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糖水蛋

作为我的早饭，糖水蛋曾一度被母亲端上餐桌。 糖水蛋，也叫糖水浸蛋、糖水荷包蛋。听上去很高大上，其实就是简单地煮一枚荷包蛋，连鸡蛋带煮鸡蛋的水少许，一起盛入碗中，水中淋入蜂蜜，搅拌均匀即可食用。拿起勺子轻轻挖下一小块儿鸡蛋，带着糖水一起送入口中，蛋清的腥气被蜜水的滋味覆盖，蛋黄吃起来也不会像煮鸡蛋的蛋黄那般干咽，甜甜蜜蜜，简简单单，却是人间美味。 印象中，只记得上学的早上母亲常常给我端上一个大碗，里面是两枚糖水蛋，而且那时候家里不常买蜂蜜，母亲总是用白糖草草代替，或是干脆用牛奶煮荷包蛋，让我配着牛奶一起吃掉。其实我根本没有心思细细品尝。一是因为上学时课业繁忙，每天早上睡都睡不醒，醒来就草草洗漱一下，囫囵吞枣地吃两口就着急忙慌地出门去了。二也是因为那一阵子母亲总是给我做糖水蛋，一连吃好几天，再好吃的东西也总有吃腻的时候。 上高中的时候，因为起得晚所以吃不上早饭的学生大有人在。在上完早自习休息的十分钟里，教室里永远都是饭味飘香。一个教室就是一个小小的食堂，有吃包子喝豆浆的，有吃学校食堂炸制的红薯饼的，还有吃面包喝牛奶的。记得我同桌就总是像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一些威化饼和一盒酸奶，不紧不慢地吃着。那时候真是很奇怪，明明在家已经吃过了母亲做的饭来学校，看着同桌细嚼慢咽的样子，依然会觉得很饿。 有一天我看着碗里的糖水蛋，对母亲说：“我不想再吃这个了。”母亲看透了我，慈祥地说：“吃腻了吧？明天起的早的话，给你烙鸡蛋饼吧。”我说：“你能不能把钱给我，我去学校的时候自己买点东西吃？”母亲听了，停了一下，说：“学校的饭有什么好吃的，粥全是粉芡勾的，红薯饼全是做菜以后剩下的红薯根搅合到面里炸的，能有什么营养？”我听了小声嘟囔：“你每天早上起的那么晚，不管给我烙饼也好做鸡蛋也好，我都得吃完再走，本来时间就不够，在家吃饭又耽误时间，每天上学都几乎要迟到。我又不是因为要跟人家攀比，才非要花钱买东西吃。你这样给我做，我吃了就总迟到，我不吃你又不高兴，这样一来我心里有负担......”说着说着，内心早已从心平气和变成了对母亲的埋怨。这一切母亲都看在眼里，语气严厉地说：“你怎么不说你自己晚上不早点睡！不提前把书包收拾好！第二天起不来，又怪到我头上！我给你做饭还不是为了你的身体好！要不妈妈辛辛苦苦工作一天下班回家，早上还不多睡会儿，还起来给你做饭......”“行了行了你别说了！我吃还不行吗？”我打断妈妈的话，匆匆往嘴里塞完鸡蛋就走了，边出门边嘟囔：“就你对！说啥都是你有理！你早上咋不说早点起床，给我烙好鸡蛋饼装袋子里，我起得晚一拎走不就得了嘛！” 这样的对话已经记不清发生了多少次。其实放在所有人身上，放在所有家庭里，这都是生活中点点滴滴的小摩擦，算不得什么大事。后来母亲就不怎么给我煮糖水蛋了，而是给我烙饼，用芹菜叶，用西葫芦，用一些我不常吃的蔬菜，给我补充营养。烙好以后，又在饼上挤上一层番茄酱，给我卷好放在袋子里让我带走拿到学校去吃。冬天的时候，把饼放在书包里，到学校以后早就凉了。可即使是这样，我也不愿意再在家吃糖水蛋了。饭还是大家伙儿一起吃才香，拿到学校，即使凉了，大家一起说说笑笑，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的。 母亲去世前，我已经有四年的时间没有在家了。在外地上大学的时候我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饭菜，所以假期回来以后也常常会给母亲做饭吃。母亲很喜欢吃女儿做的饭，而我本身也喜欢研究厨艺并听母亲夸奖我，所以我俩都各取所需，吃的也是怡然自得。这样一想，自从高中毕业后我就很少吃母亲给我做的饭了，以至于母亲去世以后，我竟想不起她做饭的味道。至于糖水蛋，记忆更是久远。不常吃就不常做，不常做了就更不常吃，直到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天，我终于发现，原来我已经很多年没再吃过糖水蛋了。 母亲走后，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糖水蛋吃，只是偶尔会回忆起那碗当年吃的带有母亲味道的糖水蛋。后来偶尔吃面的时候自己煮荷包蛋，突然发现其实荷包蛋挺不好煮的，煮的时间段短，蛋清会散掉，时间长了鸡蛋又变老，吃起来口感不好。当年那一碗一碗制作看似简单的糖水蛋，母亲给我煮的时候想必是用了很多心思，很了解我的饮食习惯，才会做的那么符合我的口味。当年我吃腻的盛满母爱的糖水蛋，如今我再怎么做，别人再怎么做，也不会再经母亲之手端到我的面前了。 一年前我生了孩子。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开始越来越多地回忆起母亲，很多模糊的记忆也奇迹般地变得清晰。母亲煮糖水蛋时站在灶边搅动锅底的身影，煮好后给我盛好鸡蛋端上桌的粗糙的双手，往碗里放白糖以后舀起一勺尝甜味时候上扬的嘴角，都像放电影一样从我的头脑中闪过。孩子还小，我没有给他煮过糖水蛋，现在流行科学育儿，我知道小孩应该尽量少食白糖。有时候我喂他荷包蛋，会想象将来也许有一天，我也如母亲一般，拖着疲惫的身体起个大早给他煮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蛋。或许他觉得甜会很喜欢吃，也或许他觉得吃起来浪费时间，或者干脆吃了觉得腻，就如当年的我一样。我曾觉得愧对于母亲：若没有母亲起早贪黑地忙碌，我也不会吃上一碗又一碗既有营养又好吃的糖水蛋，而我却一边享用着她的心血一边埋怨她，每每想到这些小事心里都会难过许久。可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释然了一些。作为母亲，一心想的只有对儿女的奉献，孩子们再怎么讨厌自己埋怨自己，也是转眼就忘的。想必我的母亲也一样，如果她还活着，只要我说一句“妈妈给我煮碗糖水鸡蛋吧”，她立刻就会跑去厨房为我做出一碗，绝对不会挖苦我说“你不是吃腻了吗？不是嫌吃早饭耽误时间吗？” 母亲啊！女儿还想再吃一次你给我做的糖水鸡蛋！还想摸一摸你粗糙的手！还想用你品过甜味的勺子再喝一勺甜汤！还想看你抱着我的孩子给他喂糖水蛋的模样！这辈子我亏欠你的太多，作为女儿没有好好伺候你、挣钱给你买新衣服带你旅游，同为女性也没怎么陪你聊过天、听听你内心的苦闷。你对我的恩情，我来世也报答不完！如果真的有转世轮回，你我还会再相遇吗？我还有机会向你奉献我的爱吗？哪怕只给我个机会接着让我索取你的情，说我自私我也会觉得幸福！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一碗接着一碗地向你讨要美味的糖水蛋，哪怕会吃吐，也要接着都吃掉！ 一碗糖水蛋，一生母女情！一辈子的亏欠，一辈子的怀念！母亲！母亲！母亲！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