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死亡最近的时候
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是对失去的绝望
出院两周了,来慰问我的长辈和小伙伴很多,有一些人和我说,你这些非同寻常的经历应该记录下来,也许现在自己不懂的事情,以后突然有一天就理解了。我一一回应,晚些时候吧,暂时连回想的勇气都没有,我需要一段时间的脱敏和心理建设。
从人被救过来,逐渐清醒到出院回家,大概二十天的日子里,经常半夜惊醒,望着黑黢黢的窗外,轮廓或隐或现的住宅楼,就那么哭了起来,因为后怕,因为更加深刻的对死亡的恐惧。
住院的大部分时间里,都躺在床上挂水,从2340ml每天,逐渐换药、减量,到最后750ml每天。由于半夜1点钟还有一袋静滴的消炎药,我总是不能睡整夜。晚上不到八点就睡了,半夜被护士叫醒,滴过药封管以后再难睡沉,总是梦到一些与死亡和绝望有关的情形。最难以承受的一个梦,到现在想起来,还是浑身发凉。梦里的我已经死了,在通往轮回道的路上勤勤恳恳的修行,希望可以洗清身上所有业障,重新转世投胎。眼看就要进入轮回道了,一个冤死的“人”抢了黑白无常的枪,误伤打了我。因是误伤,我没有灰飞烟灭,只是六识尽失,进不去轮回道,只能在门前徘徊,再也没办法投胎转世了……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这些悲苦都不会再有了,只一样,求不得,永永远远求不得。
住院手续是麻烦当地的亲戚陪我办的,上午表姑办完手续陪我去查了CT,表姑说那个时候我对答内容还是没有问题的,只是反映有些迟钝,当时我自己强调是因为高烧得舌头上全是泡了,话说不清楚。后来回想,我才意识到,其实当时自己已经有一些神志不清了,只是靠着一种在这个世界生存了二十几年的本能去和周围人进行沟通。我记得去做肺部CT的时候我还问医生,那我眼睛是不是要闭紧,现在想想医生大概憋笑憋的很痛苦吧。做完CT回来躺在住院部走廊的加床上,我因为扎不扎留置针的事,和护士还争执了一下,我当时还很生气的和护士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要不要扎留置针,我现在高烧已经没什么思考能力了,而且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什么病,也不知道我要打多久点滴,怎么判断,应该是你说打什么我就打什么啊。”表姑当时还笑我,之后我还和表姑商量了好久中午吃什么,因为当时的自己没有一点食欲,而且几乎两天两夜没睡觉,莫名其妙就是睡不着,夜越深越清醒。
中午母上大人赶来,我看到她那一个瞬间,我还是有印象的,之后隐隐约约记得她和表姑站在我的床头沟通了一下,然后人就昏迷过去了,在那之后的将近三天,是我活到现在,最可怕的一段时间,大约也是永生难忘的。据母上大人回忆说,她看到病床上的我,第一反应就是【呀,这个孩子的魂儿怎么没了】,之后的一天多里,我的状况愈演愈烈,母上说,她现在想起来最后怕的一句话就是主任医和她说的“这孩子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呢,怎么突然这个情况了?家属要不停和她说话啊。”
后来我问母上,我再睁开眼是过去了多久,因为病房餐很快就送来了,母上说我前后睡了没有多久。但是叫醒我以后,我两眼直勾勾的看着远处不知道哪里,她喊我我也没有反应,转过头来眼睛也不聚焦在她身上,让我坐起来,问我问题,一切和我的交流都没有回应。后来回想起来,我不记得那天吃过饭,也不记得母上叫我,我只记得我再睁眼,看到的是空无一人的病房走廊,黑压压一片,连窗户外面都没有光,我以为半夜了,想翻身继续睡,可是我没有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低了一点点头才发现,不仅别的床上没有病人,我自己躺的床上也没有人,没有医生,没有护士,没有流动的点滴,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生命和时间。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环境里呆了多久,我想说话,出不了声音,我想揉揉眼睛,没有手,想回头看看护士台,没有脖子,没有头,不知道怎样转头,可是我能感觉到背后,感觉到整栋大楼,甚至窗外,都是一片死寂。偶尔听到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像是从上面飘下来,又像是从我自己内部发出来的,我努力试图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一无所获,精疲力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可这里一点变化都没有。当时突然想到,从我不到一岁开始母上大人就在不断给我灌输有关“危险”的意义,母上大人最著名的一句话就是“‘危险’来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爸爸妈妈没有了,外公外婆奶奶也没有了,好吃的好玩的都没有了,只剩你自己。”我当时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这一句话上,【完了,这次危险真的来了,这里什么都没有了,连我都没有了,只剩我的意识,我要怎么办。】
