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前明月光的故事

当锯形花纹的鞋底翻起黏在柏油马路上的树叶时，长沙的第三个秋天到了。漫长的雨季只带来丝毫凉意，而哈尔滨的人已经毕恭毕敬地裹在铁壁般厚重的羽绒服里，迎接冬天的降临。在幅员辽阔的中国，大学的每一次开学都像非洲动物季节性的迁徙。向南，向北。路程足够环游欧洲了。 1 所以当我在南方的艳阳里煎熬时，你已然在北方的暖气房里打盹了。 太原应该正是宜人。 高中的生活也不容易啊。 由于午休不足，下午的前两节课很容易打盹——当我的视界越来越窄，前排笔直的身影渐渐模糊，整个世界就快要陷入一种怡人的混沌之时，突如其来的声音却让我一震： “放学帮我带支笔。” “……” “0.5的。” “学校超市有。” “我要你买的。” “滚。” 我和银杏的谈话一向都简单粗暴。他说和我这样的人聊天最轻松，也许我就是个轻松的人——排名册底端的我对任何一个同学都不是威胁。 但我还是去买了。在晚自习后的十点。亚丽珊像往常一样先回家了。 “我睡太晚白天没精神。” 我不记得亚丽珊什么时候没有精神过，座位前排的她永远像个同传一样专注，细雨般的字随着她纤细的手洋洋洒洒落在本上。 而我则永远像个小丑一样，转着笔，或是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喝一口水，或是瞥一眼窗外，想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可以快一点结束。 当我看到身边老让我这个走读生捎东西的傻小子一丝不苟的侧颜时，我感觉我的苦日子可能会比所有人都要长。 银杏很大条，身材是，神经也是。 刚坐同桌时，我的笔摔滚到桌子下，当我蜷着身子像《猫和老鼠》里的Tom一样狼狈地钻进去时，却发现笔已经被他握在手里了，他甚至只是稍稍侧了下身，手就接触到地面了。 他每次跟我说话都把脸凑过来，我甚至感觉到他吐出的气息在撩拨着我鬓角的碎发。这种情况下我总会假装出一副突然想起什么事儿似的傻样儿，然后起立走开。 这时他就会在我背后喊： “我跟你说话你到底听见了没有？” 我作出一副突然梦中惊醒的表情： “什么事啊？” “物理4-2你带了吗？” 2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大家开始叫我“金角大王”。虽然我姓金，但我还是认为原因出在我身旁这位银姓同桌的身上。我们俩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具有意义，但在一起就成了上界守莲花洞的两个妖怪。还是一对毫无默契的兄弟。 他有一天突然问我： “大哥，你有喜欢的作家吗？” “张爱玲。” 然后在我生日那天，一本《红玫瑰与白玫瑰》赫然出现在我的课桌上。忘记跟他说了——张爱玲的书我都看过了。 我曾向亚丽珊抱怨过这位“银角大王”的种种“劣迹”，但显然她并不感兴趣。当然，她只关心爱因斯坦和牛顿，像我们这些凡人的琐事她是不会费神去想的。 反之不然。 一个闷热的午后，当大家都浸在被阳光搅得发昏的教室里，用紧涨的大脑去苦思冥想那一个个蝇头小字时，冷不丁“银角大王”说话了： “你那朋友喜欢粉色？” “谁？” “你的好朋友。” “谁？” “亚丽珊。” “为什么？” “她送你的东西都是粉的。” “大概是吧……” 隔了一会儿我对银杏说： “那就是了。” 我突然感到一阵紧张的刺激，像发现一直平静的湖面下却是暗涌的流沙——是粉色啊，我们的学霸也有颗少女心呢。 从银杏第一次说“你那朋友”时，我就有了答案，但我却并不想展开一个有关亚丽珊的话题——这个深不可测、忽远忽近、却总高人一等的朋友。她的朋友不多，她几乎不和男生说话，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我完成了友谊的平衡。 但她喜欢粉色啊。她有喜欢的人吗？ 3 当高考的巨轮浩浩荡荡碾压过那个夏天之后，我又灰溜溜地回到学校复读。考练纸白花花地在我的世界里旋转，蝉鸣聒噪的夏夜没有丝毫凉意。 有时候想想天蓬元帅真是幸福，他做错了事就被贬成一头好吃懒做的猪，我却要为自己的不努力经受这炼狱般的待遇。 “银角大王”倒是深感“同情”： “大哥，顶住啊！！！” “哈尔滨冬天好美啊！！！” “一闲下来就不知道干点什么好……” 我仿佛听到了他隔在屏幕后的奸笑。 在繁重的学习任务的打压下，我几乎过上了与世隔绝、清心寡欲的日子，但也不难想象世界的另一头，那些已经毕业的成功学长灯红酒绿的生活。 寒假的经验交流会于我却是满满的恶意。我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表情，体验着来自“成功人士”的关怀和鼓励，惊讶半年前那些个蓬头垢面的书虫经历了什么竟可以这样“大放光彩”。 “一种自由。” “银角大王”以一种内行人士的姿态告诉我。 “一种有精力去伪装自己的自由。” 4 来长沙读英语专业，这也许不是我的初衷，却是我的结局。 “可以啊，大哥，四六级带带我。” “那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告诉你个秘密。” “说。” “我发现某人喜欢了我四年，我决定接受她了。” 亚丽珊。 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怎么会突然冒出来。 是因为她去哈尔滨读书，还是因为她上大学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我，亦或是一种更深的、来自于内心的判断：她足够优秀，只要她愿意。 “我宁愿在你还是‘床前明月光’的时候离开。” 也好过发现你终究还是一粒“饭粘子”。 我从未有过这么违心的想法。 但倔强的离开是最体面的结局。 5 长沙绵绵不断的雨季却给了我偷懒的契机，一边抱怨着天气，一边却心满意足地窝在宿舍里。 夜里，雨终于停了，室友在酣甜的梦境中呓语。 狡黠的月光，久违的凉意。 番外 好不容易等到“金角大王”考上大学，我决定试探性地向她表白，她却回了我一句好没头脑的话： “我宁愿在你还是‘床前明月光’的时候离开。” 我大概过了三个月才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这是源自高三时我送过她的一本书，看来她是好好看了。 那就相见不如怀念吧，委婉的拒绝是最体面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