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与父母之间的温馨时刻
查看话题 >母亲陪我等车的一段时光
壹
才凌晨四点,父亲的电话就响了,是二叔打来的,喊他一起去拉黍子。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天空西边嵌着一盘明月,明亮而不耀眼,光线柔和,月内是种种微微流动的黑云,层次丰富,仿若黑色幕布上仅留的一束灯光,大戏即将开启,或刚刚结束。
家家户户浸没在这漆黑里,偶有几乎早起的灯光或是犬吠,以及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间或的咳嗽声,伴着行路人的赤色烟头,悄然打破这乌黑的沉静。那些平日叽叽喳喳的鸟儿,此时都还在酣睡。
在这黑色里,除了人家窗户透出的点点灯光,整个世界如一片混沌,连在一起,有山,有树,有天空和大地。在这片空旷的静默里驻足或行走,使人常常觉得人类的渺小和天地的无限,又觉得只有在这种寂静的空气里,才可与天地相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灵通与诗意,仿若可以遁入一刹那的虚无,神奇而玄妙。
父亲习惯性地抽了一支烟,若有所思,然后便起身穿衣服,准备出发。整个屋子回荡着他的呼吸声。
母亲说要陪我等车,所以并不急着跟他同去。却也起了床,在地上细碎地忙活着。
父亲在院子里准备了一番,又悄悄跑了回来,捏了一下我的鼻子,叮嘱我别忘了手机、钥匙和书。然后轻轻地走了,身后永远跟着我家的小狗,没有名字的小狗。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一片安静。
贰
母亲希望我多睡一会儿,但既然醒来了,我便起了床,去叠被子,去洗漱。
借着窗外的月光和灯光,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叮嘱着母亲。与她分享一些整理杂物的心得,并告诉她要学会断舍离,那些我们童年时代穿过的衣服,没用的,便可以扔掉了。又告诉她晚上最好少吃点,尽量多喝小米粥,早上起来可以喝一杯温水,有利于润喉和通便。还劝她明年可以少种点地,如今种地不似以往,指望着供养我们读书,如今主要是为了日常的食物,且让父母不至于赋闲,找个事儿做。
母亲一早上进进出出,一会儿烧开水,一会儿到院子里打豆荚,永无停下来的时候。我便追着她或候着她,和她聊天。她出去的时候,我就端起一本书来看。
母亲回来,突然站住对我说:“妈给你提个建议,你不要老是看书,要学会不时地停下来休息一下眼睛,顺带回想一下书里到底说的啥,这样,看过的书才能成为你自己的东西。”
母亲说,她如今最遗憾的是,在我小的时候,因为忙着照看弟弟妹妹,所以没能花更多心思以更符合我个性的方式待我。但其实在成长的路上,她一直特别尊重我,无论我是多么幼稚的小朋友。
如今,我们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一种朋友的相处模式。她对我的朋友们如数家珍,我也会告诉她我在面对工作中和生活中很多问题时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常常在想,假如没有这层血缘关系,我们或许未必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但她一定是令我尊敬的人,因为她总是善解人意,因为她一向勤勤恳恳。
近几年,我在学着重新认识她,从观察和回忆开始。
叁
她虽只有初中的文凭,却一直很爱学习,在我上幼儿园之前就教会了我查字典,她自己也一直有着翻看字典的习惯,所以在认字和写字方面,基本没什么障碍,讲话也不太像个乡下人,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和语言风格。这不,此刻的她,安顿住了院子里和家里的一堆活儿之后,又端起了书。
在我的记忆里,除了晚上和中午必不可少的睡眠时间,母亲就没有休息的时候。农闲时节,别的女人去打牌,去街上坐着。母亲则一直在家里做家务,自己剪裁、修改服装,拆洗护理床单被罩、准备秋天用的袋子和扎口的袋子、缝补冬天穿的棉衣,以前还会绕毛线、打毛衣、纳鞋垫。安顿住了全家人的,再去姥姥家帮姥姥安顿,或是为其他亲戚做点什么。有时则边看电视边做家务,看着看着就会感动得掉眼泪。
这次她才告诉我,其实她并非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年轻的时候,也爱玩,玩打红三,要主要朋友。后来有了我,觉得不能太贪玩,否则万一我烧着烫着,她会一辈子后悔的。所以才收了心,一心放在了家庭中。
