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的故事
当我走进手术室，所有的大夫和护士都看着我，他们全副武装，只露出眼睛，分不清楚谁是谁，我面无表情地躺下。
纠结整整两年时间，我终于做出这个决定。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那张我选择的，沟通过无数次的，比较可爱的脸，那是一张我喜欢的脸。如果有了这张脸，我的世界会翻天，你信吗？我信。
大夫在我耳边问：“准备好了吗？”当然，我心想，已经准备了足足两年时间，可是此刻我的心并不平静，它咚咚咚直跳，每一次跳动都像鼓槌敲击着耳膜，脑子里嗡嗡作响，我深吸了一口气，“好了。”
手术室的高光灯一打开，脑子里浮现出那张脸，随着慌乱的心跳它开始眨动眼睛，好像突然有了灵魂一样。
“喂，你明明只是张脸啊！”
“可是很快你整个人都会是我的“，它骄傲地看着我说，笑得很诡异。
“你一点也不美，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惊坐了起来，冲出手术室，我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只想逃出那张脸的控制。“订金可是不能退的昂！”后面传来医院工作人员的声音。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我的衣着很奇怪，来来往往的人都盯着我看。看吧看吧都看吧，我哈哈大笑起来，两年时间的精心准备，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我笑自己，也笑这世界，我发自内心痛快地笑，从来没有笑得这么放纵过，海边觅食的海鸥们都被我的笑声吓飞了。
我知道，此刻，我跟这个世界的战争真正拉响，我会战斗到底，至死方休。
壹
如果一个生命刚刚形成，它还是一颗受精卵的时候，就有足够的天赋和智慧，选择自己的样貌，而且做出最优的选择，那该有多美妙。
我却做了最坏的选择。我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缺憾，完美地避开了所有优点。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长相，而我，在世俗的审美里，谈不上普通，可以说是奇丑的。
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是没有美丑的概念的。我的世界我就是中心，我就是最美的。我也曾像个天真无邪开心快乐的小天使一样飞来飞去，在一群小孩里，有些小孩总会被大人夸可爱或漂亮，而我一次都没有，那又怎样呢，有什么不一样呢，我们看起来是一样的呀。
直到六岁那年，我走进小学，规规矩矩地坐在小课桌前学习，慢慢开始懂点事了。每次老师叫同学们回答问题的时候，我那么踊跃，那么积极，小手举得那么那么高，为什么总是很少被老师叫起来呢？我不太明白，老师们总是偏爱一些小朋友，是因为他们聪明吗?我也不笨啊，因为他们可爱吗？爸爸妈妈经常夸我可爱呢，因为他们长得漂亮?我不知道了，我想，大概老师们不喜欢我吧。
好在我有很多小伙伴，他们喜欢我，我经常讲故事给他们听，我坐在中间，他们围着我，眨巴着好奇的大眼睛，竖着耳朵只听我说话，那种感觉棒极了。我变得更爱看书，从书里学习做个好小孩。
我的童年时光，还是彩色的。
贰
真正让我意识到自己长得丑是刚上初中的时候，同学们私下里评校花校草四大美女之类的，那些评出来的同学，我仔细观察过，他们的确长得很好看。当我对着镜子看自己的时候，我发现，我好像是她们的反面。
眼睛小而且肿，看起来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眉毛很淡远看像没有一样，鼻梁塌鼻头却很大，我一直很爱笑啊，可是嘴角却固执地朝下生长，这样的五官，放在一张摊开的大饼脸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真的很丑。
知道真相的我躲在操场的角落里哭了一下午，哭完心情就好些了，我又像只勇敢的老鹰一样，扑向快乐的小鸡群疯玩起来。意识到自己丑只是一次小小的心灵震荡，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丑到底意味着什么。
初二的时候，我有了喜欢的男生。他长得像花泽类，文静腼腆，但是比花泽类阳光一些，喜欢踢球，我经常坐在操场的边边角角装作学习，偷看他踢球，我们同级不同班，路过他们教室会不自觉地看他在不在，次数多了谁都会感觉到的，后来我再看他的时候，他发现就转过脸去，大概害羞脸红了吧。
我喜欢他整整两年，偷偷地，没有勇气跟他说一句话，也不敢告诉我的朋友，他是我心底最小心翼翼的秘密。当我看到学渣男追学霸女的时候，别人笑话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就想，如果让别人知道我喜欢他，他们会怎么说我呢?我特别讨厌发明这个故事的人，癞蛤蟆怎么了？因为长得丑，就没有追求美的权力了吗？
后来，听说他跟他们的班花在一起了，还结了婚，有次在朋友那看到照片，差点认不出来，曾经的美少年，竟会变成这般大腹便便不修边幅头顶长草唇干齿黄的模样，我竟莫名地邪恶地感到开心。
叁
高中的生活一直按部就班，大部分的时间除了学习，就把自己浸在书的世界里，特别是言情小说。
言情小说看了那么多，女主大多有颜有胸，会矫情能撒娇，作得人神共愤，但是她们的男朋友永远都不会烦，而且还觉得很可爱呢。虽然我也有一颗向往爱情的少女心，可是我知道我是怎么也学不会这些的。
