贡嘎转山记
第一天,从成都到老榆林村。
从成都到康定的老榆林村,一共三百多公里。一路成雅高速事故频发,下了高速之后走318国道,也是步履维艰。每次前方堵车,大家都要跳下来伸伸腿脚,有次堵车时间过长,五六个人甚至排队上了厕所,然后悠哉到路边栏杆处拉筋。傍晚天黑的时候,甚至下起了雨。雨夜的长途车上,沉默憋闷得叫人难受。我们一行二十八人(其中领队华聪,协助李灿和助子)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十点半到客栈,走了十六个半小时。
客栈叫大胡子客栈,顾名思义,老板是个叫贡确的藏族美髯公,脸庞黑黑的,圆脸大肚子,穿一件条纹毛衣和一条松垮垮的迷彩裤,力气又大又热心。贡确的胡子实在是可爱,圆圆的脸加上又黑又密的络腮胡,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大家一路上都亲切地喊他“大胡子”。现在想来,他倒是很像藏族版的短发海格。
第二天,从老榆林村到上日乌且营地。
一行二十八人十二点在大胡子家的地板上裹着睡袋入睡,睡眠时间只有四个小时。因为上山人多,而且今天我们要多走昨天因为堵车而没走的三公里,所以四点钟就要起床。早餐是大胡子老婆做的水煮芥菜,凉拌萝卜丝和玉米饼,还有华聪用高压锅煮的鸡汤炖土豆。这奇怪的早饭组合在这样的高海拔地区可以说是非常幸福了。玉米饼外面焦,里面嫩,十分香甜,想到接下来几天肯定没的吃,我一口气吃了三块。鸡汤热气腾腾,高压锅里的鸡块骨头早就被炖酥了。一阵稀里哗啦吃完之后,我们从温暖的屋里冲出了室外,夜色正浓。大胡子的朋友早就开来了越野车等我们,五个人挤一辆车,一阵颠簸之后把我们送到了上山的起点,此时细雨霏霏,晨光熹微,有21公里的行程在等着我们。上行三公里,到原计划扎营的格西草原时七点多,天已大亮,昨天按时到营地的人都才刚刚起床。晨雾里的格西草原上有百余顶帐篷,早起的人们一个个从帐篷里钻出来,取水,洗漱,煮饭。我感到有一只气球慢慢地从我心底里膨胀起来,心里又暖又满——今后的三五天里我就要与他们同行。
天气晴好,我脱下羽绒服继续上路。过了格西草原,走不远就是红石滩,抬眼望去,满山的红石头倾泻而下。之后一路翻山过河,海拔爬升。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左右,天气都还很不错,阳光晒得暖暖的,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草地也绿得可爱。我一路走得很轻快,以至于走岔了路,错过过河点,需要脱鞋子光脚过河。我本想依靠防水的登山鞋飞速通过,谁知道一个不留神,登山鞋里就灌了水进去,我一个激灵,感觉到河间的干燥地带把鞋脱掉,打赤脚过河。脱下笨重的登山鞋和袜子,双脚在碰到冰凉河水的那一刻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啥了。我双手撑着登山杖,脚下踩着河底不规则的鹅卵石,跑不快却又不敢走得慢,深一脚浅一脚,像个心急的裹脚老太太,一瘸一拐,心比脚快,慢慢挪到了河对岸。
过了河之后到藏族人的牛棚处午餐,趁着天气晴好,晒晒袜子晒晒鞋,稍加休息后继续上路。半路上甚至还来了一碗牦牛酸奶,浓浓的牦牛味儿喝起来怪怪的,坚持不加糖的我被酸得直打哆嗦。喝完酸奶,依旧是晴天,然而,三点钟过后,乌云袭来,气温开始下降,远处的雪山也看不见了,到最后的急升坡时已经是风雨交加。穿着羽绒服、冲锋衣和雨衣也难以抵挡风寒。当我终于爬上上日乌且露营的高地,已是浓雾弥漫,冷雨扑面,能见度大概只有十余米,模模糊糊能辨认出来几顶帐篷的轮廓。上日乌且营地很大,中间甚至有小河流过,由于不知道队伍的营地的具体位置,我又在雨中漂泊了一小时。我一直在问,大胡子在哪里,可是每个人给的答案都不一样。等我找到营地时,整个人都冻哭了。在队友的帮助下支起帐篷,钻进睡袋里,喝了大半杯热水,才缓过来一些。晚上睡得非常不好,充气防潮垫太薄,只感觉地面的寒气直往上窜,透过睡袋钻进衣服里。翻来覆去,大概只睡着了三个小时。休息欠佳为我后来的痛苦行程也埋下了伏笔。凌晨的时候我额头开始发热,头疼得要裂开一样,嗓子又干又紧,身体却依然很冷。起床之后呼吸到新鲜空气,吃到热腾腾的饭菜觉得稍好一些,吞下两片感冒药又接着上路。
