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豆
东北三大作物,水稻,玉米和黄豆。水稻是年年重茬,玉米和黄豆是隔年迎茬。但是这几年,种黄豆的越来越少了。 种黄豆第一步,就是挑豆子。 每年冬天,我妈都会带我和姐姐挑豆种。挑豆种特别好玩,我和姐姐先把饭桌子端到炕上。我家的饭桌子是2000年左右打的,盖完房子那两年没有钱,就拿旧饭桌凑合,旧饭桌坏掉后,一家人就直接在炕上吃饭,经常一顿饭吃完,弯的腰也酸了,腿也麻了。 后来,我爸狠狠心,买了几块柳木板,请了二大爷家的大小子,叔侄俩人鼓捣了一个月,终于打成饭桌子。桌子的四个角雕了造型,稍微有点内弯,桌面刷了清油,透出柳木的淡黄色。可能是之前对饭桌子的渴望太强烈,所以他们一下打了两张,一张我们日常吃饭用,一张就放在厨房墙角积灰,时间久了不见油星桌面有点开裂,偶尔村里有办喜事的来借饭桌,就拿那张,所以两张桌子更是天差地别,但是挑豆的时候,那张破桌子总能派上大用场。一来挑豆本来就脏,所以要用脏一点的家伙什,二来破桌子摩擦力略大一点,豆子不会跑的太快,不会给坏豆子留下浑水摸鱼的机会。 桌子放好了,我们把一边垫高,另一边炕上铺上塑料袋片,再把桌面两边用抹布封好,准备工作就完成了。半簸箕黄豆倒在桌子上,圆滚滚的黄豆就奔跑着冲下斜坡,跌到炕上。我妈赶紧搂住滚得慢的杂豆和石子,把它们收到一边,再倒半簸箕新豆到桌子上,如此反复,不到半天豆种也就挑差不多了。 我妈干活细致,总还要我们在好豆里再挑一遍,把发黑的,发红的,破皮的,裂嘴的还有虫子咬了的都挑出来。之后,还要逼我们把滚剩下的杂豆重挑一遍,把石子和纥脓都挑干净。我妈会指使我端着这些破豆子去豆腐坊换豆腐。 我们村的鼎盛时期有过三个豆腐坊,一个在村东头的国道边,所谓的国道,那时候也不过是两三米宽的土路。另一个在村中间,上坡就是,二层小楼,在一堆低矮的平房中鹤立鸡群。还有一个就在我家后院,但是我们每次都舍近求远。 后院的豆腐官叫季轴子,长得人高马大,膀大腰圆的。他和原来的老婆离婚了,撇下儿子冠军独自出门打工了,做过电工,又偷渡去俄罗斯种过土豆,后来领了个老婆回来结了婚。 领回来这个老婆是个笑面虎,王熙凤式的人物,没见人就先听见招呼声,说起话来是一句带一个哈哈声。季轴子被哄得五迷三道,家里的钱悉数上交,连亲儿子娶媳妇都拿不出一万块钱来,却接二连三的在女方老家盖了两套大房子,一套给女方大儿子结婚娶媳妇,一套给女方二儿子。季轴子带女方回娘家的时候,俩儿子还老大不情愿,认为这俩人到了中年搞到一起,简直为老不尊。 后来村子里另外两家豆腐坊都关张了,只剩下屋后这一家,我们也不得不去他家捡豆腐,有时候也换点豆腐脑。 他家卖豆腐脑的时候要是没香菜就来我家要,我妈爱种菜,所以经常都是半篮子半篮子的给。季轴子家卖了好多年的豆腐,仍撇不下钱来,实在没钱的时候,季轴子就会来我家,进门先叫六奶,按辈分是要这么叫,但是听着特别别扭,无端高出这么些辈分,再无端多出这么一门亲戚,心里总是惶惶的,彷佛不借,就撅了自己的面子。要是我妈不松口,他就转头去问我爸,说六爷,咱爷们从来不差事。我爸是蜡做的枪头,经不了软话(化),何况人家尊他一声爷呢,我爸在村里被欺负惯了,晚辈一急眼,直呼白六子,再急了都跳起来打他,从来没这般礼遇。所以每次季轴子来我家,借钱得钱,借豆得豆。 季轴子借了钱,买了豆,或者直接借了豆,做了豆腐卖成钱,总迟迟不见他还钱。还得我妈拉下脸去要,每次去要,季轴子媳妇的脸都拉到了脚底下,好像欠钱的是我妈,全没了一笑一哈哈的热乎劲。 等到钱还了,两家关系也降到冰点了,对面过都不打招呼,而且以前做豆腐给我家喂牛的豆腐渣啊,刷锅水啊,都不给了。