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留(一)
大巴行驶在华灯初上的滨江路上,雷露睡得昏昏沉沉,耳机里是《为爱发光》,二十年前范晓萱小魔女时期的一首歌,又甜又暖又寂寞。半小时前手机就频繁提示,音乐飞成一截一截。 雷露点开微信,许久没讲过话的江雪婷把她拉进一个新群:行知小学六年二班。群里已经有四十多个人,大部分看着都很眼生,人数还在持续变化,雷露愣神的功夫已经五十七了。算上转走的转来的他们班一共有将近七十个人。有人发了毕业照和低年级春游的照片,江雪婷把剩下十一个人安排人去联络,戚文晋赫然在列。 雷露和班长江雪婷这些年一直保持联系,只是为了得到戚文晋的消息。她往前翻了翻,江雪婷显然是这场心血来潮聚会的发起者,其他人也都很活跃,雷露把群设为免打扰,想着过一阵子这股狂热就会消退。 可江雪婷单独的对话发来:“你有没有戚文晋的微信,有就给我,我拉他进来。”看到那三个字太阳穴突突地痛起来,雷露冷静下来回了一个字:“没。”他们分手的消息江雪婷是知道的,这是踩着她的伤口明知故问了。 “明天聚会见啊。”对方冒出这么一句,后面跟着一连串欢快的表情。 什么意思?雷露发现群名已经改成“26日晚7点不见不散,出席名单上也有她的名字,她连忙坐直了回复道:“我不在T城,有演出。” “不是今天回来吗?你们组的小崔说的。” “……堵在收费站了。还不知道几点能到。”雷露想起小崔是江雪婷的表妹,她们有一样的蒜头鼻和大胸部。 “是明天,你怎么比我还急。” “太累了,明天让我在家补个觉,后天还得上班。” “肖青回来了,点名找你,你都不想见见?明天6点我去你家接你。” 她父母也认识江雪婷二十多年了,如果看到江雪婷手上的钻戒隆起的肚子不知又要怎样唠叨。雷露连忙回复一句:“不用不用,你保重身体啊,我明天看情况尽量去。” 合上手机胃里一阵翻腾,本来就晕车,看字看久了更犯恶心。这次戏剧下乡巡演半个月折腾惨了,也算是台里新上任的领导给她的下马威吧。她不是靠着老台长的关系公费留学英国么,回来偏偏就让她主持最土得掉渣的节目,让她去应酬那些乡镇老板,被起哄着喝酒,好几次喝到被人抬着回招待所。 要是留在英国就好了,她抚摸着胃部歪着头望向窗外,指尖在水汽上划出戚文晋名字的缩写,好像两人还静静依偎在静音车厢,看过约克郡连绵起伏的山丘,曼彻斯特萧索的海边,湖区深邃阴霾的天空……火车驶出国王十字车站时两旁的楼房上有一盏小小的七彩霓虹灯,在泪眼里孤零零闪个不停,那是她关于伦敦最后的印象。 倒是不用担心在聚会上碰到戚文晋,雷露略带凄凉地想,就算没有分开,以他的性格也绝不会凑这个热闹。“你爱他是因为他给人一种随时会翻脸走人的感觉吗?”曾经有人这么问,她当时只是一笑置之,爽朗地回答道,“因为他是我的理想型!” 事实上雷露没有一个朋友是这种冷傲孤僻的行事风格,她本人更是喜欢万众瞩目,喜欢出风头,喜欢拉帮结派,但都因为喜欢了戚文晋而一点点变得不喜欢,反而成了和他一样的人。 其实自己打心底里并不讨厌同学会上的热闹,那么为什么拒绝呢?她反问自己,明明知道原因不仅如此,却偏要赌这口气。雷露感觉眼眶干得发空,车里的冷气太足了,寒意爬上皮肤,蜿蜒成一条冰冷的长虫,缓慢钻入血肉之中。 二十四小时后,雷露如约而至。虽说都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学,十五年没见了还真有点紧张,还好十厘米的鞋跟让她昂首挺胸气场全开,在一众紧身薄纱亮片的女生里成功诠释了什么叫做举重若轻。清清爽爽一身奶油色套装,腰间海军风细皮带和耳垂上的锚型钻饰遥相呼应。姜黄色轮廓感短外套脱下的瞬间,松挽的发髻颤了颤,项链的后坠顺着脖颈曲线坠入领口。虽然她在台里已被众人踩扁,但老同学并不知道啊,她一个省台主持人理应鲜衣怒马光彩照人,没人会想到冷若冰霜的戚文晋会和她交往,这是比真相更真实的判断。 雷露接受着众星捧月般的簇拥,隔着人群与江雪婷交换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眼神。她跟每个人寒暄,亲热得像是昨天还在一起厮混。戚文晋终究没有露面,他唯一的死党过来与雷露捧杯,两人在白炽灯下都笑到牙齿发出冰冷至极的寒光。 “是雷露么?”人未到,西柚味的香水先飘过来。雷璐回头看过去,立刻在心里为这装扮打了满分。她眼尖地认出对方手上一支白色Goyard包,肖青不愧是肖青!这么多年了她们对白色的偏好还是丝毫未变,一条亚麻长裙配上草编鞋穿成了仙。 “兔子。”“女儿!”两人如名媛般虚抱在一起,恨不得在对方脸颊上交替亲两下,将这一幕摄为欧洲文艺电影。