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异闻录·陵上燕
【楔子】
宫读书已,曰:“果也,欲姊弟擅天下!我儿男也,额上有壮发,类孝元皇帝。今儿安在?危杀之矣!奈何令长信得闻之?”宫饮药死。(曹宫读完书信,说道:“果然如此,赵飞燕姐妹要控制天下!我的孩子是个男孩,前额下生有壮发,像孝元皇帝。现在孩子到哪里去了?一定被她们害死了!怎么才能让太后知道这件事呢?”曹宫服药自尽。)
【一】
那时候燕燕住在长乐宫的长信殿里。长信殿里有一个太后,一个婕妤,还有一个,两个,三个……无数的宫人。那时候燕燕是个公主,有无数的锦衣绣裳可穿,可她却总爱在丝袍外罩一件皁色旧纨单衣。大概是燕燕身姿轻盈的缘故,她在殿内跑来跑去,衣服也总不见脏。未央宫是燕燕父亲的地方——可燕燕从不敢去——那儿的皇后养了一只西域来的猫儿,总是懒洋洋地躺在宫门外,或者被皇后抱在怀里,一见燕燕过来,便睁着一双碧眼瞪她,实在可怕。
曾经在未央宫的时候,皇帝父亲来看她,身边就站着那个自号飞燕的皇后。她冷笑着看燕燕,看得人寒毛直竖。她甚至纵容怀里的猫儿扑过来,扯破燕燕最爱的那件皁色长衣拖出的交输一角。可那时父亲只痴痴地看着皇后不说话,也听不见燕燕的哭闹。只有班婕妤把眼泪盈盈的燕燕护到身后,坐到一顶绿辇上,送到长乐宫太后居处来。
燕燕从此便决定再也不要见那个没用的父亲。大概是因为日思夜想的缘故吧,这愿望实现了——没过多久皇帝就成了大行皇帝,去了燕燕再也找不到的地方。
“那不公平!皇后的妹妹,那个叫合德的昭仪,她那么坏,可她就能跟去!还有,婕妤为什么也要去呢?婕妤不要燕燕了吗?”燕燕绕着太后焦急地问着。可太后只是对着一件绛缘的诸衧叹气——因为昔日她成为皇后仅仅是因为它(注:是时政君坐近太子,又独衣绛缘诸于,长御即以为是。),如今她又成了太皇太后。她不回答燕燕的问题。
皇帝走了,可是有太子。于是新的皇帝就来了。新的皇帝比燕燕大几岁,可他不是燕燕的兄长。那是个定陶来的乡下人,努力摆出长安贵族的仪态,可总是有地方不对劲。他的祖母和母亲也来了,在太后面前恭恭敬敬、低眉顺眼的。太后很满意,于是从此汉宫里就有了四个太后:
长乐宫里的是曾经的太后,如今的太皇太后王氏。那个坏皇后赵飞燕成了皇太后,也住在附近。新皇帝的祖母傅氏称帝太太后,住在永信宫里;他的母亲丁氏称帝太后,住在中安宫里。
傅太后和赵太后一样坏,燕燕不想去理她们。唯有丁太后慈眉善目,燕燕最喜欢去听她讲《易》。每次燕燕都穿过宫中高高的复道,从长乐宫溜出来,迅速地跑到她的中安宫去——中安宫有少府和太仆,还有数不清的侍者,可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对燕燕视而不见。只有丁太后见她来了,会高兴地放下手里的书,对燕燕招手道:“来,来,今天又有个新的故事可讲。”
丁太后除了讲《易》,已经讲了一百七十个故事了。在燕燕听过的这些故事里,帝太后扮演了无数个角色:她是太守的女儿,还是定陶王的姬妾,还是谨小慎微的傅太后的儿媳,还是个不能养育亲子而日日思念哀叹的母亲。到了后来,这个她自己都没怎么见过的儿子成了皇帝,她也就被封为了帝太后。
每次提到自己的皇帝儿子,她都会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近来听说他正忙于应付春日里的一场大旱。听说这次大旱持续了一个春天,甚至有不少东方的百姓,一路越过函谷关,来到长安。在他们的传说中,长安住着西王母,只有西王母才能救这尘土飞扬的世界。这消息是燕燕唯一一次夜里偷溜出宫时打听到的。不过那次出行很失败,街上汇集的流民中,几个蓬头垢面的流浪的孩童甚至拿泥丸打她。幸好一个蓬发戴胜的老妇用手中的长杖将他们斥去。燕燕记得那老妇说:
“你的母亲呢?你快回你母亲的身边吧!这里不是你该在的地方。”
母亲?母亲是什么?燕燕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她想了想,脑海里却乱成一团,最终哇一声哭了起来。老妇见她难过,俯身下来亲切的说道:“你看你腰上挂的什么?”