遗憾的是,有五位同伴选择了下撤,其中三位是适应不了高原恶劣的气候,一位是受伤,另一位是鞋子坏掉,而且装帐篷睡袋的大包被马队忘在了大胡子客栈。
第三天,上日乌且营地到勒多漫因营地。
这是非常辛苦的一天。从上日乌且营地(海拔4200m)出发,要爬升700m,翻过海拔4900m的日乌且垭口,然后一路下行,晚上在海拔3700m的勒多漫因营地扎营。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我翻得最痛苦的一个垭口,我走过的最长、最艰辛的一条路。。一来海拔很高,每走几步心脏就像打鼓一样咚咚咚地响,几乎要跳出胸口,只能撑着登山杖伏下身,粗重地喘气,稍稍缓过来之后再一步步向前挪;二来昨晚休息不好,头疼欲裂,又吃了感冒药,导致整个人都无力、昏昏欲睡。前一夜的雨让黑色的土地粘稠不已,登山杖与石头相撞,发出咔咔的声响,显得越来越单调。一开始还有矮矮的灌木丛擦着裤脚,越向上走,植被越稀少,行进到半山腰的时候,周围是贴着地皮生长的矮矮的草,还有有溪水流过的一层层石块。我抬眼望去,远处似乎再翻一个不高的山头就可以到顶了,于是提一口气,先队友一步往前走去。
又是一阵快得吓人的心跳,一阵急促得要吐血出来的喘息,我站在了之前看到的山头上,可是事实几乎击溃了我——我绝望地发现自己才行进至一半。一位队友指着远处一座犬牙似的山峰,告诉我说,看到上面站着的人了吗,那里才是垭口。我心里一慌,稳住眼神一看,高耸的山脊是铁灰色的,仿佛要划破天幕,山脊上隐隐地有几个蚂蚁大小的人影。那一刻我真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了,连生气都觉得累。除了迈开步伐往前走,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海拔越高,行进就越困难。我坐下来吃了点东西,提起精神继续向前走。山风愈紧,灰云渐低。贴着地皮生长的草也变得枯黄,裸露的黑土和灰色的石块越来越多。没走几步就要喘气的我只能一步步向前挪。并没有人给我讲了什么鼓励的话,让我一鼓作气攀上垭口,走上巅峰。整个攀登过程的后半程,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和要蹦出胸口的心跳。不管我是调整步伐、调整呼吸,整个人要被撕裂的感觉都一直存在。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旅者一会儿超过我,一会儿被我超过,大家甚至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有眼神里互相的鼓励。我强撑一口气,在一片混乱中登上了垭口。垭口薄得像一片利刃,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一脚跨过去,马上是一条陡峭的下山路。我跨上垭口,拼命走了两步,站在垭口一旁嶙峋的石块上,拍了一张不知所云的照片,便没有耽搁一秒钟开始下山。此时风雨正盛。
