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塔
航班落地在暹粒机场。
机场处可办落地签,但标识不明确,许多游客排了许久的队才被告知排错了地点。海关抽查行李,并不轻易放行。十分钟内,机场停了三次电,乌泱泱的人群发出嘘声。常规而言,小国的入境盘查不该严苛,但柬国的入境官却不和气,拿着每一本护照,对着各国游客问着不同问题,鲜见笑颜。机场会说话,它骗不了人,一个国家的效率和品性均可在机场被窥见一二。再加上这潮湿闷热的空气,便成了第一道柬式考验。
队伍前方,已将护照递予入境官的中国女孩忽然退了回来,对着队伍中的团友说:“签证官一直用中文跟我说‘一美元、一美元’,我该不该给呢?”她的团友们开始了商议,而我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不要给,不能给,这是行贿,你会纵坏他。”团友们瞅瞅我,发现是个外人,于是并不理会我,转过头去继续商议是否该行贿。
轮到我时,签证官一边往我护照上盖入境章,一边说“一美元,一美元”,说话时眼珠子四处乱转,心虚得很。我也是人精,并不回应他,只在他给我盖了合法入境章后,我才瞪着他说:“你是一位公职人员,别老伸手要钱了。”他听了,把我的护照往桌上一甩。我抓起就走,谁也不畏谁。
暹粒旅游模式固定,几乎所有的行程都大抵相同,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可由游客作主的,就只有交通类别了。在东南亚坐出租吹空调游览显得傻气,于是我雇了个三轮车夫。
虽称作三轮车,但其实它是由摩托车加上一个可拆卸的后座组成的。司机萨塔是我在满大街司机里精细挑选的:有天我手里握着地址要回酒店,抢客的三轮车夫蜂般涌向我,泰半看不懂房卡上的英文地址,却都能喊出一波高于一波的价格。只有萨塔,他在一旁看着,不争不论,待司机们都被我轰走时,他才走过来,说自己知道酒店在哪,并开出一个合理价格。
就这样,我雇了萨塔,请他载我三日游。
每天的行程都离不开大小各异的寺庙,从世上最大庙群吴哥窟看日出,到巴肯山的印度教寺庙里看日落,你不太可能在这之外辟出小众的游览路线。
萨塔不算是个优秀的导览者,他英文不好,也不主动介绍景点,偶尔我感兴趣,问起文化背景的话题,他只窘迫地说,自己知道答案,可不知如何用英文解释。他甚至不尝试用英文解释,就轻易放弃。因此,有时我会偷偷驻足于旅游团尾,厚颜地偷听讲解。
我问萨塔老家在哪,他说在距离暹粒市区有一小时车程的村落里。“但是”,他说,“我三岁的时候,爸妈就死了。”
他很直接,不说“辞世”,听得我心头一颤。
萨塔不仅幼时父母双亡,连亲生的兄弟姐妹也一并离世。我不忍伤害他,却还是禁不住好奇,小声地问:“他们是病逝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死之后,我就随叔叔生活,叔叔是我唯一健在的亲人。我问过叔叔婶婶,爸妈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并不肯说,只告诉我‘你不知道比知道好’。”萨塔的语气卑微到尘土里去。
“叔叔对你好吗?”我又问,但对自己的过分好奇觉得很过意不去。
萨塔沉默一会,似乎在犹豫着,不愿道恩人的不是:“叔叔没有义务赡养我,所以我很感激了。他们对我不差,只是叔叔脾气不好,经常把在外受到的气撒在我身上。”
活在世上的天数越多,我愈能同情别人的苦痛,而同情显得我像是个高人一等的人,多余又残忍。我好难过,不再去问了。
