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2)
(5)
第二天清晨,在小木屋中冻醒,紧接着就开始游湖逛山,穿越了五色沼,走进了会津藩,游历了一下当年白虎队少年自杀成仁的地方。此处神社里竖着二战时法西斯意大利赠送的庞贝石柱,象征着极权的苍鹰在柱顶翱翔,如胜利者一般傲视着这座战败者的城市,各种碑文上刻满了歌颂少年忠君殉国的陈词滥调,恶之花虽未开放,可种子已经埋入下一代的心房。
不过俄国人也看不懂汉字,维拉见佛就拜,过神社就投钱合掌,虔诚的很。而卡佳则有一百种点子嘲讽宗教信仰,ALEX和卡佳则围绕宗教发生了激烈的争辩,就在回山的路上,我聊起了佛教,然后就扯起了新约圣经,卡佳轻飘飘的说,反正都是瞎编的呗,谁在乎呢?我一时语塞,可这句话却触动了ALEX的心尖,同卡佳辩论了一路不停,从宗教谈到科学的边界,到不可知论,俄国的民族性,苏联的宗教政策,等等,等等,由于英语不佳,ALEX只能在英俄之间频繁切换,我也是听的半半拉拉。

吵吵嚷嚷的我们,行在幽暗的山间,车灯扯破夜幕,回到了白桦树旁的湖边。
又是一晚篝火夜谈,话题比昨夜却轻松了许多,盘算着明日的行程,聊起有关福岛的灾难,还有切尔诺贝利的传说。想到明天的探险,维拉就兴奋起来,维拉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要一览灾后的废墟和无人的街町,而卡佳两杯红酒下肚,已超然无谓,听着远处蛤蟆此起彼伏的叫声,执着地说那是鸭子开会。而cedric却显得踹踹不安,甚至都没有告诉爸爸妈妈自己的去向,想必加拿大也少不了微信朋友圈里的各种谣言吧,cedric打算拍一个vlog在行程结束后给爸妈一个惊吓,你可真是孝顺。Alex总是无所谓的,谈了谈在海南大学读书的女友,以及在广州给富婆当鸭的朋友,说罢又去了趟厕所,一泡尿浇灭了今晚的话题,大家早早地收摊歇息去了。
翌日,一行人早早收拾行囊,驱车直奔福岛核电站事故波及的村町,一路上穿越了一层又一层隧道,人烟也渐渐稀少,荒废倾颓的房屋星星点点地缀在田间,耕地却似有人打理过了,毕竟距离震灾发生已经六年,一个又一个的警戒区陆续开禁,流浪在外的乡民也慢慢回家定居,我们的目的地是距离核电站数公里外的浪江町,几天前刚刚解除了警戒。
从山路上开去,视野渐渐开阔,一片宁静祥和之中,却有一件东西提醒了我们身在何处。汽车经过了一座避难用的公民会馆,旁边竖立着太阳能电池板,下面的液晶屏上显示着一组陌生的数字和符号,那便是辐射值。无声的数字荡漾在每个人的心头,气氛开始变得异样了起来。cedric变得紧张,开始犹豫是否继续前进,我看了看小数点后的几个零,想必是无甚大碍,大家一致怂恿司机继续前进。
上了大道,从地图上看,我们离这目的地越来越近了,海岸线的那一条国道,车流熙熙攘攘,主要都是工程用的卡车与货车,偶尔也有几辆小轿车穿梭其间,车道两旁,一片废墟,被海啸冲毁的设施既没有被清理,也没有被修复,只是栏上了一道又一道的黄色警戒线,每一个去往灾聚落进出的路口,都设卡拦截,警察守备。一眼望去,破败的房屋前整齐地堆满了黑色的塑料袋,那其中想必装满了六年前灾难的遗迹。
浪江町越近,气氛便越压抑,路边的辐射记录仪数字一路飙高不远处已能望见核电站红白相间的烟囱了,这时路上的行车也渐渐稀少,巡逻的警车两两并行徘徊巡弋,墨绿色的军用卡车停靠在路边,一个穿着战术迷彩的自卫队士兵立在车旁,用目光尾随我们的车子扬长而去,另一个人拿起了通讯设备似乎在说着什么,警笛忽远忽近近,各种警示牌忽大忽小,而cedric的心跳也忽高忽低,他隐约觉得自己要创下大祸,焦急地劝说我们调头回走,卡佳狡黠地说到,没关系啦,如果真被拦下,就装作无知的外国人,遂切换成无辜地眼神用俄味日语说道“日本語食べません”(我不会吃日语),我们哄堂大笑,气氛稍稍悠然了一些。
