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才妓词 | 寻好梦,梦难成
相关人物:聂胜琼、马琼之、乐婉、严蕊
大约自唐代始,青楼女子开始步入文学创作者的行列,并涌现出了一大批才华横溢的女子,也博得了时人的赞赏和后人的认可,更有名传史册者。青楼本属贱业,这些女子虽凭借个人的才华博得了怜惜,却不能否认她们努力研习的目的以及所创作的作品,绝大部分是为了取悦于人,换言之,是她们赖以谋生的手段之一。从唐代的诗妓所留下的作品可以看出,这些作品诞生的场合大多为酒席宴上,是与文人雅士相互嬉戏娱乐的一种方式,故许多作品缺少了质感和深度。到了宋代,词在文学界和娱乐界掀起风潮,加之填词本身更具娱乐属性,便也出现了一大批以词作博得雅名的才妓。但由于时代的不同,从流传下来的作品和生平看,宋代才妓的作品较之唐代更为凄婉,创作者的生平遭遇也更坎坷。
有一首《鹧鸪天》在宋词中颇为有名,熟悉热爱宋词的人大多不陌生: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清樽一曲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檐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台湾歌星邓丽君生前曾演唱过此词的新谱曲版,经过她甜美歌喉极富深情的演绎,这首千年前的词作瞬间与现代人的心灵贴近,仿佛触动了离别人内心的情思。全文没有拗口晦涩的典故或词组,表达上直抒胸臆,极易引人共鸣。如果不追念其作者,可以完全将它看做一首普通的饯别词,每个读者或听众都可从中寻到自己的影子。如果热爱宋词的人渴望更多的追根溯源,找到此词的创作源头,会发现它的原作者是一名宋代名妓,名唤聂胜琼。
聂胜琼的故事,可以从后人的笔记小说中寻得,南宋杨湜的《古今词话》和明代冯梦龙的《情史》中都有记载,故事相同,不存在争议和出入。
聂胜琼,宋时名妓也,资性慧黠。李之问诣京师,见而悦之,遂与结好。《情史》
聂胜琼才貌双全,让来到京师的青年李之问十分爱慕,竟不舍离去。李之问其人不详,在聂胜琼的故事中他是男主角,在聂胜琼的人生中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李将行,胜琼送之别,饮于莲花楼,唱一词,末句曰:“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李复留经月,为细君督归甚切,遂别。《古今词话》
京师虽好,总是要回家的,何况家中已有妻室。第一次告别时,聂胜琼非常不舍,作词抒怀,但全词没有保留下来,只有最后一句被记入书中。聂胜琼想必是个痴情女子,与李之问的相处中心里萌生了爱情,更产生了欲意脱离苦海的希望,于是唱出“无计留君住,奈何无计随君去”,说得十分直白,就是希望李之问将她赎出青楼。在年轻的时候脱离贱籍嫁入良家是每个青楼女子的心愿,虽然她们清楚自己的出身和境遇不可能在夫家成为正室,也有可能遭受排挤。但自己一旦年老色衰,后半生的日子也许比之良家更为艰难。故在古典文艺作品中,为书生秀才倾囊相赠的妓女比比皆是,她们付出了爱情也付出了钱财,虽然这是风险极高的投资,即便得到回报也无法与她们的付出相比,但在她们所处的环境中,又能期望什么呢?
聂胜琼也是其中一人,且她是名妓,身价不菲,虽有与之嬉戏却鲜有愿与之共终生者,何况这位李之问先生已然娶妻。虽经不住聂胜琼的挽留,又在京师厮磨月余,但终架不住原配催促,还是不得不放下这段露水情缘,启程归家了。见留不住心上人,聂胜琼更无他计,只得赠词送别,便有了这首凄婉的《鹧鸪天》。
李之问得到词作,想必心中也有一番感触,但仍旧没有做出愿为聂胜琼改变命运的举动,对他来说,这只是每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或许他更担心家中妻子得知他在外风流不归,该会如何斥责哭闹。故将聂胜琼的词笔“藏于箧间”,却犯下了另一个男人们都会犯的错误——低估了女人的敏感度和侦查能力,终于被妻子查获证据。李之问不敢隐瞒,“具以实告”,说不定说话时腿脚都在打抖。但妻子的反应却令他非常意外:
妻喜其语句清健,遂出妆奁资募,后往京师取归。《古今词话》
李夫人有侠义心肠,想必也是位文艺女青年,读聂胜琼词如见其人,嘉赏不已,竟亲自出资将聂胜琼娶入家门,无论古今中外皆可谓壮举。不管古人今人如何评价她的行为,当事人聂胜琼是极为感激的,于是来到李家后“弃冠栉,损其妆饰,奉承李公之室以主母礼,大和悦焉。”(《古今词话》)聂胜琼十分聪明,知道自己在家中的地位,更知道原配在家中的地位。她亦知恩图报,知道真正改变她命运的人不是李之问而是李夫人。她的行为看似委屈,其实是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也是在新环境中摆正姿态以求得后半生的安宁,毕竟妾是没有合法权益的,如果主人不喜可随意转赠或出卖。聂胜琼的努力没有白费,李家“终身和好,无间隙焉。”皆大欢喜,所有人都很满意。
聂胜琼的结局是古今所有同命女子中少有的个例,与她前半生命运相类的女子有很多,但能够得到她后半生所得到的人却极少,也许明末的董小宛可以算作一个。而绝大多数人即便嫁入良家,身份地位依然被人唾弃,在夫家也不得安宁。同样在宋代,还有一个叫马琼之的才妓,她的生活里就出现了波折,没有聂胜琼那般幸运了。
《中华才女妙词》中收录了马琼之的词作和她的故事。
马琼之为南宋钱塘名妓,爱上赶考的书生朱端朝,朱为其倾倒,千金散尽,马琼之也倾囊相赠,有些个杜十娘的味道。但与李甲不同的是,朱端朝不做负心汉,中举后果然将马琼之娶回了家,怎奈朱夫人不是当年的李夫人,见丈夫娶了美貌佳人回来,心里颇不得意,趁丈夫出外为官,在家中为难二房。马琼之委屈却不愿直诉,只画了一幅雪梅图并题上一首《减字木兰花》寄给夫君:
雪梅妒色,雪把梅花相抑勒。梅性温柔,雪压梅花怎起头?