这种情况会维持到下一次季轴子来借钱,如此几次,一个两米来高的汉子,愣是磨得肩膀都塌下去再也直不起来了。 等到春耕时节,我们全家人上阵,我爸扶犁,我妈扎眼,我和姐姐一人拿一个小筐点籽。扎眼的轱辘是一个大木头骨碌,一圈均匀的嵌着五六厘米长三四厘米粗的小橛子,木头中心用铁轴连着推轱辘的把手,只有力气够大,才能保证每个眼都扎在地垄台的中间,所以这份工作我和姐姐没法帮忙。其实我最爱点籽,最爱用竹编的那个最小的小圆筐,装上大半筐黄豆,每个眼里放进三粒种子,一粒也不多,一粒也不少。我干的极慢,像是在绣花,不是在种地,而是在塑造一件艺术品。种几天下来,手上好像生出记忆来,每次必是不多不少,恰好三颗。做的好了,我爸妈会夸,到底是小孩子手软,点起籽来就是灵活。 等到黄豆破了土,分开两个丫瓣;长了叶,披上一层金毛;伸了腰,开出紫的白的小花,结了荚,慢慢鼓起豆。这时候就可以烀毛豆了。 东北烀毛豆是最简单的做法,从地里撅几棵鼓豆的秧子,可以从自己家地里撅,也可以从路边随便谁家地里撅,即使被看见了,也不能算偷,毕竟是烀毛豆,几棵而已,谁家也吃不穷。回家的路上一路走一路摘叶子,到家就剩下光光的豆杆,连着一串豆荚,扔锅里,烀熟了拿起一棵就可以吃,也不放盐,也不放花椒大料,吃的就是透面的原味。 等到豆荚泛黄,豆叶都掉了,我们这群孩子就可以去地垄沟里捡豆梗,先拿两根并排当作眼睛再左左右右的编成脚,没一会就编出一条一米多长的大蜈蚣,淘气的男孩子拉着蜈蚣的尾巴互相抡着打架,嘴巴里怪叫着,谁的打断了,也不丧气,到豆地里再编一根就是了。女孩子们就在豆地里找天天,天天学名龙葵,花是白色的,果实是一串串绿色的,熟了薰甜深紫,一咬一爆浆,吃的人满嘴都是籽,连手指上,嘴唇上,衣服上都染上紫色,洗也洗不掉。 等到豆荚和豆杆都变成黄褐色,就可以收割了。割豆子的镰刀和割稻子的镰刀不一样,割豆子用柴镰,割稻子用草镰,光听名字就知道柴镰比较硬。谁家要是用草镰割豆子,不出一块地,指定把刀刃崩的豁牙露齿,能当锯子用了。 其实割豆子还有秘诀,就是手上不要只像割稻子一样往后捞,而是拿豆子的手往前推,同时拿刀的手往后,这样配合着,一把豆子与其说是割断的,不如说是撅折的。割下来的豆子也要轻拿轻放,连扎捆的时候都不能用力压,因为真正熟好的豆子一碰就炸,即使轻手轻脚,每个豆铺子地下都散落了不少炸裂的豆子。 豆子拉到家,打出圆滚滚金灿灿的豆子,收进粮仓,这些豆子,才算到地里进行了一次循环。 农闲时节,我妈会再挑豆,这次是用来烀酱,自家下的大酱,是除了咸盐和酱油以外最常用的调味品。 除了下酱,我妈还会磨一锅生豆子,放到锅里熬,熬熟了加上腌好的雪里红萝卜缨等咸菜,碴成小豆腐,饭不够吃就热一碗,就着大酱和葱花,也别有一番风味。 近些年,村里人嫌种黄豆繁琐,至于重茬迎茬,庄稼长得如何,还不是一把化肥来决定的,大不了就给苞米多追几遍肥,所以黄豆越种越少。我爸妈也懒得折腾,面积地都种上了大苞米,只在边边角角和水池梗子上点上些黄豆,收了也只够勉勉强强的一塑料袋,换换干豆腐大豆腐也就没有了。 这几年东北退耕还林,原本辛辛苦苦开起来的山坡地都种上了果松,松树要二十多年才能长成材,所以空地间隙就簪上黄豆,黄豆收的多了就送到油坊里压成黄褐色的豆油。 我妈说等今年我爸来,给我拿20斤豆油来,家里的豆油是超市里买不到的。 我说不要了,路途遥远,老爸提不动,不如等果松长大了,我回家创业,卖松子,卖黄豆,卖大米,榨油卖油,油渣做饼干,还可以做做农家乐。 我妈笑着说,你净想美事呢,又幽幽的说,还要等二十年呢,到时候都不知道我和你爸还活着么。 我说没关系,你们不在了,我也会回去,说到底,根还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