我不是个走惯常规旅游路线的人,以往旅行都不爱去游客扎堆的景区,因此半日游览下来的几座人挤人的庙宇已让我叫苦不迭,希望不再去寺庙。然而暹粒政府很聪明,它不单独售卖寺庙门票,而是按天卖套票,而且只出售单数天数的门票,你想游览二日,就只能买三日门票。既然买了套票,又没有其他旅游景点可选,纵然我再不甘心,也只能乖乖跟着萨塔前往下一座庙宇。
车子在尘土里穿行,路面坑坑洼洼,冷不丁就要来一个绕行,以避开土坡。就在今年年初的中国圆桌会议上,柬埔寨总理洪森对世界宣布,柬国2016年人民年收入已上升到1300美金,他认为“这一现状使柬埔寨从一个低收入国家转变为中等偏下收入国家”。
三轮车行驶在土路上,颠过一个又一个坑,我闻着这一路从不间断的尾气,突然对于洪森急于把柬埔寨经济提升告知世界觉得很讽刺。
就在我们即将抵达下一座庙宇时,看到路边有一个亚洲女孩在与三轮车司机争执。我让萨塔停车,问女孩是否需要帮助。
女孩控诉司机贪婪:“说好了一日游的价格,却在每一座庙宇门口都跟我提价。”
萨塔用高棉语同司机交谈,转头问我:“要不让女孩坐我们的车,Carrie你同意吗?”我当然同意。
女孩坐上车来,给那位司机付了车资。她定了定,似乎在组织语言,既想谴责司机,又不希望语气太过分。她对司机说:“我用最真诚的心态来告诉你,在以后,在未来,你不要再做这种变相加价的事情,更不要对着你的乘客大吼大叫,这是最起码的行业道德。”
女孩用了英文写作里最高级的词汇,我敢肯定那位司机根本没听懂。我悄悄背过身去,捂着嘴窃笑。那位司机握过女孩的钱,一脸无奈地离开,没有一丝的反驳和怒气。
就这样认识了亚洲人模样的娅娜。娅娜是俄罗斯人,上几代有蒙古国血统,强大的基因赋予她极高的颧骨和细长的眼眉。我觉得她美又独特,她却怨自己不是金发碧眼,在俄罗斯满街的美女里经不起一丁点比较。但她又不全然恨这相貌,“俄罗斯女孩年轻时美得就像芭比娃娃,可一旦步入中年就会迅速发福,这时,我的亚洲血统就使我看起来年轻又出众了。”
萨塔起初担心自己让娅娜坐我们车子的决定显得他自作主张,但见我和娅娜聊得来,他也开心。甚至到了下一处庙宇,他干脆不陪着,由我和娅娜结伴去逛。
娅娜在瑞士念经济管理硕士课程,毕业后进入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工作,涉足经济能源领域。任职四年后她决定辞职:“联合国是一个庞大又无用的机构,在任一领域都扮演着鸡肋的角色,尤其在能源议题方面,我受够了他们的不作为,因此我离开了。”
娅娜用着工作时的积蓄,不再有新的经济来源,所以只能选择来物价低廉的东南亚,边旅行边找新的工作。
我问她怎么不考虑到中国工作,娅娜惊奇:“中国?听说空气污染严重得很呢,我喜欢人少又有自然风光的城市。”
我笑着反问:“你既想到大机构工作,又贪图人少又美的自然环境,不觉得很矛盾吗?难道你期望小城市里有容得下你的能耐的雇主?中国很大,小镇和大都市都有,有的城市有八车道和逾百层高楼,有的城市有蓝天白云和山川海湖。在大都市工作,再到小城市旅行,不也很美好吗?你听说的,不过是他人嘴里描述的个人生活经历,一千个人嘴里有一千个异样的中国,究竟实情如何,还需要你亲自去中国一趟再下定论。”
娅娜看看我,眼角有笑意:“Carrie,我无心冒犯,但就我在联合国工作的经历而言,我觉得来自发展中国家的人都很敏感,比如我接触过的中国人、印度人等等”,可让我惊讶的是,这个看起来颇强势的女孩竟继续说:“然而,你完全改变了我对中国的看法,我今晚回到酒店,就会开始搜寻在中国的工作机会。”
和娅娜逛完庙宇,出来后看见萨塔在三轮车后座的铁栏处系上了吊床,正睡得安然。萨塔的世界,好像只有这小小一方天地。失去了父母亲人的他,在哪里睡,是否睡得安稳,好似都没人关切了。我家庭幸福美满,在社会上吃了苦得了乐,都会与父母分享,而萨塔,即便哪天多挣了,好像都没处分享这份喜悦。只有这三只轮子,承载着他春夏秋冬的甘苦情感。