我的好朋友好像都是女孩子，我几乎没有真正的男性朋友，男生们自动把我当空气，爱情它一直绕着我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心底有一种情绪慢慢生长起来，心头又好像蒙了一层灰色的雾影，它让我变得不快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自卑。
肆
大学的生活轻松自由了一些，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图书馆里度过，我也找不到别的喜欢的事情可以做，精神的世界里没有边界，对我来说比现实世界更迷人。
女孩们都开始打扮起来，尽情释放压抑了二十多年的美。我买了一些简单的化妆品，有天早上醒来，心情格外得好，加上没有课，我就打开电脑边看边学化了个淡妆，走在路上，我接收到了太多来自眼睛来自嘴角来自内心的嘲笑，“呵呵，丑人多作怪哈！”窸窸窣窣的声音突破空气传到了我耳朵里，鼻子一酸眼泪打转，一圈又一圈，原本就朝下的嘴角绷紧着抖动着快要够到下巴，我长开口深呼吸，微微抬起头让眼泪化作哽咽发涩的口水吞了下去，最后我没哭，我肯定丑极了，我不能在外面哭。
丑的负能量，在我还没觉察到它的时候，就一直存在着，一直辐射着我。不知不觉地，我变得麻木而坚硬，我表面装的无所谓，内心更执拗更倔强，暗暗跟这个世界较起劲来。
伍
这个世界没有看起来那么美好，即使拥有了好看的皮囊。
以我的观察，但凡姿色中等偏上的女孩子多多少少是骄傲的，长相平庸的女孩打扮变美会变得忘乎所以，那些一点都不爱打扮自己的，多是爱读书的女孩子。
站在这两个极端是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她们互相瞧不起，都觉得自己比对方高级。爱美的瞧不起爱读书的，人丑才要多读书呢，爱读书的瞧不上爱美的，以色事人安能长久？
我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我站在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女人的世界里充满了刀光剑影明争暗斗。如果美丽是资源，资源就会被利用，人类编织的纯真美好的爱情和温馨无比的婚姻生活，不过是资源的交换利用罢了。如果没有这种资源，会不会活得更自由?
我承认这么想是出于嫉妒，我只有这么想，才能感受到那么一丁点的轻松和自在。我在倔强矛盾执拗中慢慢成熟，自卑有时候让我抬不起头低到尘土里，有时候又让我昂起头仰望天空逃避，它就是无法让我平视生活面对现实，直到遇到林巅。
陆
林巅是我平生最喜欢的男生，我们不是恋人。
我们是在大二的时候认识的。我参加了通讯社，林巅是摄影团的。
还记得那是个下午，我在小工作室里码字，林巅带着他的相机来我们办公室送照片，学校书法大赛，我的稿子需要他的片子做配图。
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喜欢他，我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当时我的脸肯定红透了，林巅皮肤白净，眼睛透亮，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也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阳光开朗。他的手长得很好看，还有他身上的味道，像秋天的午后，阳光照耀着将枯未枯的草木散发着的味道，他跟我说话的时候会看着我的眼睛。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很多，慢慢地我也不害羞了，林巅的存在给了我很大很大的希望，他让我发现，这个世界的男生，不是都一个样的，他看着我的时候，没有那些让我不舒服的东西，在他眼里，我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而我只想做个普通的女孩子，不会因为丑而被记住，成为一个特别的存在。
我们一起爬山，一起出去游玩。我的脸上眼里写满了对他的喜欢，可是他偏偏就是看不见，萌生过无数次表白的念头，但是一想到如果失败，朋友也没法继续下去，我就像个注定会阵亡的小兵一样，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跑，有一次我甚至张开了口，嘴巴却重得说不出话来，头也变得很沉，我只能说身体不太舒服，林巅尽到了作为朋友的关心，他扶着我，照顾我，手里捧着他给我的水，我低头默默告诉自己，我应该知足。
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表白，而他在大三的时候就有了小女友，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学妹。我想，林巅不可能不知道我喜欢他，我相信他也是喜欢我的，可是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
这段根本没有开始的爱恋，一直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开始，一个人继续，一个人伤心，一个人选择离开，决定离开的时候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寂寞，感觉天地间只有我一个人，心慢慢沉下去，一点一点地绝望，我不再期待，眼神也变得暗淡。自卑像野草一样开始疯长起来，我自以为强壮的心已经无法控制它，它让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我常常想，如果我长得漂亮点，哪怕只是普通耐看一点，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柒
林巅给了我希望，又给了我绝望，毕业后参加工作一晃好几年，我从林巅的世界里走出来了又好像一直在里面，没有人限制我的自由，我却活得像个困兽。