“阿媪说的这个?”燕燕解下腰上系着的印绶。那印上分明写着,“妾曹女巽”。
老妇人微笑着点头,“这就是你的母亲。”在燕燕更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个姓曹的女人只是个中宫史,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皇太后赵氏的身后,不发一语。燕燕对这记忆表示怀疑——虽燕燕的确看见赵飞燕的背后站了不少女人,可是当她曾经给班婕妤提起时,她们都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微笑着摇摇头。
燕燕再想问些什么,老妇却不见了。夜色中唯见有一只飞鸟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到高处的凤阙上去了。
母亲?母亲?接下来的几日,燕燕没有去听丁太后讲故事,只是回到长信殿里怔怔地发呆。王太后说,母亲,就是那个会真心为你哭泣的人。
可是丁太后的答案不同。她哭泣着感叹不能时常与当皇帝的儿子相见时,燕燕问道:“你哭泣,是因为你是母亲吗?”
“是因为我不是母亲,不能如母亲那样守在儿子的身旁啊。”
“那么我让你做我的母亲,我天天在你身旁,好么?”燕燕说。
丁太后抱住燕燕,欣喜地连连点头:“好,好。”
于是燕燕欢喜地牵起她的手。
“母亲。”她说。燕燕记得那一年是建平元年。
【二】
在汉宫的四个太后里,太皇太后王氏一直对儿子成帝没有子嗣的事耿耿于怀,从未给过太后赵氏好脸色看。而帝太太后傅氏,却总是满脸喜色——她的儿子是定陶恭王,她的孙子却是如今的皇帝。皇帝是帝太后丁氏所出,却自幼养在帝太太后傅氏处,难以相见。于是燕燕终于成了帝太后心怀的寄托——她仍旧每日对着燕燕讲故事,燕燕也总是兴致满满地听着。
于是燕燕真的就有了一位母亲了。她在中安宫住了下来,甚至成了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当然燕燕仍旧有很多事可做。
正月上辰会在池边盥濯,食蓬蒿制的饼饵。三月上巳在流水边奏乐。这些寻常的乐事自不消说。
最热闹的要数七月七日,百子池旁会演奏起于阗国来的音乐,燕燕虽听不懂,却可以趁乱缠着帝太后身边服侍的小宫人一起玩五色花线。八月四日时,众人在竹林中下围棋。据说胜者终年有福,负者却终年疾病。燕燕连负数局,急得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最后多亏人告知,“偷偷取了丝缕对着北辰星祈求便能幸免”,终于才长舒一口气。
平常的日子,所见的贵族们总是谨严端正,各归其位,可到了九月,他们饰贝的腰带上便挂起了茱萸,也可算是一道奇景。那时候皇帝还会亲自为帝太后献上蓬蒿饼与菊花酒,恭恭敬敬地说道:“为帝太后寿。”那菊花酒还是去年九月九日燕燕亲自为母亲酿的。
一转眼到了十月十五日的早晨,燕燕看丁太后带着笑意的脸,便知道又有好玩的事了。
像往常一样,丁太后亲自为燕燕梳头。傅母命人送上数篋衣饰。最大的彩篋里装着礼服,是纯缥的颜色,虽用料上好,却无甚可观。但另有编制采组而成的绶带,腰带再饰以白珠金辟邪的带钩,使长公主的身份得以彰显。另一篋中装着假发,再一篋是簪珥与步摇。燕燕虽还小,额前的头发却已颇为浓密,一头长发用竹擿随意一绾便是个高髻。因此她并不喜欢这沉重的首饰,不高兴地背过头去。
“女儿,”丁太后轻抚着燕燕的发道,“你虽额有壮发,可是礼不可废,还是得忍着沉顶着这一顶大手结,才有长公主的样子啊!”
“母亲——”燕燕噘着嘴想了想,“……嗯,如果能让母亲高兴。”
灵女庙祭享神仙的时候,总是由《上灵之曲》开场。
接着还有宫人们挽着手臂,踏着节拍,歌唱《赤凤凰来》。太皇太后、帝太太后亦在场,可她们都端端正正坐着,不发一言——大概这样的场景,每年都看过,也不觉新鲜了。唯有燕燕坐在帝太后身侧,颇有兴致地击掌合着节拍。
“母亲,皇太后不会来吧?我怕那只猫儿。”
“延陵有一个婕妤不见了,大概皇太后思念故人,因此未能来到吧。”帝太后见另两位太后都没注意,轻轻地低语道,但燕燕的注意力早已转移了方向。
“百戏真好看啊,母亲你看那个跳丸弄剑的,竟然一点也不畏惧;还有那个敲建鼓的大胖子;
——母亲,母亲,那击筑的不是我的皇帝兄长么?他身边吹笛的是谁?哦,这位姐姐,不,那个人我见过,是叫董贤?