这两个外号许久没人叫过了,五年级正是美少女战士大热的时候,雷露也痴迷于收集各种周边,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她撺掇着肖青选了班里几个最漂亮学习又好的女生自己组了美少女战士。肖青又白又高,是月野兔,简称兔子。雷露那时还没长个,被她一把揽过来:“女儿。”成了水手小月亮。江雪婷是木野实,李扬是火野丽,张一茜是水野亚美,刘晓晶是爱野美奈子,刚刚雷露和这几个人打招呼的时候甚至不敢对上她们的眼睛。小时候的蠢事,她感觉胸口腾起灰尘般的不快,按耐不住竟真的咳嗽起来。 肖青见她伏在吧台上喘气就知道她站乏了,“瞧你,见了我激动得连话都不会说了。亮相亮够了没有!还是这么的爱招摇……” 说着朝角落的沙发座努努嘴,两人踢了鞋无拘无束地歪着。 “你怎么也在t城?”雷露问,肖青从家世上便与她们不同,这些年满世界跑,不知落脚在哪里。 “没看消息么,你是不是把群屏蔽了?哈哈,真是的。我回来给我爷爷过八十大寿,没想到赶上这个了。” “你爷爷?军区那个?” “嗯,你怎么样?咱们是大二以后就很少联系了吧?” 雷露语塞,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好似的沉默了,拿起小几上不知谁剩下的一杯红酒就喝。
“哎!别人喝过的,上面还有口红印呢!” 雷露说着没事一饮而尽,她胃里空空,等待着酒精发挥它暖场的力量。闲扯几句她就来了精神,眉眼带醉地笑道:“听说你已经结婚了?真好啊,其实去年夏天我也差点嫁了。” 肖青看她一脸不会受伤的花痴样有些感慨:“跟谁啊?” “你不认识的人。”她否决的很干脆。 “切,没意思。” “你不信么?” “我是说没意思。” 雷露不服气,拿出手机打开一张照片:“喏,试婚纱的照片。”照片上她一个人笑得很害羞。 “rosa clara?专门去西班牙了?” “那必须啊,一起去拍了婚纱照。”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雷露失声笑了起来,歇斯底里的样子被肖青看在眼里暗暗思忖:哪里还需要特别的设计,便是直钩也会咬上来的。 “再见到你真开心,本来我都不想来了。”只有这句是真心的,雷露起身又倒了两杯酒,鼻头红红的,反正肖青下星期就回荷兰了,那些烂醉的八卦跨不过西伯利亚的荒原,她在飞机上数过的,荒原上的泥沼那么大,每个泥沼可以吞没一颗坠毁的流星。 “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人!哎,今天来了快四十个人,很不错了,等会我们美少女战士一起来拍照啊。难得李扬也在。你不去跟她聊会?” “不要!我还记得她给我打小报告害我被请家长的事呢!” “你这个人!不过能记得才好。对了,有谁能联系得到我们的土萌萤?” 土萌萤?哦水手土星,贾莹,这人还活着啊,像她们一样活在这世上,雷露不能想象,压不住的陈年污垢全要翻上来了,雷露强忍着垂下眼帘,指甲在沙发扶手上细划着圈子,她能继续演给肖青看,但酒已经完全醒了。房间里放着的音乐《paper planes》里突然响起的枪声吓得她全身抽搐了一下,太阳穴附近青蓝色的血管皱起来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跳个不停,她从小到大受到刺激都是这个模样。 肖青的态度是那么自然,让人找不到一丝破绽:“她小时候还说长大要当主持人,后来听说也早早就出国读书了,徐淼说她学了计算机。你倒真做了主持人,当时你不是想做导演的么?也不知她是不是还像小时候那么漂亮。” “是啊。”雷露的脸在粉底下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羡慕肖青,一无所知的人生活得多轻松。事情发生的那一天,肖青去参加一中的特招考试,戚文晋病假。如果他们留在学校,那件事还会不会发生?如果没有那件事,她和戚文晋还会不会分手?没有人能回答,雷露被充满回忆的夜晚扼住了喉咙,又灌下一口酒,感觉双手已经开始发抖,仍装得若无其事:“怎么没请段老师和傅老师来?” “班长说过年大聚再请,今天只是预热,等会儿你什么安排?” 雷露找到这一个台阶,连忙起身去抓沙发背上的外套,不想被椅背勾住跌了个踉跄更显虚弱:“我啊,我好像喝太多了,准备走了。” “这么早?都还没开始吃饭呢,你急什么!人还没到齐。” “有点头疼…昨天刚从外地回来……” 肖青死死地挽住她的胳膊:“我还有时差呢,头疼那是没喝好。红酒治头疼你知不知道,坐下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