没想到,下山一路到营地仍然是痛苦的过程。急下坡伴随着海拔急下,风吹起我的雨衣,冲锋衣上都是水,遮阳帽上也都是水,不防水的手套早就让我的指尖冻麻了,冷冷的冰雨在我脸上胡乱地拍。我下山本就不算快,加上四个多小时的上山路,腿早就软了。一步步挪下山,太阳又出来了。我摘下雨衣,发现自己也走不快了,只能慢慢地落在了队伍的最后。这天后半段的旅程又经历了气温下降,浓雾弥漫的状态。起伏的山路仿佛没有尽头,同行的丁爸穿着橘黄色的雨衣在浓雾和灌木丛里穿梭,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走着走着,我忽然就忍不住开始掉眼泪,一方面是为遥远的路程感到绝望,另一方面也是非常痛恨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中用。天色越来越暗的时候,半路上迎面来了一个骑马的藏族年轻人。他一脸笑意地看着我,露出雪白的牙,用半生不熟地普通话跟我说:“你不扎营在刚刚?前面的营地还有好远好远!”我冷冷地看着边骑马边笑的他,继续往前走。刚与他擦身而过,就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为什么在这样不堪的境况下,我还要遭受这样的恶意?这个世界的善意都去哪儿了?当然我一边哭,还是一边走着。毕竟停下来休息,是永远到不了营地的。
痞子和老板娘一直走在我前面,他们时不时停下来休息,我赶上的时候他们再继续向前走。我在遇见藏族小哥的时候情绪非常低落,脸上挂着泪痕赶到了他们休息的地方。痞子看见我这么沮丧,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三天没洗的头发,看起来就像黑色油腻腻的贡嘎主峰,笑着跟我说:“听说你有免洗头喷雾呢,可得给我用用啊。”破涕为笑的我,心情顿时好了很多。
天黑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河边,大胡子早已牵着马在河边等我们了。骑马过河,又喘着气上到半山腰,终于来到了营地。藏族马夫帮我支起帐篷,我钻进去,等不及吃完饭,喝了一罐八宝粥,又吞下两片感冒药,钻进了睡袋。一夜辗转反侧,依旧头痛欲裂。
第四天,勒多漫因营地到贡嘎寺。
我以为第三天是极限,谁知道这天的路程把我又推入了一层地狱。事后我才知道,这天的行程足有27公里。早上出发前,华聪说,今天的路程是心电图,我心里一沉。连续的高反和休息不好让我对前途产生了畏惧。可是路就在那里,不走,又能如何。
上路的时候天气还好,虽然觉得胸闷,腿有些沉,但我走得也不算慢。虽然山路有上有下,但海拔基本是一路下降的,路上的植被从最初的灌木丛,慢慢出现了高高的树,甚至有大片的榛子树林。中午午餐时我剥开一颗榛子丢在嘴里,涩得不行。一直到下午两三点之前,天气都还不错,路也算好走,一路上甚至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
过了下午三点,天气开始变脸。一开始是降温加浓雾,脚下的路也不如以前干爽,变成了被马踩过无数次的窄窄泥路。轻敌的我并没有穿上雪套,一开始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避开泥路,侧身走在山坡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天色渐暗,道路的情况依然没有改观,反而越发难走了。更可怕的是,四点过后,说好的心电图忽然变成了持续的上升,四点半的时候甚至开始下起了雨。随着体力的下降,队友们都一个个走到了我的前面,自己行走的我在烂泥马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随着天色渐暗,雨也越下越紧,疲劳开始渐渐侵占我的身体,我的自我安慰也开始失效。我看着黑影幢幢的树林,向鬼魅一样立在我的周围,前后都不见人,只有自己的双脚在泥地里咔嚓咔嚓踩进去再拔出来的声音。