——母亲你看,东海黄公和老虎打架了,真滑稽可笑;公莫舞不好看,哭哭啼啼的;
——母亲,母亲,你在听吗?”
“母亲,母亲?”燕燕站起身来,轻轻晃着帝太后的肩膀,“那个在漆盘上跳舞的女子真美,她跳得真快啊!”
“燕燕?你在看什么?”等丁太后把注意力从皇帝处转移回来,燕燕却不说话了。
“那是——”
燕燕怔怔地看着那女子。那女子头梳百合髻,袿裳鲜明,衣角在风中飞扬,垫着脚立在漆盘上,分外好看。在燕燕的印象里,宫里每个女人都是神秘而遥远的,可这个女人不——她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那舞是像燕子一般轻盈的。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燕燕的心都跟着她跳啊跳啊。燕燕觉得自己快要飞起来了。
最终燕燕甚至偷偷爬上了建章宫高高的别风阙——据说曾经汉朝某个帝王的夫人,就是从这楼上飞走的。
她脚下是饰有飞鸿的瓦当,近处有沉默的宫苑与楼阙,远处是喧嚣的街衢与九市,可她的一双黑眼珠只直瞪瞪向前望着虚空,寻找着鸟飞过的痕迹。冷风呼呼地迎面吹来,吹走燕燕头上的风帽,吹得她的长发在风中散开来。燕燕托着腮凝想着,这时却突然明白,长安便是一只在风中飞翔的巨大凤鸟,重重宫殿是它最美的羽毛,一到夜晚会发出斑斓的光。但她看到了另一个可怖的事实——它别的羽毛却暗淡无光,积满灰尘,其中还有虱子在爬动。黑暗中藏着一头巨兽,发出噩梦一样的吼叫,想要向这只凤鸟扑来——可这凤鸟有一双锋利的喙和爪,那巨兽不敢,它们一直在僵持着。
燕燕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等到它们最终分出胜负。
【三】
建平二年,丁太后也不见了。
燕燕早晨兴冲冲地穿过重重复道,却只发现中安宫在夏日的细雨中沉默无言。里面再也没有那个温柔安静的妇人丁氏了。王太后说,她回定陶了,去找她的丈夫。
“于是她也不要燕燕了。她和婕妤都是坏人!”在哭闹中燕燕却看到王太后的那个名叫王莽的丑陋侄儿。燕燕看得分明,他手中的剪刀还沾着丁太后的血。
“母亲,母亲!”燕燕发出一声尖叫,她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的带血的泪珠。
燕燕哭泣着飞了出去。是的,燕燕真的飞起来了!飞过这些奇怪的人们,飞过昏昧的皇宫,飞向天空的高处,绝望且孤独。她如今是一只燕子了,渴了,就饮露水;饿了,就吞食飞虫。漫无目的,随着风滑翔。
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春天终于来了。众鸟皆昌,执虫彷徨。燕燕跟着两只青鸟飞到一座高山上。那山上有连绵不尽的宫阙。两只青鸟越飞越高,飞到了最高最华丽的那处宫室。大概是因为尾羽缺了一片,燕燕却再也飞不上去,于是在数月后她第一次停了下来。燕燕重新变作了小女孩儿,坐在门前哭了起来。她想着班婕妤,想着丁太后,越哭越伤心。
阳光温柔地托起她,带着她越升越高。燕燕惊讶地止住了哭。
“阿环回来了。”
天空中一个庄严的老妇人正看着她。那个妇人她在长安见过,她依旧蓬发而戴着胜,拄着拐杖。与之前不同的是,她此时穿着绣镼与褚衧,那上面绣着飞舞的青鸟。但最令燕燕惊讶的是,她宽厚的大眼里含着一种庄严,眼光甚至穿透了燕燕的心底。那是一种正义的判决,照亮了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她手中突然多了一顶金冠——她把它高高举在手中,再轻轻扣到燕燕的头上。
“不,我还要回去!”