结束一天的游览,我和娅娜要去吃晚饭。我是乐于邀请萨塔一同进餐的,但还是要询问娅娜的看法。
娅娜瞪大了眼:“Carrie,萨塔要休息的,一天车子开下来,他一定累坏了,你让他去休息吧。我们吃完饭,自己搭车子回酒店就好。”
我笑她的天真:“娅娜,萨塔是司机,他要讨生,一天仅载我和你,是不足以营生的,载完我们后他不可能回家睡觉,一定还会继续去载客。而我们请他吃晚饭,也正好让他省下一顿餐费。”
于是我和娅娜看着萨塔:“一起吃饭吧。”
萨塔好拘谨,搓着手:“不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
他看着我:“我不想浪费你的钱。”
我拍他一下,命令他:“一起吃!”萨塔只好唯唯诺诺地跟进了餐厅。
其实我和萨塔年龄相仿,但雇佣关系给予我施令的权势。唯独这一次使用这份权势,是叫我快乐的。
萨塔用高棉语为我们点餐,娅娜叫了海鲜饭,我则是炒面。显然不是柬埔寨本土菜系,庞大的游客量催生了快熟易做的餐食,而曾受本国人喜爱又真正地道的柬国菜系因为不符合西方人的口味,已日渐式微。
服务生把一份面包放在萨塔面前,那是半条法棍,里面夹着店家自制的芝士蛋黄酱,配着碎猪肉、火腿片、葱条、青木瓜丝和腌黄瓜。我见萨塔在木瓜丝里挤入甜辣酱,细搅几下,把所有食材都加入法棍里,一下便吃完了。
我问萨塔:“你的饭呢?”
萨塔摆手:“够了,够了,面包就够填肚子了。”
我这才发现,这份面包是餐厅里最便宜的菜品,便叫来服务生,命令萨塔再点一份饭食,他点了一客牛肉炒饭。餐食上桌,他吃得颗粒不剩。
缺失的家庭、贫困的经济条件和受限的教育程度有时叫人在社会上看尽冷脸,这类人往往缺失善意,会钻一切缝隙占最大便宜。萨塔却却有着叫人心疼的体贴,这份善良和修养怕是与生俱来的。
娅娜没有经济来源,包车游览对她来说是不必要的开销,因此第二日的旅途她不再加入,与我约着夜里再逛夜市。
翌日一早,萨塔迟到约一小时。见我愠恼,他也过意不去,一直解释,自己昨晚在酒吧街载客,直到将近四点才入睡,但不说“对不起”三个字。
车子的冰盒旁放着一扎常温的矿泉水。柬埔寨的三轮车车夫都会在车子里放冰盒,以确保客人一路都能喝上冰饮,但我不爱喝冰水,前日游览时,我把水从冰盒里取出放在座椅上晒温才喝。萨塔很细致,都看在眼里,特意备了常温水。
娅娜不在,萨塔便又再陪我入庙。
身旁走过一团又一团雇有导游的游客。萨塔很艳羡:“我也很想做导游,但我没有钱。”
钱?
萨塔说,自己11岁就从初中辍学,在寺庙旁向外国游客兜售明信片和冰箱贴,15岁那年,他由蛇头领着,经陆路偷渡到泰国去,在曼谷打童工,一打就是七年。虽说是偷渡,却是从陆路关口大摇大摆跨过去的,那时泰国边境管控力度为零,没人在意泰柬两国间随意往来的违法务工者。直到三年前泰国政坛出现动荡,大批和萨塔一样非法入境的打黑工者均被遣返回柬埔寨。
萨塔苦着脸解释道,自己很想成为导游,但由于自己初中辍学,而任职导游要求至少有高中学历,25岁的他已不太可能重回中学校园,只能去念四年大学,毕业后再去修读为期8个月的导游课程。光导游课程的每月学费就要200美元,他负担不起。
回到暹粒的萨塔,见到童年时的一位好友做起了三轮车司机,便也用在泰国存下的2500美元买了一辆摩托车和载客的后座。萨塔说,这对他而言是一笔巨额花销,毕竟在柬国,非旅游行业的从业者月平均薪资只有75到100美元。
从暹粒到曼谷,又再回到暹粒,萨塔被命运挟裹着,在一个又一个游人如织的世界著名城市挣扎求存,游弋于种种困迫之中,却没人在乎这一个卑微的生命。
从暹粒到曼谷,又再回到暹粒,萨塔被命运挟裹着,游弋于种种困迫之中,在一个又一个游人如织的世界著名城市挣扎求存,却没人在乎这一个卑微的生命。
我仗着自己的雇主身份,打探他的隐私:“萨塔,你有过女朋友吗?”
