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水与记忆

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全城唯一的一家涉外酒店工作。周六周日的晚上，我喜欢跟着大人们去酒店的舞厅玩耍、看大人们在冷气开得很足的舞池里跳舞……这在当年灰头土脸的小城里，大概可以算是一件相当新潮而时髦的事。有一个周六，当我再一次踏入铺着光洁大理石的酒店大厅，一股浓烈的香气直钻鼻腔——该怎么形容那个香气呢？那不是任何一种花香，也不是我之前所闻过的劣质香水的刺鼻气味，而是一种温柔而迷蒙的、有着丝丝甜味的香气。服务员抱歉地对我们说：“真不好意思，上午德国工程师失手在大厅里打碎了一瓶古龙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需要抱歉，那香味让我童年的心感到愉快，并记住了那香气的名字——古龙水。我想，那大概是香水第一次对我施展它的魔力。
据说嗅觉神经会直接连入大脑的记忆模块，所以香气总是与记忆有关。童年里印象深刻的另一支香水，是母亲爱用的桂花香水。国产的芭蕾牌，小而精致的玻璃瓶，装着蜜色的香水，几乎没有什么前调、中调和尾调的区别，是从一而终的纯正的桂花香，在夏天闷热的天气里用，会略带一点桃子的甜腻。那个香味，总让我想起母亲，想起卧室里装着丝袜的抽屉，想起她抱我入睡的温柔大床……桂花的香气古典、温柔而贤淑，是很有淑女之德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母亲和姨妈都一直都很爱这支香水，用了很多年。母亲后来陆续收到过友人送来的不少香水，但她用得却很少了，她不喜欢那些名字时髦而味道张扬的香。
我想，香水大概会代表穿香人的性格，大概正是这个原因，我在挑选属于自己的香水时，才会那么慎重。我的第一支香水，是Davidoff的Cool Water。说来有趣，最初自己从一众大牌里选这支香，其实是觉得这名字小众，大概用的人不会太多吧（后来才知道它的畅销）。可见，当时就暗暗希望自己与众不同。但真正让我与这支香长久与共的，还是它的香气。初初闻起来，就觉得干净（被人笑称有一股子洗衣粉味），更妙的是它的后味，那是一种似有若无的清甜香气，非常让人愉悦，甚至能让人产生生津反应——就像喝到清泉那种感觉一样。这支香水树立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让人如沐春风的谦谦君子的样子，所以一直对它偏爱有加。它陪伴我时日久长，且尤其适合夏日，然而冬天用却不太合适——总觉得冬天再把“冷水”用在身上，实在有点太凉了。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为自己找一支秋冬时节用的香水。博士毕业那年，好基友送了我一小瓶Hermès的地中海花园。迷人却不腻人的花果香，当我走在初秋海边小城的阳光下，那香气让我愉悦，让我想起果实缀满枝头的花园——但用完后，一直没有再回购，总觉得那气味还是更适合女性。之后就是偶遇了Burberry的London男香。该怎么形容那个味道呢？香柠的基调让它有秋风般的微凉，之后的混合了皮革味道的甜香，很容易让人想到阴郁的深秋与初冬时的冷雨，以及在这样的时节，关起门来，蜷缩在皮夹克里的安全感……试过香之后，我家那位看我整晚都在闻自己的手腕，于是便贴心地买给了我，但买回来之后又觉得味道太成熟了，皮革混着烟草味，生生让我年长了十岁。于是就有点拧巴地喜欢着。
 
                
                
气味真的是很私人的东西，有些口碑很好的香水，我并不喜欢，有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却又能准确击中你。今年夏天在Hollister家买T恤时，遇到他家的So Cal古龙水促销。闻了之后，觉得跟童年时那个夜晚闻到的古龙水有相似之处，但又不那么相同。Hollister家的古龙水明显更年轻，让人想到沙滩、热带水果鸡尾酒、华灯初上的夏夜、微醺的南风、健壮男孩裸露的肌肉与汗水（恰如《月光男孩》里的那些画面）……那个味道，让人想起最初暗恋时的面红心跳。想入手，犹豫片刻却最终放弃——这不是属于我的味道，这是属于我喜欢的人的味道。那些香味，像极了我曾经喜欢的那些没心没肺却潇洒不羁的男孩子。
                
                
时隔多年，母亲突然又想再买一瓶桂花香水，我于是试着帮她在市面上找，却遍寻不着。芭蕾牌的似乎已经停产，试过几支别的品牌，都觉得不再是童年时母亲身上的味道——是别家的配方真不一样？还是我的记忆并不可靠？困惑之后，我突然明白：那样的香味我将再也找不到——凭着记忆按图索骥般地寻找旧日的香气总是徒劳，因为我们无法再次找回与香气相连的往日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