听母上说,大约是给我硬塞了几口饭,然后吃了口服的药,又抽血验血,我又睡过去了。我出院以后才和母上说,我那几天都不是睡过去的,是昏迷过去的。
我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昏了过去,这次没有回到那个一片死寂的环境里,但开始失六识,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看到的一切就都定格了,定住的护士,一动不动的母上,停滞的点滴……但是我能听到护士、医生来来往往的声音,能听到病人交流的声音,能听到母上叫我的声音,我也能回答她,也能感受到她在扶我坐起来,抱着我,可是这些我听到的感受到的都不是我看到的,我看到的病人、医生护士、母上大人甚至点滴袋,都是一动不动的,于是我开始和母上“咆哮”,我看不到了,看不到了;突然我又能看到正常的画面了,接下来的一阵子,我看到护士给我换点滴,给别的病床送药,母上大人给我垫枕头,当我正在心里感叹一切正常的时候,突然发现了那里不对,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我看到母上大人嘴在动,看嘴型在叫我,让我喝水,可是我听不到,仔细想想护士的手推车,医生的病历车,一点声音都没有,别的病床病人和家属谈话,嘴在动,我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我继续“咆哮”我又听不到了,什么都听不到了;又一刹那,我看到的听到的都正常了,可是没有任何感觉了,母上问我渴不渴,饿不饿,我没感觉,母上说我压住点滴管回血了,问我疼不疼,我没感觉,母上说我手脚冰冷,问我冷不冷,我没感觉,母上握着我的手,搂住我,我还是没感觉,然后我继续“咆哮”。我慢慢开始明白,我大概要死了,当我开始有这个想法,我身边的一切人事物都开始模糊起来,声音渐渐飘远,我开始支撑不住身体和眼皮,眼皮间还剩一条缝的时候,我隐约看到几个模糊的白色身影涌过来,我开始觉得无比的冷,从身体内部向外散发的一种刺骨的寒冷,眼前一片花白,人没有了,病床没有了,楼没有了,声音也渐渐消弱,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空气包裹的隧道里,平稳地浮躺在半空,脑后渐渐变暗,只有前方一道光,我当时以为自己就这样被判了死亡,送进了太平间,便失去了所有抗争的动力。自己仿佛就在前明后暗,没有一点声音的隧道里待了很久很久,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灌下了一杯液体,那个身体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但是有某种感觉和隧道里的自己相连,这个漂浮的自己就像做了除颤,有很强烈的震颤感,冲破了隧道,之后便有力气睁开眼睛了。醒过来的那一秒,我是真的困乏到支撑不住自己,昏睡过去。
据母上回忆,那个状况的我大约维持了一个多小时,我一直用坚定而微弱的声音,反反复复和她说,我死了,我看不到了,我眼睛不管用了,我听不见了,我耳朵没有了,我不知道冷热了,我没有感觉了……母上也不知道要拿当时的我怎么办,医生也说不准我这病因是什么。请了神内心内一起会诊,怕我有并发症或者细菌侵入其他器官,但两边看完也没发现任何相关情况。母上只能默默安慰我,“你还活着”,“你看得到,你看我是谁”“你听得见,我问你问题你都回答”……母上说我最让她紧张的情况,是我在神志不清的时候,和外人都还能正常对话。我在强调我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医生问过我“这是谁?这是哪里?我是谁?你怎么来的?”这种基本问题,我看着医生的时候能答出来【这是我妈妈,我在医院里,您是科室主任医,我叫了120室友送我来的】等等,一旦没有人和我对话,我就又开始没有对象和目的的胡言乱语,这就让医生没有办法诊断我的情况。我隐约记得这中间我一度清楚一些,看到对面病房里的人都跑出来看我,大概没见过呼吸科病房住进来一个“精神病”吧。母上说后来护士给我送来氯化钾口服液的时候,是半唬半哄我喝下去的,当时我很不配合,前一秒钟叫我睁眼,和我说要喝药了,我坐起来靠在床头点头答应了,母上拿起杯子的一秒钟,就像刚刚答应的人不是我一样,我又闭眼躺下去了,再叫我说刚刚说了要吃药的,我继续面无表情点点头起来,然后又躺下“睡”了。这一段我是彻底断片了的,一丝一毫印象都没有,那时候的我,应该一直以为自己在太平间了。直到三天后,我还在询问母上,入院那天上午抽完血护士说要给我补钾的,补了没有?我喝药没有啊……也许是那杯氯化钾口服液起作用了,我闹着闹着就睡过去了。