萨塔低头:“有过的,回到暹粒后交过一个柬埔寨女朋友,但分手了。她不断要求我给她买东西,有时是化妆品,有时是裙子,但我真的拿不出钱。”
在暹粒,如果能被外国游客包车,做车夫的收入其实挺可观。但萨塔太不主动了,他不去拉外国客人,也不努力学英文,三年载客生涯,我是第二个包他车子的外国人。可是转念一想,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日进斗金的野心,我又有什么资格拿这个标准来衡量萨塔的上进心。更何况,一个失去亲人的人,根本没有在这世上奋斗的动力。
我懒,不乐意早起去看吴哥窟日出,央求萨塔换条旅游路线。但鉴于我们几乎去过了所有的旅游景点,只剩下吴哥窟未去,而又只有日出和日间这两个时间段可选择,日间去的话,意味着和世界各国的大批游客一块头并头肩并肩创造柬国旅游业更挤的明天,我只好选择4点起床,和萨塔去看日出。
第三天早上的4点半,到了约定时间,仍不见萨塔。我只好让酒店前台给他打电话,几乎拨出二十通电话,他都不应答。
此前,我付了他两天的车资,他应给我找零但他身上没有足够的现金,我告诉他不用找了,就当作部分预知第三天的车资。
直到5点半,天边光亮起来,仍不见萨塔。前台宽慰我,叫我先去睡觉,若萨塔回电,他定会通知我。
我瘫在床上,认定萨塔想吞了这第三天的预付车资,想起几天来我的同情和善意,觉得自己受到了背叛,气得睡不着。竖起耳朵去听酒店外的车声,每一辆路经的摩托车声都搅动着我的神经,但每一辆都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然而它们并没有开向别处,而是开向了我的心房,碾碎了我的看人的自信心。
七时半,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我打开门,是萨塔。
那刹那,我心里是慰藉的,因为我没有错信他,但雇主的身份叫我没有忘记向他劈头盖脸地诘问:“你究竟怎么回事,怎么这么不守时?”
“我昨晚载客载到凌晨,头真的很痛,今天没有听到闹钟响,也没有听到电话响。明天,明天同一时间,我一定不会迟到。”
萨塔很瘦小,熬夜载客叫他看起来更瘦削憔悴了,我不忍心责备他,但无法让自己的过度宽容纵然他的不守时,因此还是怪罪了他几句,嘱他第二天一定不能迟到。
第二日总算是看了吴哥窟的日出。看多了美景的我,并没被这份日出打动,只像完成一桩任务般让萨塔赶赴下一个景点。
在水上村庄,我又细问起前一天迟到的缘由,萨塔说,自己睡得太晚,头痛欲裂,7点起床时看到手机有30个未接来电,其中好几通还是朋友打的。
我好奇:“哪会有人一大早打电话?”
