檐椽,上承屋顶。此种仿木建筑结构形式之石刻甚为可贵,可供研究辽代现存木建筑之参考。小龛内之造像计有四天王像各一躯,三种不同手式之释迦佛像、罗汉像、佛弟子像等共五十八躯,均另用青石刻成,置于龛内。从其造型观察较呆板,远不如后召庙之雄浑有力,可能已非辽代旧物,尚待进一步研究。
另外佛殿后侧岩石上有一石经幢,其上刻有“乾统九年(1109年)已丑年时十月三日上京开化寺僧书□”等字,据此推测前召庙应为辽代开化寺遗址。
就这些残肢败柳,“内蒙古区情网” 还说“毁于文革”,不知道那个楼阁形小龛是否还存在(让我想起巴中西龛的流杯池石刻)。
真寂之寺石窟所在的灵岩山(也有叫七锅山、桃石山)是个“∧”形的山地,∧的“/”这一面,有片非常显眼的褚褐色裸岩,山顶上还有颗桃形巨石,这是第四纪冰川运动留下的冰臼。这片岩壁下面就是石窟,石窟外面紧密相连的是清代加建的善福寺的大殿。


从这座前有抱厦面阔七间的大殿进去,就能看见一、二号石窟,


一窟窟门两侧是天王像,正中为释迦牟尼,两旁是文殊普贤,分别骑着狮背象背,背屏的上部与窟顶相接,南西北三壁有千佛像45尊。一佛二菩萨皆面相涂金,也就门内侧的天王比较原始。


这寺题名“真寂”,就是“真正取得涅槃正果”之意,所以释迦摩尼涅槃像是肯定有的,就在最大的二号窟。

因为整个石窟所在的崖壁向东,卧佛为了满足佛经的“右胁卧”,就只能头南脚北了(一般卧佛是头北脚南)。卧佛群像(包括卧佛、佛前十六弟子、南北两端的虚空藏菩萨和地藏菩萨、卧佛后面的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被栏杆围住,大多也经历过后世的浓抹重装,看不出原样。(当时室内光线昏暗,且有喇嘛僧人在此经营,不许拍照,只好盗用一下别人的照片(来源:“雕刻时光”博客)
卧佛群像与周围石壁间有环窟甬道,可供游人绕行。石壁上有三段千佛112尊,造型浑圆肥硕,这些本来是与山石一体的高浮雕,都被后人加了泥塑。


善福寺的屋顶正好把石窟上部“真寂之寺”的大字石刻给挡住,殿内做了一个复制品。

这里的“寂”是异体字,“真”字里只有两横。

要看辽代石刻的原貌,后面的三、四号窟则清楚得多。
三、四号窟在北边,两窟相邻,高出一、二号窟的地面两米,要从大殿北部踩石阶而上。
第三窟全是浮雕,窟内可能常年烟火熏陶,壁上浮雕略有一些色彩,混合着黑乎乎的泥。正中西壁是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供养人,两边的南、北壁各一尊天王。


正中释迦牟尼为坐像,右手的手势很谜。

两旁的弟子和菩萨以及跪着的供养菩萨均表情肃穆。

最有“地方特色”的是两尊天王,五官线条粗犷,身体造型雄浑,南壁持剑,北壁持杵,脚上登着大大的马靴。


外窟也就是四号窟布局与造像与一号窟相同,也是释迦牟尼与文殊普贤,窟门内侧也有两天王,只是窟较小,没有千佛,佛像的面目基本保留石质原貌,眼睛又被涂了眼珠和眼白,可以说是非常富有“野趣”。




看久了,还莫名觉得有点cult~~
在此岔一句,虽然资料上对真寂之寺石窟的造像极尽赞美之能事,
上述造像采用减地高浮雕磨光技术和夸张手法,令人耳目一新。雕佛像如工笔抒情,皴擦、晕染细致入微;刻天王似写意传神,挥毫泼墨,酣畅淋漓。造像通体磨光,细腻柔和;减地较深,五官、衣纹、器物凸凹分明,立体感极强。这组雕刻是真寂之寺所有造像中的精品。
但大家能不能real一点,直截了当地judge一下:此石窟之石刻技法粗糙,审美原始?
原始得甚至让我追忆起草原上的突厥石人?

在此并不是要diss契丹人没有高级审美,奉国寺、华严寺的造像技艺均堪称一流,像大明塔这样的佛塔装饰雕刻也大多精美绝伦,但为什么到了真寂之寺,画风就是那么与众不同?