芳心欲诉,全仗东君来作主。传语东君,早与梅花作主人。
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其中寓意一看便知。朱端朝当即心领神会,填词一首《浣溪纱》,一式两份,寄与娇妻美妾: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祥。
梅比雪瓣输一白,雪差梅蕊少些香。花公非是不思量。
据说,家中妻妾读此词后握手言和,从此相安无事,但时隔千载,究竟如何谁又知晓?
就在马琼之同时代的钱塘,还有一位才貌双全的青楼名妓名唤乐婉,她的遭遇显然就十分不幸了。
乐婉的故事没有详细记载,《古今词话》中收录了她与情郎施酒监的词作各一首。从内容上看,也是相爱不能相守的故事,大抵是聂胜琼的前半生。但与聂胜琼不同的是,最为离别而愁苦不舍的反倒不是乐婉,而是这位施酒监。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柳外朱楼独倚栏,满目围芳草。
《卜算子·赠杭妓乐婉》
酒监是南宋时的小吏,根本算不上大文士大官吏,这位施相公连名字都没留下,可见是个小人物,更别提为妓赎身了。但从他的词作中可以看到他的情感却是有别于那些文人雅士的,他对乐婉的感情不是一般的风月之情,虽然不熟悉他们的往来细节,但可以看出两人的交往并非普通的吟风弄月,一定是触及到了生活的深处,真正打动了施相公的心,竟让他感叹“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这在古今才子词中十分罕见,更别说是给一个卖笑女的真心话了。也因此,这首朴实无名的词作比之雕琢精美的艳词更具感染力,小人物的真情毫不逊于自诩风雅的名士。
乐婉感怀施酒监的深情,也填词回赠: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
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从词意上看,比之聂胜琼,乐婉似乎更超然豁达,固然伤心,但没有多做要求,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并期许来生再续缘。似乎她的情感没有施酒监那么的痴重,也许风月场上见惯了悲喜,也许已然看透红尘。从她的表述中看,两人就此诀别,此生当是没有再见,至于她后半生如何,也不见任何记载。
爱而不得,跳不出淤泥红尘是青楼女子的永恒之痛,也多见于历代文学作品中,而在宋代,恰有一位才妓的身世与词作并非以此类遭遇打动世人,而是体现出了前代同类人中所没有的风骨与气节,这就是宋代最著名的才妓,严蕊。
严蕊的故事见于明王世贞的《艳异编》和冯梦龙的《情史》中,尤以《情史》的记载最通达传神。两部作品都都是笔记小说,故事真伪仅供参考,不做史料佐证。据载,严蕊为天台人,“字幼芳,善琴奕歌舞丝竹书画。”(《情史》)如此俏丽佳人,自然就与当地的达官贵人及文人雅士走得近些,据说,尤其得到台州地方长官唐仲友的赏识:
唐与政仲友守台日,酒边尝命幼芳赋红白桃花。即调《如梦令》云: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情史》

唐仲友出身浙江官宦,性格耿直,著述颇丰,从《宋元学案》一书中对他的记载来看,不是一个嗜好风花雪月的才子,倒是一心想做点事情的刚直官吏,故他与严蕊大抵类似于当年韦皋之于薛涛。当然,宋代的酒席宴上请歌姬名妓弹唱赋词都是正当的娱乐项目,并不能说唐仲友命严蕊填词就表明两人有越界的关系。然而,有与没有也不一定是当事人自己说得算的,有人就要找唐仲友的麻烦。
朱晦庵以使节行部至台,欲摭仲友罪,遂指其与蕊为滥,系狱月余。《情史》
朱晦庵就是南宋大儒朱熹,学术成就已载入史册,既如此,当是品行高尚之人,为何要找唐仲友的麻烦?《宋元学案》里给出了一个说法:
初,晦翁之与先生交奏也。或曰,东莱向尝不喜先生,晦翁因申其意。陈直卿曰,说斋恃才,颇轻晦翁。而同甫尤与说斋不相下。同甫游台,狎一妓,欲得之,属说斋以脱籍,不遂,恨之。乃告晦翁曰:“渠谓公尚不识字,如何为监司。”晦翁衔之,遂以部内有冤狱,乞再按台。既至,说斋出迎稍迟,晦翁益以同甫之宫为信,立索印,摭其罪具奏,说斋亦驰疏自辩。王鲁公淮在中书,说斋姻家也。晦翁疑其右之,连疏持之。