我提一口气告诉自己加油,走下去。一个上坡,再一个上坡……已经数不清有几个上坡了,下一个还是上坡吗,我不知道,控制我的不是精神力量,而是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本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终于慢慢走到了平缓的下坡路上,此时天色已经很暗了,双腿也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我送了口气,心里暗暗说,你还行的,脚步也快了一些。
我急急忙忙地下山走着,甚至还躲避着烂泥密布的马道,好几次都歪歪扭扭地深一脚浅一脚,靠登山杖撑着才没滑到在泥里。可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依然是为了躲避泥泞的马道,我斜着走在山坡上,忽然一脚没有踩到实处,脚下一软,整个人摔倒在泥里。站起来的时候,借着昏暗的天光,发现裤子和雨衣上都沾满了泥,泥水的冰冷贴着裤子一点点传递过来。其实并没有摔倒实处,一点也不疼,但这一摔却成了压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满心的委屈和不甘一下喷涌而出,在风大雨大的山林间,我哇得一声哭出来。几天的高反、低烧,晚上的彻夜难眠、食不知味,走了那么多路,受了那么多苦,贡嘎山在哪里却一眼都不曾见到。所有这一切涌上心头,让我的克制和自我鼓励瞬间决堤。索性理智没有离我而去,我根本不敢做任何停留,而是边哭边走,让雨水混着泪水在脸上胡乱滚成一团,每一秒的耽搁都会让我离黑夜的恐惧更进一步。快七点的时候,我终于走到了子梅村和贡嘎寺的三叉路口的售票处,一个喇嘛在一个木头屋子里生着火,助子和他的小伙伴也在屋檐下躲雨。我感到些许安慰,问还有多远,喇嘛说还有1.5公里。我的脑子又嗡地一声炸开了。但凡换个时间,这1.5公里之于我都根本不是问题,然而这个雨夜,这短短的旅程却让我再一次崩溃。
“我不要走了!太辛苦了!走了这么多天,每天都在下雨!什么景色都没看到过!”我忽然成了个不讲理的混蛋小孩儿,站在屋檐下大吼大叫。助子和他的小伙伴安抚着我:“走吧,我们一起来慢慢走。”助子说:“刚刚她也是在山上怎么都不肯下来。来,我们一起走。”刚刚的大吼大叫纯粹是情绪性的,理智告诉我愤怒和耍赖是没有用的,只有向前走才是真理。我流着眼泪迈出了第一步,慢慢地走在后面,些微的上坡让我喘个不停。我撑着登山杖站在斜坡上休息,助子在前面回头等着我:“加油,往前走。”此后一路,助子一直在跟我说着西藏的宗教故事,让我情绪缓和了很多。走不远的时候路过一辆摩托车,问了价格,说贡嘎寺30块就走。我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已经坚持了这么久,泥路也走了,跤也摔了,最后这1.5公里如果骑上摩托车,总有些不完整的感觉。在助子的帮助下,我拒绝了摩托车,和他一起慢慢超贡嘎寺走去。如果没有助子,这1.5公里我大概会哭着走完吧。1.5公里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提着一口气,我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走到了贡嘎寺,此时雨下得越发大,我赶紧躲在做饭的大帐篷下,喝上一杯热水。
