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小屋
〇〇〇心解说了〇安拍了新电影: 一 教授和他的助手来到一座林中小屋。小屋装潢很好,像是私人办的旅舍,只是很久没人用了。二人收拾了行李,之后在客厅中休憩。不久,敲门声响起,助手起身开了门,只见屋外站着一位少女。 少女一言不发,助手觉得自己认识她,还隐约记得她叫Alice,却一点记不得他们是何时何地相遇的。而Alice矜持的面容,也一时无法让助手猜透。不过,当助手绅士地提出帮她拿行李时,Alice并没有拒绝。 Alice走进小屋时,教授正在壁炉边吸烟,面朝窗外独自冥想。山中气雾氤氲,天色明亮却并不温暖,屋内又无电灯:此时此刻,昏暗的客厅显得幽深而静谧。客厅的中央铺着一张巨大的纯绿色地毯。地毯的边缘摆放着一架三角钢琴。三角钢琴离墙边书柜很近。Alice看着钢琴,想象着自己弹琴的样子,总觉得左手的手肘会撞到琴上。不过她很快就停止了想象,在助手的指引下走向了自己的房间。 二 Alice曾经是一个喜爱想象的人,如同许多少女一样常常做着奇妙的梦。然而,她比一般人走得更远一些,偶尔会远到分不清想象与现实的区别。这给她带来了难以自察的忧郁。 为了说明这点,我们不妨详细回顾一下刚刚那个片刻:方才经过客厅时,她看了一眼钢琴,随后跟随助手走进了里屋。可是,她也分明记得,自己径直走到钢琴前,坐下,在短暂的沉思后,弹起了一首肖邦的抒情小品。短暂的开头后,她忽然任性地跳到了高潮部分。琴键如雨声落下,而窗外的确也下着雨。水流从屋檐落下,惊醒了冥想中的教授。他放下烟斗,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那一刻,Alice并不能确定,教授回过头,是因为她弹得好,还是因为弹琴时,左手的手肘撞到了书柜的玻璃上——那个撞击发出的巨大噪声远超她的想象,不知教授是否也做此想? 究竟哪一个是真实的呢? 如果自己弹了琴,那么为什么窗外没有下着雨? 如果自己没有弹琴,那为什么手肘会微微作痛? 这份迷茫让Alice愈发感到疲惫。她倒在了床上,睡了一个下午加傍晚。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三 在Alice熟睡期间,我又多介绍了一些情况。 前文提到,助手和Alice似乎是相识的。事实上,小屋中的人们本来就互相认识,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并不会有旧友重逢的喜悦。 正值盛夏,山林之外是酷暑,教授和助手来到山林之中,一是为了消暑,二是为了潜心做研究。当然,教授是第二点多一些,助手是第一点多一些。 而Alice,从开始到结尾,来小屋的动机都不甚明确。她似乎凭空出现一般,没有任何缘由。不过,她的面容在我眼中却格外清晰:棕红色的长发,微卷;皮肤白皙,脸上有一点雀斑;眼眶微陷,目光略有狐疑;下巴微方,稍稍往前凸着,仿佛古典主义中的玛利亚。闭眼一想,这张脸虽然有些特点,但并不夸张,轮廓十分柔和。用一句话来说,大概是“年轻美丽的女巫”吧。 相比之下,助手和教授的面容就有些含糊不清了。 而我,这个故事的讲述者,连脸都不存在。时间与空间于我皆如无物,从这个角度讲我很像一个朗读者,而林中小屋只是一本书。但事实又不止于此。我时而能够触碰他们,与他们对话;时而只能远观,如幽灵一般倒悬在客厅的天花板上,俯视着他们的作息。有时我是自由的,兴起之时,我能顺着教授的目光直冲上平流层,在万米高空停驻,回头端详他灰蓝色的虹膜;有时我又好似被绑架一般,像是被缝在了助手的手帕上,在沉闷而黑暗的呢绒大衣夹层里,感受着他逃跑时颤抖而粗重的呼吸。 如你所见,如你所闻,也正如我上一句无意间的剧透:在故事的高潮部分,助手正在仓皇逃窜。 四 我们不妨把时间拨回众人住进小屋的当晚。深夜之时,Alice不合时宜地睡醒了,此后便开始了失眠。她曾经也喜欢过无眠的夜晚——看不见的世界,大可用幻想尽情填补。只是,谁会想到这份美妙竟也会失控呢?黑夜的狂喜并非来自天堂,而是魔鬼的馈赠。它有吸引人的糖衣,当你将其含化后,便只有蛆虫和毒液了。 我说这些话时,Alice脑中的幻想开始喧闹了起来。她无可奈何,只得任凭这些思绪在她脑中流转——这也是她对付幻想的唯一办法。她曾经想要压抑这些幻想,但适得其反。幻想以欲望为食饵。它们只会愈演愈烈,把Alice逼到崩溃的边缘。 为此她曾经彷徨不已,远走他乡,向未知的远方寻求救赎。她到过闹市中的一座喇嘛寺里学习禅定。虽然喇嘛无暇帮她,但一位灰蓝眼珠的教授却很愿意与她交流。大约在一周的时间里,他都会准时赴约,在昏暗的烛火与馥郁的熏香中,轻快地讲着自己的体会。他说,他的本职工作是研究他人的幻想,但他本人却未曾耽溺于幻想。但他说了:“我爱你,也爱你的幻想,但如果你因此而痛苦,不如放弃这份美丽。”只是这些话并没真切地传到Alice的心中,她只是木然地听着,远远地盯着倒单大喇嘛的后脖颈——上面是怪异的帽子,下面是红泥似的僧服,浑然一体后显得太过怪异。她虽然记得教授,但忘记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裤子和袜子都是灰色的,而座下蒲团是奶白色的。