生活中总有好事者喜欢挑拨离间、搬弄是非,朱熹与唐仲友本无瓜葛,偏偏有人从中作梗,或图口舌之快,或为报私仇。于是朱熹频频听到有人传话说唐仲友轻视辱没他,导致他怀恨在心,终于找了个机会来到台州,恰逢唐仲友迎接不及,遂“摭其罪具奏”,唐仲友不满朱熹做派,亦“驰疏自辩”,可怜了严蕊,原本只是工作职务上的一些应酬,偏偏被卷进了官老爷们的是非之争,饱受折磨。
蕊虽备受捶楚,而一语不及唐。狱吏诱使早认,蕊答曰:“身为贱妓,纵与太守有滥,罪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于是再痛杖之,仍系于狱。两月间,一再受杖,委顿几死。
严蕊的气节却也恰恰体现在此。严蕊与唐仲友都不甘诬陷为自己抗争,但她毕竟身属贱籍,比不得士大夫。被下狱后遭到了严刑逼供,但她拒绝诬陷她人,更拒绝承担不实之罪,一句“虽死,不可诬也”令人动容。上面争斗要一个说法,严蕊不招供自然不罢休,于是屡屡施刑,差一点要了弱女子的命。
这件事闹得很大,直接传进了宋孝宗的耳朵里。经皇帝过问后才得以平息。朱熹离开天台,岳霖接手此案,此时严蕊因誓死不供而“声价愈腾”。岳霖听说她有如此气概,“怜之,命作词自陈”,于是严蕊当堂口占流传千古的《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未知命女犯作词自救是否为宋时传统,至少吴淑姬也曾有过类似的经历。而严蕊这首《卜算子》从背景、主题和立意来看均胜过吴淑姬的那首《长相思》。严蕊甫一开篇便道出一段沧桑的前尘,面对生活的无奈和不可解,只得归于一种自嘲似的解读,令人心生怜惜,抓住了主审的同情之心。紧接着以春风影响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来影射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官僚们手中,又道出多少世间无情。下阙更添一种焦灼,谓自身命运不能自主,若能得主审大人开恩,愿归隐良家,隐居红尘,道出了自己的心愿。全词着词含蓄质朴,有对人生的思考,对命运的诉求,又巧妙地避开了对官僚们的控诉,以免引发反面效果,使自己处于不利的境地。严蕊不但聪慧,且知进退,懂时局,不触怒上层也保护了自己,这样的智慧绝非深闺女子所能有,是社会上历练而得。
从《情史》中的记载看,结局算圆满,“岳喜,即日判令从良。而宗室纳为小妇,以终身焉。”从历史环境来看,是令人快慰的结局。
但严蕊的故事不止这些,有趣的是,冯梦龙接下来的一小段记载让严蕊翩然有唐风,于文弱之上添一层侠气:
严幼芳尝七夕宴集,坐有谢元卿者,豪士也,固命之赋词,以己姓为韵。酒方行,而已成《鹊桥仙》云:
碧梧初出,桂花方吐,池上水花微谢。穿针人在合欢楼,正月露玉盘高泻。
蛛忙鹊懒,耕慵织倦,空做古今佳话。人间刚道隔年期,想天上方才隔夜。
元卿为之心醉,留其家半载,倾囊赠之而归。
唐以后,侠士在文学作品中似不多见了,而严蕊座上有豪士,画风顿时有所不同。他被严蕊心醉,想必也是被她词作中所透露的聪慧所吸引。这首《鹊桥仙》一改七夕的悲情凄婉,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这样的传说融入古老的故事中,道出人间都是为神仙白操心,大家忙忙碌碌的一年不过是仙人们普通的一日罢了,何必为其伤痛?词风俏皮,在酒席上写就弹唱非常符合宴会的气氛和在座者的心境。豪士自然不喜哭哭啼啼,对严蕊倾心合情合理,不但“留其家半载”,且“倾囊赠之”,可谓痴情。
在流传下来的风尘女子的故事中,严蕊的事迹虽少,却总令人念念不忘,除了她自身的才情和智慧,也有中下层文士对于官场昏暗,世道人心的无奈和喟叹。恰如冯梦龙所说:“晦翁与荆公,皆有所寄其怒。妓何与焉?”(王安石曾因类似缘由打死官妓薛希涛)道出身处社会下层的妓女任人欺凌,沦为官僚们相互斗争的牺牲品的事实。故事结尾的“幼芳生而希涛死。非晦翁之心慈于荆公,而道学之权终不敌宰相耳”则是身为下层官吏的冯梦龙对权力场的思索和鞭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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