大胡子已经切好了菜,有土豆、肉片、黄瓜、洋葱,满满地摆了四盆子。大家都在等着华聪的归来。华聪带着丁爸一家人在后面,走得比较慢。由于山势的原因,连手台都联系不上。大家陆陆续续把水烧开、饭烧好、菜也做好,一边不停地在手台里呼叫华聪。大胡子的建议是,让丁爸一家三口或者父母中的一个带着丁丁,今晚住到售票处的小木屋里,最后这1.5公里就不要再走了,毕竟一直在下雨,在营地露营很辛苦;而小木屋里可以烤火,喇嘛也肯定会好心收留的。李灿那种对讲机,不停地把消息重复发给华聪,无奈信号一直不好。由于外面一直在下雨,我的帐篷就一直没有支起来,衣服在大包里拿不出来,所以没有干燥的衣服换。我整个人裹在湿漉漉的雨衣里,尽量离烧饭的火近一些,冻得直打哆嗦。
八点多的时候,华聪一行还是没有回来,好在已经能用手台联系上他们,派出去的马帮也见到了华聪。夜雨和李灿拿着手台和衣服,穿上雨衣冲到黑夜里,去售票处接华聪一行人。雨渐渐停了。杨老大和大胡子帮我支起了帐篷,我赶紧钻进去,扯开睡袋,哆哆嗦嗦地钻进去。自己实在无暇无力去关注尚未归来的队友了。浑浑噩噩中,我只觉得全身又湿又冷,怎么都回不过暖。我虽在帐篷里,外面的一切却都听得很清楚。我听到助子发现洛洛没跟华聪在一起,于是急匆匆上路去找洛洛;我听到大家说,售票处的喇嘛在下午的时候见到了骑马的洛洛,说她向着子梅村方向去了;我听到大胡子去贡嘎寺找摩托车,但是无功而返,没有人愿意在这么晚的时候出来,况且路况极差;我听到华聪和助子回来了,大家都劝他们不要再去找洛洛了,一定会没事的;我听到华聪的声音一切正常,大家七手八脚地倒热水,装好饭;我听到杨老大说月亮出来了,照着雪山,美极了;我听到大家说今晚是八月十五,一起吃个月饼吧。
我紧紧裹在睡袋里,不敢动弹,要了两片感冒药和一瓶葡萄糖,和着热水吞下去,迷迷糊糊地睡去。一夜辗转,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就这么挨到天亮,听见了马夫起来烧水的声音。我摸了摸自己的脉搏,差不多有120次/分。
第五天,贡嘎寺到上子梅村。
今天原计划有八公里的路程,早上起来后,我实在是难受得不行,于是决定放弃走这八公里,让华聪帮我叫了一辆摩托车代步。摩托车要价150元,我默默计算了一下每公里单价,然后有评估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毅然决然地上了车。事实证明这每公里单价近20元的摩托车真的很值得。摩托车从贡嘎寺出发,原路返回到售票处的小木屋,然后走三岔路的另一条,一路下行,先到下子梅村,然后一路爬升,经过中子梅村,最后到达上子梅村。
说实话,我不能想象摩托车是如何在这种烂糟路上行驶的。载我的藏族人看起来有三十岁左右,瘦瘦的,头发卷卷的,在阳光下是栗色。他开车很稳,从来不冒险前进,坐到他身后觉得非常放心。我穿了速干衬衣、抓绒衣、羽绒服、冲锋衣,整个人裹成了一个球,小心翼翼地抓着摩托车后面的把手,死死地不敢放松。前一日晚天色很暗,没有注意到路况,今日阳光正好,才把路况看了个清楚。这条路虽说摩托车可以走,但是状况比前一天的马道好不了多少。路的宽度飘忽不定,有时宽到可以走三五匹马,有时候窄到只能容两辆摩托车擦身通过。有的地方坡度极大,乘摩托车太危险,需要我自己走下去。由于十一以来天公不作美,一直在下雨,所以路上全是石头掺着烂泥,到处都是水洼。摩托车在这样的路面上像只灵活的蚂蚱,嗡嗡作响的马达载着我们俩人和我的小背包蹦来蹦去。一路黑泥乱石块,颠得我七荤八素。早上的高反还没缓过来,这一路走得我又是心率蹭蹭上升。从贡嘎寺到下子梅村,刚好是马队出发的时间,一路上遇到了好多驮着大行李的马匹,一匹接着一匹,头接着尾;由于路窄,摩托车根本无法“超马”,所以只能跟在后面溜。好在天气晴好,阳光透过长满了毛茸茸苔藓的树枝照射进来,把昨夜的寒气都驱走了,整个人也舒坦了很多。
过了下子梅村,路一下就好了起来。宽宽的机耕路甚至可以容下七座的五菱行驶。一路风驰电掣,不多时就到了目的地——二哥家。我们今天要在这里的大通铺上睡觉。
跟我一同到达的还有助子,他也搭了一辆摩托车,在子梅村挨家挨户地找昨天没有到营地的洛洛。在中子梅村听说洛洛早起又朝贡嘎方向去找大队了,于是基本放心,就直接坐摩托到了二哥家。