开窟造像其实是南北朝就有的风气,也不分华夷,在北中国最擅长建窟的就是北魏鲜卑,从云冈到宣化下花园到义县万佛堂,形成一条完整的“西佛东进”石窟线。不过从北魏到隋唐,石窟营造似乎一直没有越过北纬41度区域。而耶律阿保机在918年兴建辽上京时,一同开始“营建佛寺、道观”,可以说是凭一己之力将宗教势力带到北纬44度地区。
可是真寂之寺的石窟造像水平,远不能追北魏,近不能慕隋唐,反而玩起了粗犷复古的民族风?这又是为什么?
要解答这个问题,首先得确认真寂之寺开凿的年代,然后再推测开凿工匠的籍贯和石雕技艺传承来源。
真寂之寺没有碑铭记载开凿年代,有人通过“真寂之寺”四个石刻大字中“真”的三横写作两横的现象,推测这是为了避当时皇帝的名讳,而契丹皇帝名字带“真”的只有辽兴宗耶律宗真,所以推测石窟是辽兴宗时期开凿(也就是1016-1055)(来自《辽代真寂之寺石窟佛像造型风格与契丹文化的融合研究》)。但辽兴宗是有名的崇佛皇帝,他在位时期大兴佛事,而且那时幽云十六州纳入辽的版图也将近一百年,原产于幽蓟的良工早已充沛,并在修建辽中京等诸多大型工程中发光发热,如果这个时期在辽上京附近开窟,即使找的幽蓟工匠水平再次,也断然不会整出这种粗犷原始的画风。
如果先不考虑“真”字的三横变两横现象,推测真寂之寺是早年上京地区还没有汉人工匠时开凿的,那么年代就是918年辽上京开始营造至938年辽太宗得到幽云十六州之间。
在此期间,四个窟是分期还是同时建造?开窟的工匠不是汉人,又是什么人呢?释迦涅槃的题材是否对石窟的画风有所影响?
在琢磨真寂之寺的年代和画风的谜题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938年以后,辽国大地佛教艺术遍地开花,但总体而言,
1)辽人喜欢建寺、修塔、雕琢单体塑像,但唯独好像不太喜欢开石窟。 辽人虽然长期盘踞西京大同,拥有云冈圣地,但辽人仅是在石窟外加建木建筑(云冈11、13、37窟有一点点修补遗迹[1]),而不是另行开窟(对比同期西夏在敦煌和瓜州开的窟);
2)虽然辽人自诩继承大唐衣钵,但不仅官方不爱开窟,民间也没这风气(对比同期的“南朝”北宋从麦积山到北钟山到安岳仍然兴盛的造像风潮)。
3)辽人泥塑、木雕、砖雕水平精湛,但石窟石刻的造像却委实不咋地。 单体佛像里,辽代石像遗存也比较少[2],不过雕刻水平尚属正常;而依附于摩崖、石壁等表面的浮雕遗存就更少[3],其雕刻技术、艺术水平也远逊于其他材质的作品。
总而言之,辽人不爱用石头造像,尤其不爱以石窟的形式来造像,辽代石窟遗迹稀少,遗存的石刻水平也不高。
为什么辽人在礼佛方面非此而即彼?难道辽人觉得开石窟是太过老派的做法?——辽人这个谜之兴趣点如此明显,但学界却似乎从未讨论过这个现象。对此俺倒是有一些不成形的脑洞,还是留到辽祖陵再一起探讨吧。
看完真寂之寺石窟,召庙景区还不算完,接下来还有山石风光可欣赏。

首先要从善福寺后面的崖壁直上,爬过一段需要拉着绳索才能攀爬的岩缝,登上灵岩山,来到桃花石下面。

换个角度看,更“桃”一点

在桃花石前面,环视四周的低山丘陵和波状平原,视野极其开阔。



从灵岩山的“/”面走到“\”面,能更清晰地看到冰臼崖壁的全貌。

就是顺着崖壁上这条小道(被称作“阎王道”)爬上了桃花石,真是非常奇妙的地貌。

最后看一眼桃花石。

注: [1]关于云冈石窟辽金时期的遗迹,有宿白的考证: 《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校注 ——新发现的大同云冈石窟寺历史材料的初步整理
[2]完整的辽代单体造像目前看到的有以下一些来源:
国外博物馆中有一些,来历不明,但唐风明显,应该都是幽蓟地区的作品。


《内蒙自治区·文物志》(仅文字无图)提到内蒙出土的佛像的石刻雕塑一只手就数的过来。《内蒙古文物资料选辑》中提到辽中京外城西南隅佛寺遗址“出土遗物以造像之残片较多,造像以泥塑为主,石刻次之。较为完整者有佛、菩萨、力士及侏儒像”。(原载《文物》1961年第9期)(←并没有在辽中京博物馆或内蒙省博见到实物) 配的图片是这样:

西城外也出土过一尊半雕石佛(原载《考古》1959年第7期)

涿州文化遗产陈列馆有一些石经幢和佛头

↑眼界有限,只能举一些能google到或自己见过的栗子。
[3]除了真寂之寺,目前能找到图片的辽代摩崖造像遗迹,也就天津蓟县盘山的千像寺石刻、北镇小观音阁摩崖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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