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正常的医院正常的病床,我还是那个神志不清昏迷的我,可母上大人已经变成了80岁的样子,医生仍然围在我的病床前。和之前所有的状况都不一样,这次是一个上帝视角的片段,到现在为止,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想不起我和母上大人说我死了的样子,但是这一段我清清楚楚记得躺在病床上的自己,面如死灰毫无表情,仿佛死了一样。我看着满面沟壑银白头发的母上大人,坐在床边叫着我的名字,一遍遍地努力试图把我的双臂十字交叠摆在平躺着的我的胸前,可母上一松手,我的双手又垂到了两边,那样子简直就像马拉之死。当时上帝视角的我好着急,我不懂,为什么母上大人都八十多了,过了三十多年,我还是在这个病床上,还是病成这个样子,医生还是束手无策么?越着急我越看不清这些画面,然后就又昏了过去。这次人没有真的昏过去,而是又回到了那个一片死寂的环境里,飘飘忽忽,没有定身。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通了,【我真的没有死,我不是死了,是在这个环境里我只剩我的意识,而在那个环境里几十年医生没有判我死亡,没有判我植物人,而我在闭眼睁眼之间就能看到这些,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意识留在了四维空间,剩下的一切都留在了三维空间。所以这个环境里面最重要的是没有时间的更迭,而我又可以任意穿梭于任何时间点。】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有理解,自己在那个时候,是怎么想到这一点,又是怎么想通了这一点的。只能说,我对这股神秘的力量一无所知。
之后的很长【大概一天,也没有很长啦】一段时间里,我都抓紧各种零碎时间,致力于如何告诉母上大人,我的意识还存在,只是去了四维空间,让她不要担心,我没有真的离开她。就像我想告诉母上我死了一样,我不断地一遍遍重复【我没有死,但是我的意识留在了四维空间,可我现在没想出办法让我的意识回来。】有时候母上会顺着我说,好、嗯、没问题。但需要吃药或者有些着急的时候,母上会反驳我,我也会着急,为什么母上还是不懂,我就开始吼,【我在四维空间呢,我回不来了!】陷入这个谜团很久很久,而且完全不记得我周围实际情况是怎样的,不记得母上叫我吃饭,不记得我从加床挪到了病房里,更不记得自己刷了牙,一切实际情况都断片,只考虑四维空间的问题。(现在想想真的是另一种脑残啊啊啊啊啊)
上面这些情景,都是发生在一天之内,尊上也在天刚黑的时候赶到了医院。母上和我说他来了的时候,我是完全清醒的,我清醒地看到尊上惊悚的表情,周身散发着拒绝靠近我病床的畏惧,后来老人告诉我说,尊上小的时候,见过家里的大伯因为那十年斗争,精神受刺激了,就是这个样子,最后跳楼了,我大概能理解尊上的表情了。那个表情让我又进入了精神失常的状态,那种感觉仿佛脑子里有两条思路在并行,一条是完全不在意周围是什么样,只强调我的意识在四维空间;一条是很认真地观察周围一切,想办法判断自己是不是得精神病了,只有两条思路因为什么事情突然被打断,同时停滞的时候,我才有正常的,实际的思维。
前半夜我几乎没有睡,对我能看到的所有事物进行提问,那一段时间,我好像失忆了,我曾经一个人看着窗户,努力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的,我曾经是个小孩子么,我是怎么长大的……好像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不记得了。于是下面这样的对话,大约持续到第二天下午。
-“这个36是什么意思……”
-“你现在住的是36床呀”
-“我为什么会认识3和6?”
-“你上过学,上过学就学过。”
-“我什么时候学的?”
………………
-“这里是医院么?”
-“是医院啊”
-“这是什么医院,是精神病院么?”
-“当然不是”
-“那我是生病了所以住这里么?”
-“是啊,你生病了。”
-“我生病了?那这里是医院么?”
…………………
母上大人说,她通过这大半天,大概了解了要怎样对我,所以不厌其烦地回答这些问题。偶尔也会反问我,于是就有以下对话。
-“这里是医院么?”