二哥家有个干净的院子,我和助子搬了小凳坐在屋檐下,懒懒得晒太阳聊天。远处隐约可以看到洁白的雪山,无风无云,昨日的风雨天和泥地里的行进恍如隔世。二哥家的小女儿穿着一身粉色,在我周围跑来跑去,圆嘟嘟的小脸和水灵灵的大眼睛让人心都要化了。我把随身包里的东西都抖出来晒太阳,又抽出来一条抓绒睡袋把自己裹起来;助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全套摄影器材拿出来晒——昨天的雨夜他为了去找洛洛,想都没想就带着随身的包冲进了雨里。这一刻,臭烘烘的我,跟天地在一起,心跳慢慢缓下来,感到无比地满足。
中午时分,大部队陆陆续续到了二哥家。大家翻出自己的露营行李,在难得的太阳下开始晒装备。帐篷、睡袋、裤子、衣服……七七八八的东西在院子里摊成一大片。沾满泥的雪套、登山鞋也被争先恐后地刷干净,水流声、刷子声、抖衣服声、闲聊声交织在一起,快活得像一首歌。想着等下在子梅垭口要拍照,我掏出带了一路的免洗头喷雾,一通狂喷,同行的男士看见了都觉得新鲜,排着队来喷,不多时,大家头上都白花花的一片,一瓶喷雾也见底了。大家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像一家人一样。
收拾好行李,随便吃了点东西,一点半的时候大家就坐车到子梅垭口去看贡嘎雪山。
贡嘎雪山跟记忆中的一样,巍峨、高大,云层遮住了山顶,只在快离开的时候偶然一见。大家在垭口一通狂拍,欢声笑语里度过了两个小时。
坐车回到二哥家,杨老大拿出反应堆,煮了普洱茶,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聊天吹牛逼;另一边,华聪带着另一群人切菜煮饭。当晚,二十几个人坐在一起,真正一起吃了团圆饭,席间大家喝酒聊天,吵吵闹闹,把马驼上山的菜都解决得一干二净,前两日的辛苦都恍如隔世。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邀中庭,燃火一捧,月出东山,共览冰盘。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几个人在火边聊天、唱歌,皎皎空中孤月,璨璨夜幕繁星,实在太美。
当晚二十多人睡在一间屋里,呼噜声此起彼伏,梦话不断,第二天早上起来,大家想起难忘的昨夜,都笑个不停。
第六天,上子梅村到巴望海,出山。
早起,大家收拾行李,告别了大胡子马队。原计划17公里的路程,由于可以坐车,省去了一半。由于是最后一段路,心情也好了很多;沿着河滩走,脚下起先是硌得慌的鹅卵石,之后就成了起起伏伏的山路。左手是山体,右手就是山谷之间的河谷地带,大致就是巴望海了。这个时节的巴望海称不上是一片海子,由于是枯水期,它看起来更像是一片浅碧色的滩涂,绵延数百米,灰色和浅碧色交织在一起,不均匀地晕染着这片河谷;水边有赶马的马夫,有静静吃草的马。虽说徒步只有八公里,海拔也低了很多,但是高反严重的我,走起上坡路来还是非常吃力。但是,跟大家在一起,想到这是假期的最后一段路,想到这是到达城市、回归现实前的最后一口酒,又不觉得要把所有的能量都注入其中。我大口的呼吸,大步走路,大声笑,大家一起拍了无数照片,一群花花绿绿举着棍子的神经病在这天地之间吵吵闹闹。我热爱这片上野,却没有勇气与天地为家。
最后的一段路依然是与黑色的烂泥相伴,但已经有平常的游人走进来。从山里出来之后,我变得非常注意路遇行人的鞋子。看着这些游人相对干净的鞋底,我松了口气,心里一阵轻松。快步走了一个多小时之后,挤出一扇小小的铁门,外面是白色的大巴车——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