她一直从从容容、安安静静,有一种持之以恒的定力。最安静的时候,往往是她看书的时候,她喜欢在晚上睡前或早上醒后去看,看着看着,也会忍不住打盹儿,正如此刻。这时,她便会轻轻放下手中的活儿,去侧躺一会儿。
家里又恢复了安静,我悄悄地坐在一边,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鸟儿也开始叫唤了,门外更是热闹,大路上,人多了起来,车也多了起来,有踏踏啦啦大嗓门的拖拉机声,也有哔哔哔叫个不停的客运车。
在母亲安静的呼吸声中,我又陷入了回忆。
肆
刚上初一的秋天,我第一次出远门一个人生活,每次离家,照样需要早起。父亲忙着睡懒觉,在被窝里叮嘱几句而已,顶多陪伴我一支烟的时间,便又睡去了。他以这样的方式,告诉我不要那么留恋家,这样在外面才会有出息。
母亲则会默不作声地准备早餐,然后送我出门,去等车,直到目送我上车、远去。
我那时充满了对新世界的新鲜与兴奋,根本顾不上留恋,直到很久后才听邻居说,母亲每次送完我都会抹眼泪,担心我在外面受委屈,或是应对不来。
近几年她常常说,三个孩子年纪相差太少,没能给每个孩子足够的奶水和爱抚;遗憾那时日子过得太仔细,不舍得给我们照相,我们都没什么童年照片,更没有什么课外读物;又觉得如今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未能像很多有能力的父母一样帮我们太多,仅仅能提供些朴素的生活哲学和家里自己种的粮食。但她和父亲从不后悔的却是,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他们倾尽所有,给了我们他们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随着我们的成长,母亲也在成长:她慢慢觉得眼泪的无用,便变得很少哭泣;觉得担忧的无效,便学着不再担忧;觉得每个人天性不同,便试着更包容地去看待孩子和丈夫本来的样子。就像当初父亲把我送出去说把我交给天一样,母亲觉得子女自有天命,交给我们自己处理吧,她所能做的,是尽量少给子女添麻烦。
但即便嘴上如此说,母亲还是会留恋。当我说要提前一天离家时,她简直吓坏了,一直在那里念叨,说买了这么多东西,谁来吃呀。
伍
母亲醒来时,天已大亮了。
“车怎么还不来?”
她给司机打了电话,询问了时间。觉得还有一点时间,便赶紧下地去做早饭。
这时,父亲也忙回来了,大门开着,门外的马路上人们悠悠地赶往自己的地里。
院子里,小狗还在跟着父亲,父亲则忙着把骡子拴到门外,顺带安顿一下摩托车和拖拉机。
“喊你爹吃饭吧。”
“你爹,吃饭!”
“你爹”回来啦,洗了个手。于是,我们三口围坐在地上吃了个早餐。
餐桌是一张正方形桌子,是父亲请木匠帮做的,他自己刷了红漆。方桌子四周的四个小圆凳则是母亲配备的,也是红色的,上面还有些不显眼的花纹,画着花花鸟鸟,和桌子配极了。它们摆放在地的中央,迎接我们的一日三餐,也帮忙接待来往的客人。它们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在父母都不在的时候,像是这个家的守护者;在父母都忙回来的时候,则像是父母的陪伴者。我边吃边打量着它们,觉得简单而好看,好看极了!
饭碗刚放下,车子已经开过来了,嘀嘀地唤我。
我便拿起早已收拾好了的行李往外走。
这时,父亲和母亲每次都会叮嘱我:“慢点,别慌,悠稳点,才不会出错。”父亲上前抢着帮提我手里的包,母亲则临时想起要为我带几个今年特意为我留的自家种的黄柿子,说是等在路上吃。
父亲和司机寒暄的期间,我早已上了车。然后,便随着车子一起,开走了。
送走了我们,父母有时失落,有时沮丧,有时又会觉得幸福。他们有时陷入回忆,各自沉默,有时则转身投入到劳动中去。陪伴他们的,有院子里的一代又一代的小狗,有门外一匹又一匹的骡子,还有门口路边一茬儿又一茬儿的大树和小树。
他们从未想过要离开这个村庄,离开这座院子,觉得只要他们不离开,我们就有家可归。
秋天的早晨真是寒冷,有一种结霜的寒意。然而因为吃了热乎乎的早餐,我常常不觉得冷,还沉浸在那个热乎乎的空气里。
而每次离家时窗外追来的灿然的红日,则总似父母的目光一般,给我日复一日重复升起的毅力与信念。那一刻,天地不言,一片静默,却自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在内心升起,仿若可以借助闭目凝神的瞬间和父母接通心灵的信号,也和天地接通这信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