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于
请把所有人类,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排列起来。
(一)砸窗
声音越来越大。
那家伙要将玻璃撞碎了。我团缩在床上,眼睛慢慢移出被窝。窗外夜雾弥漫,那家伙的影子在路灯照射下隐约可见:窗户上黑森森的拐角符号,简直像巨兽张开的嘴;伴随着忽强忽弱的撞击声,那符号也忽远忽近地一遍遍袭击过来。
我被大于号盯上了。
看来,那家伙非要把我拉进比较之中不可。平面的撞击并没有取得效果,几分钟后,它调整了撞击方式,将尖端对准窗玻璃。不好,我之所以惧怕大于号,就是因为尖端的存在,若是在比较中和尖端相遇,就意味着自己处于弱势。谁愿意自甘示弱呢?可是,那家伙的意义就在于相对性,只要有人站到它的左边,就一定需要人站在它右边,这就是它来找我的目的吧……尖端碰撞玻璃发出的尖锐声音让我发抖。咔,咔……玻璃终于有了裂缝,那家伙只要再用力撞一下就能够闯进房间了。
灯!我忽然想到了开灯。那家伙只是个符号,用不到眼睛,若是让它进入昏暗的房间里来,我看不见它则势必处于劣势。我的手在床头摸索了两下,打开了灯的开关,房间里顷刻间亮了起来。窗户上的黑影变得不再确切,撞击声也一下小过一下,那家伙不久就消失无踪了。
“后来的事我不记得了。”我对医生说。
“你再仔细想想。”
“我……想不起来,也许开着灯睡到了早上,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开着灯……嗯,逻辑上是有可能。但你怎么能‘睡到了早上’?一个人在受惊过度之后怎么可能安心睡到早上?”
“不知道,也许……总之就是不知道。我都说过我不记得了。”
“但这很重要。”
“我认为不重要。”
“很重要。如果你还能睡到早上,就说明这件事情,当然了,我认为很可能只是个恶梦,就说明这个梦对你没有产生过度刺激,也就是说你现在没病。如果你没有睡着,如果是其他情况,我们才能再往下谈。眼下你必须告诉我,那个符号消失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那不是个梦。”
我必须澄清一下梦和现实的区别。我确确实实看到了那个符号。和我的受惊症状相比,医生似乎更关心故事的精彩程度,很显然,大于号就这么撤退了算不上一个精彩的结尾。可我没有心情编造一个让他满意的结尾,我来花钱就医,不是来花钱讲故事。
“你是说,大于号撞你家窗户,不是梦?”医生再一次质疑事件的真实性。
“是真的。”
“不可能!大于号只是个符号,没有体积没有质量,它是不存在的,它只在这里面,”医生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接着说,“身为医生,我不相信科学以外的任何事情。如果你只是想编个故事的话……”
“不是故事不是故事不是故事,说了多少遍了!”我已经不耐烦了,左手重重地拍在了桌面上。
房门开了,另一名女医生走了进来。她快步走到男医生身边,低头耳语了一阵。我极力去听她说了些什么,但什么也没听清。突然,我注意到了那家伙——那个大于号就夹在两名医生中间。
“那家伙!”我喊出了声。
“什么?”两人一齐看向我。
“符号,大于号!”
我指着两人之间的空间。他们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女医生被这符号吓得跑到了门口,那尖端就像个锥子,正好对准了她的腹部,仿佛要刺穿她的身体。但男医生镇定自若,看上去什么也没有发现。
“慌什么,跑什么,你也看到‘那家伙’了?”男医生问女医生。
“嗯……”女医生颤抖着说。她指着眼前的那家伙。
在男医生看来,那里只有虚无的空气。他斥责道:“荒唐!身为医生,怎么可以这样装神弄鬼?”
“主任……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先……走了。”
女医生说完走出门去。那家伙也跟着消失不见了。
(二)满屏
清晨出门,发现整个城市都充斥着符号。
大于号随处可见。人只要走上街道,必然会进入比较的状态。街道的斑马线变成了大于号的形状,人们争先恐后地走在上面,生怕成为落后者,虽然彼此并不认识,不过是赶时间上班罢了。我也跟着飞奔起来,明知上班时间充裕,但就是不甘落后。
“今天比较不错啊!”老板对我的上班时间做出了肯定。我看了看墙上的钟表,这次提前了二十分钟。“比较不错”是今天和昨天的比较,我想,今天在大于号的左边,昨天在右边。就连一个人自身也会存在比较级,真是甩不掉的符号啊。虽然今天在比较中获得了满足,但被尖端指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要是能确保自己永远站在那家伙左边该多好,遗憾的是没有人做得到。
我坐到办公桌前,看到了桌面上的推选名单。老板说过,这次的“优秀员工”将从名单中产生。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名字,最后一个是我。我不可能被评为“优秀员工”的,这一点老板早就提醒过我。
“实在是没有办法,不过明年就能轮到你。”老板说。
“没关系的,我不介意。”我说。
“不过还有件事儿,上面要求‘优秀员工’必须差额选举,所以我们决定五选四,把你的名字也加进去。今天叫你来,就是把这个情况跟你说一下。权当走走过场吧。你觉得呢?”