“皇宫本是相互倾轧的昏昧之地,哪里能比得上老妇的昆仑神山呢?”老妇摇头。
“但是那里有我的母亲……”燕燕说。
两个青衣的小侍女各端着一个飘着香烟的博山炉走了过来。老妇温柔地牵起燕燕的手,在侍女的引导下向山下走去。
她们飞过天空,太阳里的乌鸦和月亮里的蟾蜍好奇地望着她们。它们旋转着,发出金色和玉色的光。
她们一直向长安飞去。老妇人唱起歌来:“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燕燕也跟着唱。两个小侍女在前摇晃着香炉,发出奇异的香气。古老的帝王陵墓中,无论是明君还是昏君,都抬头艳羡地看着她们。他们向天空伸着手,纷纷大叫着挤来挤去,对身后陪葬的大量珍宝不屑一顾。至于那一群一群的陪葬的人们,却好像燃过的灰烬中的一点火星,他们深深埋着头,对天上的事物没有兴趣。
远处的延陵上,一个女人正向着燕燕挥手。
“我是在水中看到了自己吗?”燕燕发出一声欢快的叫喊。
“不,她就是你的母亲。”老妇人说。她牵着燕燕的手,走向了地面。
她们互相走近靠拢。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女人跑过来抱燕燕入怀,“不,你不是!赵合德你这个贱人,把我的儿子带到了什么地方!”女人的神情转眼却狰狞了起来,她紧抓住燕燕的手,捏得她生疼,“或者是你赵飞燕,是你杀了我的儿子?”
燕燕畏惧地退后几步,老妇人一言不发,挥一挥手,这女人的影像消失在风中。她发出悠长的一声叹息,“所以,来这尘世间走过一遭了,跟我走吧,回昆仑山去。”
燕燕摇头,“你在骗我。那不是我的母亲!”
“你还要在这俗世里继续寻找她吗?”
“……”燕燕沉默着点头。于是,她目送着老妇人转身走向了空中,向西飞去。而她重新披上了自己的旧单衣,化作了燕子,高翔在关中平原上。她看见长安那只巨大的凤鸟在痉挛发抖,它的毛羽正在脱落。黑暗中的巨兽跑了出来,口中的獠牙上还滴着涎水。它知道它快要胜利了!这真是一个恐怖的时刻!天和地都破碎了,受伤的凤鸟正在迅速地往下跌落。燕燕知道,不久一个新的帝王就会出现,他仍旧会道貌岸然地抬着头往天空深处张望。他来了——燕燕认得他,那个叫王莽的男人。
“你走开!不要过来!”燕燕高声喊道,“你把我的母亲带到哪里去了?”
男人发疯似的大笑,“你说丁姬?此刻在定陶她大概已经尸骨无存了吧!”他不再多说话,转身又化作了猛兽,继续对着凤鸟嘶吼。
【四】
燕燕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恶战毫无兴趣。
去定陶!去定陶!燕燕想了起来。
天空中已能看到那东方的大火。是有人在毁坏她的墓穴。接着她看到了她的母亲丁氏,她呼唤她,“母亲,随我去吧,随我去吧!去昆仑山!”
“燕燕!”丁姬说,“你来做什么?母亲不是已经放你走了吗!难道禽鸟却比人更加行义善美么!”燕燕因为记住了太多事情而乱成一团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那个曹宫死去的孩子的一声啼哭,他被一个女人用手扼住脖子掐死了——燕燕仅仅是那婴儿死去高吭的啼哭声的一个微弱的回声,这回声变成了燕子,在长信殿的阴影里筑巢,在长安宫殿的屋檐下四处飞翔。直到她遇到了丁姬,并认她作母亲。
于是燕燕叫道:
“可是是我呀!是燕燕!我来看我的母亲!那一年我飞到母亲的宫殿,停在你的肩上,你也不惊讶,还笑着给我讲故事啊!”
丁姬叹道,“后来母亲死前打开鸟笼了,你就该回你该去的地方!”她拥抱着她的孩子,哭了,“母亲尸骨已被王莽烧毁,影子也即将消散在这世界里了……”接着她放开了燕燕,微笑着唱道:“发纷纷兮窴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她的身形在阳光中一点点淡去。
燕燕叫道:“不,不会的!”她跪了下来,她苍白的唇轻轻翕动着,她在呼唤着自己的同类。风中聚来数千只燕子,衔着泥土,要填满这被破坏的坟墓。而燕燕的身躯,在阳光中渐渐化作了尘埃,她站过的地方,唯有一件残损的丝质单衣。
丁姬拾起那单衣,包住自己贴身佩戴的玉璧。她沉默着转身走向墓中。深长的墓道里,黄肠题凑间回荡着风声。那声音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