“我朋友是问我今天是否跟他回老家和叔叔婶婶过节。”
我这才惊觉,这天是柬埔寨的亡人节,近似于我们的清明节,是全国人民休假回家陪伴家人以及祭拜先人的日子。我问萨塔为什么不回老家,果然,他答:“今天答应了你去吴哥窟嘛。”我好歉疚,觉得自己应该提早顾及到。
水上村庄显然有别于此前寺庙游览的严肃氛围,建在水上的木屋和售卖冰饮的船只都显得新奇。我摆好相机,叫萨塔帮我按快门键。旅游时若要留影,我都是调好相机参数,选好位置,请路人按一下快门。但萨塔这回有些自作主张了,他不按我要求的位置蹲下,愣是站了起来,带起的船身摆动吓得女船主连拍了几下胸口。他按下快门后,给我看照片,拍出的我要比现实中的我瘦20斤。
夜里约了娅娜,便让萨塔早点回市区。雇了萨塔三天,总要有顿晚饭,才有告别的意味,又让他载我去吃饭。
等餐食时,我把憋了好久的话说出了口,怕伤害他,刻意说得婉转:“萨塔,如果你想生活得更好,如果你希望多挣一些钱,那你就要多载出手大方的外国游客,所以,也许好好学英文对你有帮助,你也要主动介绍景点,担起这份工作责任,这样你才会有口碑。”
萨塔点头,说出了叫我意外的话:“其实,我更想学普通话,因为柬埔寨有大批的中国游客,我觉得这个前景很广阔。”
“当然好呀”,我很惊喜。又突然想起,前几日闲逛时,我经过了一家机构,门口用中文写着“孔子学院”,于是赶紧告诉萨塔“暹粒是有孔子学院的,这是经中国政府派驻官方教师的机构,教学资质应该是最好的”,又自荐要为萨塔打电话联系校方。
我用手机查了新闻,发现暹粒的孔子学院在今年初宣布开设三个月的免费柬籍司机课程,教授他们普通话。这是极好的消息,我转告给萨塔。
他若有所思:“如果能业余去上就好了,我不想全天上课,毕竟还要开车谋生。”
我又教育他:“中文不是药剂,不是一日三次按时服用就可祛病。学语言是需要下苦功的,你不全职花心思去学,恐怕学十年都说不出一段中文来。”既然要获得,你就要舍弃一些东西。”我并不比他大多少,却总摆着老母亲的架势。
萨塔听了,说道,不如我们吃完饭就去学校里看看吧。这是超出我意料的上进心。
我不记得校址,谷歌也没有给我答案,只有手机地图里一个名字雷同的地址给我们一丝希望。
循着地址找去,却是教授幼儿的中文机构,柬国负责人说中文老师正在上课,我可以留字条。
我写下:
“中文老师您好,我是来暹粒旅游的中国人。我租了一辆三轮车,车夫很善良,他想学中文,于是我想帮帮他。如果你知道孔子学院的电话或地址,可否请你告知我?感谢你的帮助。”落款处留了联系方式。
萨塔是个感情不浮于形的人,他从不说“对不起”,也从不说“谢谢”。他甚至很少笑,只有在看到我被柬埔寨辣椒辣得直流泪时,还有看到我爸爸的搞笑视频时,他才会笑。还有一种情况他一定会笑,就是俯下身子去摸流浪狗时。我曾猜想,在他心里,自己是否和流浪狗有着一样的命运,虽是人身也在努力谋生,但在世上没有依靠、饥一顿饱一顿的生存状态,是一样一样的。
但是那晚,等待孔子学院给我答复的他,却是很欣悦的。你甚至可以从他轻松的肢体语言,看出他对未来的期望和畅想。
那夜我得到答复,拿到孔子学院负责人的电话,致电过去,得到回答“免费的司机课程会有,但还未开办,请萨塔联系我咨询详情”。
我曾同萨塔约定,第二日他回老家陪叔叔过节,第三日他再来载我在市区瞎游荡。可是我太粗心,忘了自己第二日的飞机前往老挝,便只好给萨塔打了电话告别。
得知我要离开的萨塔很失落。我不知他的心里,是否觉得我是个好人,还是觉得我是个颇为麻烦的客人。我不去问,也没有必要。
夜里见娅娜,她吵着要去老挝跟我会面。说起日间为萨塔联系中文学校,娅娜好不解:“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司机这么好?”
“因为”,我笑:“他是一个很有潜力的人。”
“潜力?在哪里?”
又笑:“他能用相机把我拍瘦,这是一种超凡的能力。”
娅娜大笑,笑得被吴哥啤酒噎住,咳完了接着笑,大喊着:“你真是我唯一喜欢的中国人!”
“这么巧”,我回她“你也是我唯一喜欢的俄罗斯人。”
没说出口的,是另一番话:萨塔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他命运悲凉。可是在极度贫穷的柬国大地上,他未见得是最悲惨的那个,比他更惨的可能大有人在。这些小人物,没有人去关切他们的悲欢喜怒,甚至没有人关切他们是否还在呼吸。但是,只要有一个人展露出关切,可能就能给这些毫无家庭关爱的人带来一丝亮光,这缕光还有可能给他们带来暖意。
说不说都不见得相干了,反正娅娜已醉得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