我沉默了,感觉自己被安排进了一道大小排序题,只有四个填空,而我作为已知被放在了一串大于号的最尾端。多么恶心的比较啊。
“好的。”我说。
我把推选名单塞进了抽屉,又拿起身旁的报纸。头版头条报道了韩国总统被捕的消息,我翻到背面,又看到了一则明星吸毒的新闻,世界的比较级真像个没有尽头的圆环,眼看走到了金字塔尖,不知何时就会跌落到尘埃里。说来也不算新闻了,虽然文字不断翻新,内容总逃不出几个类型。我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突然间,电脑屏幕上出现了满屏的大于号。这些大于号杂乱无序地穿行过屏幕,让人看着心烦意乱。我的拳头已经攥紧了,小幅度高频率地敲击着桌沿,给你一分钟的时间,如果还不恢复正常,我就把你砸成两截!由于职务比较边缘,电脑就比较旧,系统就比较慢,问题就比较多……比较级的衍生品也真多!我掏出手机,设置了60秒倒计时。这些大于号丝毫没有停止穿行的意思,看上去比刚才更多了。三,二,一,时间到!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屁股的蛮力将座椅推翻在地。我一拳捶在了电脑屏幕上。
“我去你妈的五选四!”
电脑“哔”了一声,再没了动静,液晶缓缓流淌。整个办公室的同事全都站了起来,老板也闻声赶到了现场。
“咋回事儿?刚夸了你比较不错,你刚才喊啥?”老板问我。
五选四!你没听到?我说:“大于号!”
“什么大于号?”
“屏幕上的大于号,马路上也有,到处都有,”我又拿出刚才的推选名单,说,“这上面也有!”
“什么玩意儿?完全听不懂。你就说你砸电脑干啥?”
“全都是大于号啊。”
“我管你大鱼小鱼,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是不想干了。”
这是我最后一天的上班经历。从办公室出来时,感觉像走下了拳击台一样,再不用计较红方胜还是蓝方胜,全世界的大于号都和我无关了。可事实却远非想象中可喜。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城里逛了一圈。我看到了一边吃饭一边谈生意的人,看到了温情脉脉的三口之家,内心已不自觉地又画出大于号。
那尖端刺痛我。
夜来临,雾气越来越大。
(三)沾血
“你为什么过得如此安定,没有大于号困扰你吗?”我问眼前的人。
“一共八百四十二块五毛。”柜台医生说。
我付了钱,回头去找刚才的主任。
“没想到花这么多钱!”我对主任说。
“得了吧。和那些绝症病人比起来,你花的还算钱吗?”他扶了扶眼镜,接着说,“你刚才不是也说到了相对性吗?什么大于号什么相对性什么左边右边的,就是这个道理,花钱多少也得相对来看。”
“可你并没有治好我的病。”
“因为我看你没病。”
“不,我被大于号吓得不轻。”
“我已经说了,没有什么大于号,都是你臆想出来的。”
“那女医生面前的符号,难道你没有看见?”
“丝毫没有看见。”
“你可以叫她来再验证一次。”
“无理取闹。”
就在这时,窗户响了。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出现。我回过头,正是那家伙在撞玻璃。它要进来找我了。那个未完成的比较级,必须把我放在它右边才有意义。我是永远逃不掉了,但此刻却有些兴奋,我拉起主任的衣袖,把那家伙指给他看。
“你看,大于号。”
“看不见。”他闭着眼。
“你听,撞击声。”
他看上去有些紧张,看来是听到了。玻璃已经出现了裂纹。我跑到窗前,一把将玻璃砸碎。那大于号迅速飞了进来。
“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问主任。他背过身去不说话。
尖端已经对准了我。我猛冲两步,一把抱在那家伙身上,将尖端刺进了胸口。血从胸口滴下来。
“看到了吗?”我问主任。
血还在滴,他已经出门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