-“是医院”
-“我怎么来医院了?”
-“你说你怎么来了?”
-(突然双眼聚焦看着母上)“我发烧了,叫了120,室友送我来的”(继续眼神涣散看着前方)“我是生病了么?”
……………………
这大半夜和第二天,我经常见着什么问什么【这是门把手么?床单上写的是xxxx医院么?我为什么都知道这些东西?我是哪里来了?我是怎么就长这么大了?我是谁?】有时候会指着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问【这是眼睛么?眼睛是什么?嘴是什么?鼻子为什么叫鼻子?】等等,问题太多了,处于失忆状态的我对这个世界持怀疑态度,思考最多的,就是哲学终极三问。母上和我说有小伙伴给我打电话,发信息,大概是想问我突然失踪了将近五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当时我和母上说过一句话“短信你都不要回,也许是短信诈骗;外地电话也都不要接,什么沈阳的成都的石家庄的,都是骗子。”现在想想真的是有点对不起我亲爱的小伙伴们。
那一天一夜的时间里,发觉自己的思路不能连成线了,都是断点的,十分怀疑自己真的精神病了。一度还认真思考过【尊上大人说,那些有精神问题的人,都是发生了一些事,让TA们的思路走偏,回不来了。那么我是不是也是走偏了?怎么走回来呢?是不是出了医院我就好了?】所以半夜里有两三次要去窗口和病房门口,站几分钟思考一下再被母上“领”回病床,当时的我还知道尊上会很担心我要开窗跳下去,于是每次都走到离窗户两臂远的地方就停下。
所以母上后来一直和我说,就你这个样子,说你没病肯定没人信,但是说你有病你又什么都知道,这是最愁人的。
“精神病”和“四维空间”两个问题纠缠我到入院第三天早上,人已经清醒大半,但是自己感觉脑子是空的,人简直累到虚脱,没有一点力气,不想动,不想吃饭睡觉,连翻个身都是一身虚汗。第三天大部分时间大脑是放空的,放空到母上扶着我从住院楼到门诊楼心电图室做心电图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母上说路上还和我讲话,交流想吃什么等等我全都不记得。做完心电图去做脑电图的时候,脑电图的医生看错表,以为我们来晚了,吼了一声,这时候我像回神儿一样,突然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从病房到脑电图室了,然后脑电图做着做着我又放空了,我记得做脑电图的时候医生一直在和我进行Q&A的对答,我也都答出来了,但是我现在对于医生问了什么,我说了什么,一点记忆都没有。完全是本能控制我的表达和思维。
母上说,到第三、四天,我只是偶尔偶尔会提到“精神病”和“四维空间”了,大多数都处于放空的状态,和我说话我就回答,不和我说话我就愣愣的没有一点动静,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好像有件事想和你说,可是我忘了我要说什么】……
母上追问到现在,我也不记得我要说的是什么,那两天发生的事几乎忘了大半,记得的那些片段,也想不起当时的自己在想什么。
到入院第五天,才算彻底脱离了这种奇异的思维状况,除了身体极度虚弱,孱弱到深呼吸都能出一身虚汗,就没有其他的表现了。躺在医院挂水也无聊,开始和小伙伴聊聊天,有人给我发了一篇利维坦的文章,我当时看了三分之一就关了,这才意识到,这四天发生的一切我都记得,而且不止记得,由于这些经历带来的恐惧和压抑感也回来了。后来我在朋友圈里又看到有人转发这篇文章,鼓起勇气看完它。也许文字可以把死亡描述的尽量客观,不带感情色彩,但经历时的挣扎,压迫,崩溃,以及绝望,不是能用文字表达的。
出院之前,我又去问过医生,我刚入院前四天的精神状况是什么问题,医生说,排除了我对症的消炎药药物作用和高烧引起的精神失常之后,可以判断是我感染的这种极少见的细菌导致的,还好年轻,扛过来了。
这一个半月以来,我还是常常被这种近距离接触死亡的恐惧压抑着,尤其是在日落的时候。其实在那三四天的时间里,我是没有任何恐惧感的,只是看着,或者经历着事情的发生。回想起来却十分后怕,最担心的不是自己一病不起,其实如果真的一病不起也好,从此不懂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失去;最可怖的是你亲眼看着自己一点点丧失所拥有的一切,物质已经不在这“失去”的外延里,自己的情感、记忆、道家的三魂七魄、佛家的五感八识……到最后,连自己的身体也消失不见。
所谓绝望,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