在我们经过了一个开放的关卡之后,终于来到了浪江町。这是一座名副其实的空城,除了自卫队的工程卡车缓缓开出以外,便无人的踪迹,午后的阳光低矮阴沉,将街道两侧的楼屋都压的矮矮的,杂乱的电线穿过空际,将街道切割成碎片,我们的车轮碾过,支呀作响。这座城由于离开海岸稍远,损失并不严重,建筑大多完好,却也更显得悲凉,看不到伤疤的疼痛,最是刻骨铭心。
我们下车徒步走入了当地的小学校,想找一个入口进去看个究竟,然而一切入口似乎都封死了,透过房屋的窗楹,我们洞见嘎然而止的时间,生活仿佛在那一瞬间蒸发掉了。课桌上整齐地摆着小朋友的作业本,书包挂在椅背上,黑板上写着潦草的字,灰尘铺满走廊,而下课铃却永远不会响了。维拉嘱咐大家少碰这些东西,最好掩起口鼻,毕竟每一颗灰尘都可能是辐射的陈迹。

离开学校,我们驱车前往了当年被海啸直击的城区,本以为还能看到三两废墟,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草地,我们只能从残存的街道知道这里曾经是一片住宅区,每一户住宅的门前,都有一块小石牌,写着户主的姓名,这也许是他们生活唯一的证据。
太平洋岸边,早已筑起了高耸的岸堤,可惜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海边南望,隐约看见核电站的身型,一切灾难,全部始于那里。我们一行爬山高坡,眺望东方,太平洋平静地打着拍子,海鸥在斜阳里翱翔,一切试图拼凑出灾难景象的努力都被这平和所抚平,伤心似已随着潮水退去,化作一声海浪。

对着太平洋撒了一泡尿后,Alex回到车上,一行人打道回府,来路好像已经通行管制,于是我们走上了一条高架桥,稍稍向山间行去,走一条并行的省道绕过灾区,而当我在桥上回首的刹那,才一窥灾难的真相,高架桥正好通过一个被封锁的受灾城镇,不似浪江町那般祥和,这里的房屋倒塌连片,与污泥扭曲在一起,房顶奋力打滚,却怎样也挣脱不出凝固的泥潭,每一根残木都盯着这一车不速之客,塑料布在乌云下震颤呼啸,整个废墟都已恼羞成怒。这一回我们不敢少停,加速驶下桥头,想赶紧躲进山中,不料却闯入了另一片坟场,无数的黑塑料袋了无生地气堆叠在一起,铺天盖地,整齐划一,好像一件巨型地装置艺术作品,辐射坟场连绵不绝,无声地追逐着我们的影子,直到夜色降临,我们才借着黑暗遁入了光明。
路灯的光,白中泛黄,扫过每一个疲惫的面庞。我们盘算着自己受到了多少辐射,卡佳说不过是比坐飞机还少的量,cedric却说我们已经辐射过曝,要完蛋了,反正没人看得懂到底怎么换算,干脆就把这性命攸关的小事抛在脑后,落在了新宿的霓虹灯中了。还了汽车,还未各自道别,几个俄国人已经四散而去,跑的没影儿了,旅费的事情,看来要往后拖几天了。
(6)
过完这个长假,又回到了钢铁丛林之中,继续钻键盘取火,赚几颗生命的火星,不过这光亮却不足以照亮旅行后长久的消沉,只有自由过后的精神才懂得生活的沉疴有几多分量。而新的际遇很快扫除了这片阴霾。
屋里又多了几张亚洲面孔,两个来自泰国的姑娘用米香渲染了更多东风气息,被弃置多日的电饭锅也开始闪亮。而另一位华人的出现也使得日常对话多了些不同的调子。
二十出头的小黄姑娘来自加拿大,不过严格说她也是个福建人,但移民时已年芳十二,华语精熟,比老黄的香港普通话听起来要顺耳的多了,巧的是,和老黄一样,她也是一名建筑师。每每谈到著名的日本建筑便双手抱笼,两眼放光,仿佛少女念情郎,悸动的思绪随着不绝的词句溢美而出,挑动每一个人的心弦,任何建筑经她描述都变得引人入胜,不禁令人神往,或许这种对建筑坚贞的爱情,就是驱动她跨越太平洋的动力吧?