我工作能力勤奋努力不输别人，可是不太会处理人际关系。我不太会跟男性同事打交道，从小到大，虽然并非我的故意选择，我的朋友都是女性朋友。进入社会之后的世界对我来说更加复杂，人心变幻莫测，在我看来像一加一一样简单直接的事情，为什么会被人心玩出那么多诡谲。工作中感觉一直有东西在打击着我，好像做什么事都比别人费劲，好像总是障碍重重。
我的女朋友们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她们不能一直陪着我，我的生活慢慢变成一个人，总是一个人，我会孤单终老的。
我会孤独终老的，我很害怕，特别是深夜被某些动静惊醒的时候。工作的压力，人际的压力，家人的压力，我感觉自己每天都在高压锅里煎熬。
在家人朋友的撮合下，我也相过亲，那简直是我人生的噩梦。我的亲属，我的好朋友们，那些爱我的人，她们给我介绍的对象，一度让我怀疑自己在她们眼里到底是怎样的人。30岁秃顶像40岁的，痞里痞气站都站不直得，三十多岁还在啃老混沌度日的，而我的要求不过是一个正直阳光的好青年，所谓的房子车子身高长相都不是考虑的重点，难道我只配这样的人吗？难道在你们眼里我就只能跟这样的男人交往吗？请相信我不是挑剔，因为根本就没得挑，真的没有一个接近正常范围的男人。
我不断地提醒自己，我要坚持，或许下一个就会靠谱，事实告诉我，下一个更糟。那个靠谱的下一个根本不存在，我对爱情和婚姻彻底失去了信心。
一天一天地，我变了样。心情好一阵坏一阵，好的时候一切都是好的，规律饮食跑步健身，努力工作天天向上，我还是相信未来相信自己，相信这个美丽的世界充满了各种美好的可能性，只是我还没有找到而已。坏的时候，我变得厌世，看什么都无趣，负能量在脸上爆出痘，怀疑自己是抑郁症患者。我就这样匍匐前行着，直到最后一根稻草将我的坚强彻底压碎。
捌
近30年了，我还保留着完整的身体，包括初吻，这真是悲剧。
身体的冲动，最原始的召唤，越压抑越强烈，一个间歇性对生活绝望的丑女人，对新鲜未知刺激快乐的一切近乎饥渴，哪怕是饮鸩止渴。
我说服自己可以放纵身体，我安慰自己这没什么错，我并没有错，我应该让自己快乐。
我给自己立了规矩，不能找有女朋友的，不能找结了婚的，谨慎小心注意安全，这是底线，事实证明我还是想多了。
我在网上认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人，虽然目的是约，不知不觉还是付出了感情，这大概就是人和动物的区别。我们像情侣一样侃天侃地谈情说爱，他特别有趣，我够解风情，每天互道晚安好多遍一直到深夜，他不知道我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他的长相，我们都觉得精神的契合比外表重要得多。
他越来越按耐不住想见我，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三观契合心灵相通，两个多月后我们约见了。
我精心地打扮了自己，看起来清爽自然，两个多月的聊天陪伴互诉衷肠，我觉得我们至少可以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个饭聊聊天。我到的时候，他还没有来，我紧张极了，手心冒汗，喉咙很干，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他来到桌前，先看了我一眼，有点惊讶，强装着笑了笑坐下，我感觉到了他眼里的轻视，尽管他极力掩饰，这样的眼神我太熟悉。我慌了神，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多月的坦诚交流，比不过看一眼。他坐下来没一分钟，就说刚想起晚上还有急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多蹩脚的借口。
我彻底崩溃，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大哭，两个鼻孔被掺着眼泪的鼻涕堵住无法呼吸，张口喘着气感觉要窒息，整个世界把我抛弃了，真的无路可走了，我的丑像我背负的原罪，无论怎样都洗脱不掉。
除非，除非换张脸。
在最绝望的时候，是这个念头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
玖
如果换张脸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会躺在手术室。
丑是我所有的障碍，我很确定，虽然从来没有人跟我沟通过我所经历的一切不平是因为我很丑，哪怕我的父母，我最亲近的朋友，因为他们知道这太敏感太残酷，他们不忍谈，而我，心里最清楚最明白。
在爱情婚姻的这条路上，这个世界没有给我机会，我不想孤独终老，不想父母担心失望，我也想跟别的女孩一样，结婚生子，过平凡人最平淡的生活，经普通人最常见的人生起伏。
那为什么还要逃呢？
当我躺在那张床上，我感觉命运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任它划拨宰割。
我还是不能服。
不能。
我一定会输。
一定。
我还想试一试，我到底会走到哪里。
我没有好看的皮囊，我会尝尽白眼和嘲笑，在爱情里我受尽冷落轻视，我确实很丑，也确实跟普通的女人不同，我可能永远也没法感受纯真的爱情和美满的婚姻，但我也拥有了你们无法体会的自由。
从此刻起，没有什么可以触动我的心，因为世俗的一切我不再委屈自己不再趋炎附会，挣脱掉皮囊的束缚，我只想活得更恣意更自由让自己更快乐。
而我想告诉你的不过一句话，所有天生的不能选择的一切，都不应该被嘲笑被批判。
我可能一定会输，我知道，我会为自己负责的，我亲爱的爸爸妈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