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戒烟经历
查看话题 >瘾:意志力及其边界
看一个关于酒瘾(酒精依赖症)“患者”的访谈AA在北京——他是匿名戒酒协会/戒酒互助协会(AA,Alcoholics Anonymous)的一员。当被问到酒瘾是否可以通过意志力戒断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回答:想靠意志力戒酒,就像试图通过意志力降高血压。
这让我想起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借主人公维特之口,对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精神病患所做的辩护:对于一个身体上出问题的人——例如一个发烧的人,你们会同情他、照顾他,给他请医生;可是对于一个心理上有问题的人、一个企图自杀的人,你们只是指责他:脆弱!怎么就不能坚强一点?(那个年代还没有“精神/心理疾病”的概念,更没有“心理医生”。)
从“酒鬼”到“酒精依赖症”患者,这是一个奇妙的转换。上瘾从一个道德问题转变成一个技术(医学)问题——酒没变,人没变,喝酒的人身份却变了。这个转变是通过名词的转变实现的。
词的背后是物的认知。酒瘾究竟是精神性的还是生物性的?这个问题在科学上仍处在争议之中。但是,生物学-神经科学的研究至少为我们重新认识瘾症提供了一个窗口,更重要的是,它为那些身陷污名的人打开了一扇窗口。
污名之下的人不堪重负。酒鬼、浪荡子……纷纷变成了酒精依赖症患者、性瘾者。同性恋群体为自身辩护最有力的证据莫过于:我们的性取向是基因决定的。从一个道德败坏的人(“邪恶”),一个意志力薄弱的人(“软弱”)到一个病人,污名虽然没有完全摆脱,但总算被归到“正常人”的范畴之内、有机会回到理性人“共同体”的怀抱中了。
可是,决定论能让人变得更轻松吗?并不能。或许生物学解释能让瘾症患者卸下道德上的负担,但却无法解除瘾症带给他的现实困扰。污名摆脱了,但你终究还是一个“病人”,而且这病有实际的后果,有的甚至还非常严重,乃至致死。因此,并不会因为有了一个医学名称,就消除了瘾症的危害性、就能免除个体的伦理责任。无论怎么认识“瘾症”,你都面临着更加重要而且更加困难的任务:戒除瘾症。
这时候,悖论出现了:一方面,酒瘾者力图通过生物决定论使自己摆脱污名;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摆脱生物决定论以帮助自己戒断瘾症。因为如果酒瘾是生物性的,那么戒断就几乎没有可能了——就像一些同性恋者所主张:要他们改变性取向,除非改变他们的基因。只有承认酒瘾是可控的,而不是已经被基因写成,你才会同意酒瘾有戒除的可能性。
然而这就出现了第二重悖论:要想戒断酒瘾,必须认识到依赖行为可控;可一旦一个人觉得酒瘾是他自己可以控制的、在他意志力的范围之内,那么他很快就会将自己暴露在酒精的威胁之下,然后再次被酒精摧毁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
如果不是被酒精严重威胁到健康、生命、工作、家庭,不是经历一次又一次戒酒的挣扎和失败,我相信那些患者不会走进AA。
因为逻辑上的出路只有一个:相信酒瘾的可控性,但控制它的能力在我之外。这就是AA给的答案。这个答案过于诡异,以致于很多病患过来一看到他们的口号就走了,因为感觉像是“邪教”。
尽管AA极力撇清与宗教的关联,但是无论从观念还是实践上,我们都很容易识别出它和基督教的亲缘性。戒酒12步(The Twelve Steps)的第一条就是:我们承认,我们对酒无能为力——我们的生活已经一塌糊涂。他们的口号“Let Go,Let God(放下,交给上帝)”以及他们小组分享的形式……这一切都太基督教了,确切地说,太加尔文了。
【这可能也是为什么AA在北美遍地开花,在中国却举步维艰的一个原因。虽然AA里面的“God”不是基督教的上帝,他们强调说这个“God”是每个人可以自己理解的“更高的力量”,在中国的AA组织里,God被翻译为——“上苍”。这个名词在中国的语境下显得相当怪异,特别是当AA成员这样祈祷的时候:“只要我们诚心祈求,‘上苍’会帮助我们除掉我们的弱点。”(12steps第七条)】
Harry M. Tiebout对酒瘾患者的一项研究为AA的第一条规则提供了某些心理学上的说明。他指出“降服(Surrender)”在酒精依赖症治疗中的作用,这一心理机制与宗教归依有很大的相似性。“人们往往会长期与一个问题斗争,而痛苦消耗着他们的精力与耐力。在对酒精滥用的研究中,人终于面对自己是个酒鬼的现实,并且对改变这一现实完全绝望无助。矛盾的是,一旦真正确认了这种无助感,人们反而有能力着手解决酗酒的问题。我相信,类似的过程,有时也在基督教皈依过程中出现。当一个人面对困境,把自己作为一个迷失的罪人,承认并降服于对耶稣基督的信仰,此时他或她就能获得开始新生活的力量。”(当然,也有研究持相反观点,认为AA的治疗并不具有实际上的有效性。)
降服,首先是接受自己是一个“酒鬼”的事实并且承认酗酒给自己的生活带来的毁灭性的破坏——很多人明明深受酒精困扰却拒绝承认这一点;其次是承认自己对酒没有抵抗力,自己已经没有办法解决酗酒的问题、没有能力改变这一糟糕的现实;接下来就是承认自己需要帮助。神奇的是,当一个人放下自负,愿意做出改变并且愿意寻求帮助的时候,他确实向真正的改变迈出了第一步——当然,这距离“成功”还很遥远。这是为什么呢?Tiebout指出,“降服”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消极的姿态(承认自己的失败、无能),实际上却代表着一种态度的转变,而这个转变正是患者做出行为上的改变的关键。(“It is the act of surrender that initiates the switch from negative to positive behavior.”)
事实上,酒精依赖症患者要对付的除了瘾症本身,还有一个致命的敌人就是绝望心理。毫无疑问,瘾症会毁坏一个人美好的正常生活,同时,还会摧毁他积极的自我认知。在一次又一次与瘾症的反复对抗中,他一再地一败涂地;除了在戒酒上的失败,他几乎不可避免地还要经历工作的失败、人际关系的失败。除了这些现实的打击,他还会形成一种“习得性无助”的消极心理: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现状是难以改变的,那个理想的自我从来都是幻觉。在失望和罪疚中,他放弃了作出改变的努力——可能在此之前——也丧失了改变的信心。Tiebout所说“降服”的“转换”作用,可能就在于此——为成瘾者提供了一种新的自我认知:我确实对酒瘾无能为力,在这点上我不能再欺骗自己;但是,有其他的力量可以帮助我对付酒瘾,戒酒并非完全没有可能。这样一种认知给他们以新的信心,这信心是积极行动的起点。
但也仅仅只是一个起点。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就是一切。”这话对成瘾者来说是十分贴切的。即便加入AA,有了新的自我认知,酒精的诱惑依然无处不在(“危险的事物固然美丽”!),千疮百孔的生活和人际关系铺陈眼前,“但愿长醉不愿醒”。即便拿出勇气来去面对现实,生活会好起来吗?摆脱了酒瘾,就有人爱我了吗?我就能爱别人了吗?……会不会有一天,他突然像那个酒鬼卡佛一样说——
好多年后
我还想放弃
朋友,爱情,灿烂星空
换座无人在家的房子
无人回来
酒想喝多少有多少
或许,比对抗诱惑更难的,是对抗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