小黄的精力过分充沛,白天看庙,晚上也不睡觉,而是在餐厅的桌子上准备申请工作的作品集,平日冷清的餐桌化作了她的工作室,在她的感召之下,我们三三两地加入了她的行列,邻居囧吴,一个加拿大华裔程序员,敲着代码,Jess读着企业法,我翻着网页装作很忙,个个一本正经,却总会将话题引上八卦的方向。
听闻Koji马上就要搬出去当爹了,Jess问了我一个尖锐的问题,“你说koji真喜欢他老婆么?”我心中自有答案,却只能支支吾吾,所有人其实都知道答案,而Jess却想进一步试探一下,正巧koji握着一瓶啤酒晃到了楼下,jess给我使了个眼神便开始施展话术,先是亲切问候,然后嘘寒问暖,接着引蛇出洞,三招过后,koji便已招架不住,自己娓娓道来了。
与女朋友是在名古屋的一个酒吧相识的,名古屋本地姑娘,家境平凡,一次喝多了的周末,撩拨之下便开始走到一起,日后鱼水之欢,尽管每每小心,却依旧失算,莫名其妙怎么就怀上了呢?听到这里我不禁新生歹念,我的哥哥,这个套路怎么如此熟悉?她是不是只为绑住身边的美国护照做了手脚?不等我深思,koji的家人就替我道出了疑虑,在Koji把这事儿告诉在东京的日本亲戚后,大家一致反对这门突如其来的亲事,一个乡下姑娘肯定是有非分之想!koji虽然知道女友有点街头习气,却不相信会发生如此的龌龊,而我与jess对视一眼,只觉无奈。
koji临走前的周末,大家搞了一个大party,半栋楼的人都来了,一是因为koji人缘好,二是为了庆祝喜当爹,一屋子人坐的满满当当,喝酒唱歌,闹到午夜,一路人走到代代木到卡拉OK搞了一个大包,继续通宵。
cedric也叫来了卡佳,听说她要来过夜,半屋子人都加入了出谋划策的行列,鼓励cedric亦将剩勇追毛妹,不可怂逼学王八。而卡佳单纯就是喜欢闹腾,看到party就要来凑个热闹而已,只可惜cedric人虽多情,却滴酒不沾,只能缩在角落默默旁观。卡佳黄汤下肚,摇身一变成了麦霸,可惜五音不全,止不住鬼哭狼嚎,幸好我已半醉,否则非得把她那话筒抢过来砸他个稀巴烂。小黄在一边看得这冷暖,按耐不住拉郎配的心,摇摆之间,总想把cedric推向卡佳,好让她们借着酒精发酵一下荷尔蒙,看看能否蹭出什么火花,可当我凌晨三点酒醒之时,卡佳却早已人影全无。
据cedric事后陈述,小黄的和其它人的鲁莽的举动严重地伤害了卡佳的感情,引得她愤然离场,而我好像也是罪嫌之一?却又赞美她是伟大的女人,竟在深夜中劈开寒风,地蹦着回家了(多好的机会你竟然都不打的送一送她??),要我看,是ceric你用情太深,把一切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都放的太大了,于是我们都成了伤害你的卡佳的罪魁祸首了吧?这事我也不好找卡佳求证,所以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成为了我心头未解的谜团。
但是鉴于我的前科,事情也并非不可能。
就在一个月前,那是六月冒头的一个夜晚,我,koji,cedric和卡佳去吃烤鸭,酒过四升以后打道回府,看克罗佛档案以及rec第三部,然后我的记忆就快进到了第二天清晨。神清气爽,红光满面,心情舒畅好似五月的春风和着阳光,下床及地,右腿一阵剧痛几近栽倒,顿时天旋地转,跑进厕所上吐下泻,我心说不至于几升啤酒就成这样了吧,问了cedric才得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说从中餐馆回来,我们兴致不错,打算在家里继续未散的宴席,于是和koji又出去买酒。我心说俄同志喝酒,当然得上伏特加吧,这样才显得宾至如归,能多整个三五杯吧?结果买齐了回家,卡佳方尽半杯,结果我已经自己灌完了一升,cedric掐表一算,十五分钟。后来koji去接了个电话再没回来,我从二楼滚下来摔到了腿,又跑出去砸了邻居的豪车,洋相出尽,丧权辱国,当然,这一切的一切,我没有一点印象,不过作痛的膝盖或许就是无声的铁证。
躺在床头思量一天,回想起无数个断片的夜,那些被酒后负能量污染的人,不禁怅然,是时候结束这种生活了。我默默地向卡佳到了个歉,开始了一个月的戒酒生活。

酒是情绪的增幅器,却非情绪本身,我们的喜怒哀乐根本源于同别人的共鸣,从来没有一个人的生活,哪怕生活中只有你一个人,异乡人们在这荒无的时空的相遇,一同欢笑,一同恸哭,一同从黑夜走过黎明,又从黎明走向黑夜,交织的灵魂谱成一段段合声,而当我们失去这种协律时,酒意也就变得荒腔走板,使人成为脱轨的列车,横冲直撞,将一切珍贵的东西碾为齑粉。
卡拉OK夜之后,饮酒日减,koji走了,索菲亚也走了(却留下了一瓶十年的威士忌),酒桌彻底空了,公寓也完成了一次住户的更替,熟悉的人都走了,而我却依然在这里等候。
从此,我再没有碰过一次酒瓶。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