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玩偶
她坐在工位上,办公室里键盘声此起彼伏一如往常,没有人知道,她的少女时代正式告终。
去年看《Bridget Jones’s Baby》,Jones装模作样的在Jack和Darcy间左右为难。她当时觉得一个不期而遇的生命没什么大不了,恰能给以为再难起波澜的人生美妙的忧虑。反正最后皆是happy ending,不羁的Jack,亦或绅士的Darcy,她作为少女,都可接受,孩子是谁的不那么重要。
事实是,于她而言,怀上前男友的孩子,像是人生中的螺旋式后退。她曾经满腔热血地狼奔豕突,如今看来不过是在跑步机上佯装前进。她的人生轻易便遭摧毁,但在空袭的警报呼啸之前,却还做着五彩斑斓的梦。
医生的诊断谨小慎微,明知她要什么答案,却不予满足。想到此生可能无法再孕,她臆想中的冷酷无情一泻千里。她妈陪去的医院,她一面不情不愿,觉得此事再难自己做决定,一面又乐于由他人定夺,方便她不如意时秋后算账。她妈说,既然医生这样讲,那么囡囡,就生下来吧。她万念俱灰,心里回荡着一万个不要,但嘴上却嗯了一声。聪明人的懦弱尤其可悲,是一种明知故犯的愚勇,她至今不解,何至于如此地步。她妈握牢她冰凉的手,仿佛乐见其成,自己凑合的一生终于有了嫡系传人。走出医院时候,阳光明媚,一刹那被日头笼罩,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光天化日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
她妈不消片刻便把这消息告诉了前男友,父母当然不会害她,看上去顾虑周全,但不过是在传统的伦理道德里循规蹈矩,螺蛳壳里做道场,翻不转天。此般境地下,她自己也觉得自由和独立可笑且不可及。时隔两月再见前任,看到他怀着初为人父的喜悦,觉得有点恍惚,明明是决计不再有瓜葛的两个人如今却要组成家庭。自此,她的人生命题变成了如何从错误的起点出发,到达正确的终点。她佩服自己,可以苟且偷生,她看清对方身上的所有缺点,她对孩子的感情或许还有转机,但对前男友的爱早已荡然无存。然而更佩服前男友,即便知晓她百般不情愿,依旧可以欣然接受人生新篇章。
可哪有什么新篇章,他们分手前的问题依旧存在且愈演愈烈。随着两个家庭的全面介入,百孔变千疮。她不知道《Big little lies》里遭遇强暴而怀孕的Jane是如何心理建设,抱着圣爱去抚摸腹部。她照常上班下班,孕检孕吐,做着一切孕妇该做的事,唯独没有无条件的爱。三个月的时候,觉得还有转机,她可以不要,四个月的时候,觉得未婚夫面目可憎,她可以不要。但日复一日,她不愿意明白,她成为母亲这件事已成定局。周遭每一个人都在施以援手,但最终让她在一团泥沼中万劫不复。有一日大腹便便的她想要站起来,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她呼唤孩子他爸,终于喝到了近在咫尺的那杯水。她的眼泪一下掉了下来,她的人生没有转机了,她将囿于昼夜、厨房与不明不白的恨。
她最终还是遵循三纲五常结了婚,在她腹部还没那么明显,也即不会被太多人指点的时候做了新娘。跪着侍奉长辈喝茶的时候,见她爸妈泪水盈盈,她自己也泪眼婆娑,经年累月的隔阂似已瓦解,她不觉得自己委屈,接受了不如意,如果要牺牲她,那就牺牲。人生艰难,每个人都难,她没有资格被网开一面。
婚礼进行曲响起,她缓缓走进礼堂,平静而美丽,像个玩偶,她先生也像个玩偶,他们是被催熟的两个少年。司仪问她先生,“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她,对她忠诚直到永远?”,他望着她说“我愿意”。司仪转头问她,“你是否愿意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都将毫无保留地爱他,对他忠诚直到永远?”。
她在心里说,“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