每日下午五点,那个教授都会拿出衣袋中的怀表,看一眼,随后便主动结束修行,离开房间,和他的助手到寺庙对面的青年旅舍去住。助手那时才十岁上下,而教授身材高大,常常要俯下身去牵助手的手。Alice不禁怀疑,究竟是谁在照顾谁。 五 交待了那么多背景,我们不妨说回林中小屋的子夜。自幻想的思绪开始沸腾后,Alice已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辗转反侧。而天色依旧漆黑一片。忽然一瞬间,Alice受不了幻想的折磨,猛地坐起,下床,开始在房中踱步。恰好此时楼下响起了敲门声,Alice摸索着下楼去开门。奇怪的是,门已经被不知什么人拆除了,斜放在距离屋外十几步远的岩石上,仿佛拆迁办的前奏。而Alice也有些神经质。她坚持要做出“开门”这个动作,于是走出门外,去抓起门把手,结果一下子就把门把手给抓掉了。 这时,虽然你们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但我的心里却很清楚。我向你们说:“这个脆弱的门把手是个十分重要的意象。一方面,这表明那时Alice的想象力还不够强大;另一方面,损坏的门把手也暗示着Alice的理智正在逐渐崩坏。”你们或许不能理解为何如此,但我就是无缘无故地这么理解了这一切,仿佛我就是Alice一般。 而后,Alice并没有回到屋中,而是缓缓走进了森林。一路上,她看到许多狰狞的怪物。她虽然害怕,但那些怪物并没有伤害她——这些都是她的幻想,谁的幻想会杀死本人呢?而释放了这一切的Alice并不觉得疲惫,一路走深入森林,走进了一座隐蔽的石洞中。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潮湿的露水开始渗出来,仿佛岩石在出汗。在岩洞中,Alice忽然生气了,厌烦了,疲惫了。她决心放弃抵抗,把自己交给疯狂的幻想。 五 时间到了早晨。Alice从床上醒了过来。原来之前进入森林的经历是一场梦,她大概是在失眠的过程中睡着了。虽说如此,疲惫还是向她袭来。这时,房中忽然闯入四个小矮人(他们说自己是中国国籍),红帽红鞋红背带裤,绿色的衬衣。他们把一起出现的担架(metafoil)展开成一个二维的平面,把Alice推到担架中央,运出房间。彼时助手正在给教授煮咖啡,只见Alice被小矮人旁若无人地抬着下了楼,觉得十分怪异。自然,最怪异的莫过于那个担架——外侧向内收拢,中央有个小绒球,就像一个二维的宝盖头一样(后来他才想起来,那应该是钢琴的琴罩,自从Alice弹过琴后,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转过头看着教授,目光里征询着他的意见。而教授冲他点了点头,暗示助手与他一起跟着Alice出去。 六 很可惜,中间有一段我记不起来了,就像喝酒断了片一般,而这似乎是Alice刻意所为。待我回过神来时,教授和助手已经在洞穴的深处,先前无害的怪物们觉察到了二人的存在,开始攻击二人。他们终于觉察到了危险,开始逃离此地。 教授和助手轻易地就逃出了山洞,他们速度飞快,真的就像飞一般,在林间滑翔着。一路上有许多奇妙的景象。比如,一个黑黢黢的迷你梁龙正往树干上爬,但其实那是一条毒蛇(《小王子》乱入)。到了木屋里,客厅里蓝黄色的圆形地毯变成了翻滚的血池,横亘在他们和楼梯之间。血海之上,许多白花花的,剥了皮的娜迦与龙王周期性排列着,就像埃舍尔创作的地狱唐卡。教授一行人往前跑,发现地毯的空间度规和外界的不一样。一旦踏进去,自己便缩小了,眼前瞬间是无穷无尽的蛇桥。抬眼一看,客厅的钢琴与其它家具变得硕大无朋,藏在了黑色的雾气之后,变得看不见了。 教授和助手依旧向前跑着。红色的血海上,白色的骨肉架起三角形的桥梁,不断往前延伸着。其实他们早已跳入了一个巨大的负曲率陷阱。虽然在外面看起来,血海只是一个正圆形,但以血海自观,却是标准的E^2空间,他们是跑不到血池的边缘的。更何况,Alice的幻想还会主动攻击他们。只见地平线开始扭曲,C6的三角形的网络渐渐收缩,通过扭曲空间的曲率,使得原本只有6、4、3、2的对称性连续地从C6降到了C2。桥身也变得十分狭窄。最后,他们终于站不住,滑落血海之中。那些蛇族不再愿意被当作桥了,竖起脑袋,纷纷用脖子包住了他们。 就在他们快要被地狱吞没的时候,忽然听到“叮”的一声,幻觉消失,教授猛然惊醒,发觉自己和助手浑身湿透,正互相紧紧抱着,坐在客厅蓝黄色的地毯上;身边是那架钢琴:他们竟然回到了现实世界——但依然有什么不对劲。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一模一样的自己站在客厅里,窗户逆光,他看不清具体的模样。而门口站着年幼的助手。他一手拿着教授鎏金的怀表,另一手拿着裁纸刀。可以想见,他刚刚用裁纸刀拨起怀表链,倏地抽走,怀表便从空中甩下,像慢镜头一般,重重地打在木屋入口的门把手上(不知何时门已经回到门框里了),发出了“当”的一声巨响(就像Alice弹琴时手肘撞到了书柜的玻璃窗)。木屋是幻想的场所,通过另一个自己来干扰自己,破坏幻觉,的确是很有意思。更何况,这个声音是门把手发出的。从哪里进入,就从哪里回来。 我把这话对年幼的助手说了,他点点头,同意了我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