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里最好的事情
查看话题 >九州散策|人吉城徜徉记
人吉城,又名织月城。恰是中秋那天,我们到人吉散步。
到人吉是很意外的决定。出发前,大致拟定了九州的行程,即沿鹿儿岛新干线一路向北,以鹿儿岛、熊本、小仓为三个投宿点。人吉位于鹿儿岛以北、熊本以南,如果按“鹿儿岛—人吉—熊本”的路线走,则不需绕路,然而因耗时太久(7个小时)被我们否定了。结果,到了熊本,我们决定去人吉,于是走出了这样曲折的路线:鹿儿岛—熊本—人吉—熊本。
从鹿儿岛到熊本,坐新干线只要1个多小时。我们在鹿儿岛中央站慢悠悠吃过晚饭,上列车打个盹,便于暮色中抵达了期待已久的熊本,一如我们去年在暮色中抵达期待已久的京都。
熊本除了熊,还有众多人文景点,但一次次在故居和墓地徘徊,让同行人充满了疲倦。想起鹿儿岛搭乘玉手箱号列车的体验不错,就开展一趟熊本往返人吉的特色火车之旅吧:去程搭乘蓝绿双拼的翡翠山翡翠号,回程搭乘红色的新平号。可以说,我们是为了搭乘九州的特色火车而去人吉,没想到人吉比特色火车更令我印象深刻,更让我喜欢:人吉真是一个散步胜地。此行的最佳散策地,就是人吉城了。
在九州特色列车集结的人吉站下车,走几分钟就来到了青井稻荷神社。比起京都的伏见稻荷神社,青井稻荷神社规模真的很小。这座草屋搭建的神社距今400多年,作为日本最南端的国宝,游客一不小心就会错过。
从国宝出来,经过球磨川桥时,我们在桥上看日本三大急流之一的球磨川,不约而同的说:这急流真是平缓呀。
过了球磨川走了会,来到另一座神社——老神神社。方才经过的青井稻荷神社,还有一两个访客,这里则一个都没有,安静得让人害怕。幸好这个神社规模不大,很快就穿行出去了。
再走几分钟,就来到了胸川。胸川是《夏日友人账》的巡礼圣地,不少粉丝专程来此,但今天看不见一个游客,只有风在桥上吹着。桥边有一个指示牌,指向相良氏的家族墓地。相良氏是肥后国的战国大名,人吉城的城主,共35代670年居人吉城。
过了胸川,即来到人吉城前。准确的说,是人吉城遗址前。遗址前建有人吉城历史馆,馆外立着一介绍牌:在日本百大名城排名中,人吉城列第97位。同行人笑说:这个排位,似乎不太自信呢。
在历史馆集了戳,我们继续往前走。前边是大片绿地和古旧建筑,让我想起奈良东大寺。那是我们第一次来日本旅行,在冬天,著名的东大寺也没有游客,一切都安静得如同今天,可惜人吉没有小鹿。
开始登山吧。人吉城是依山而建的平山城,今城已不在,山还在。现今的登山台阶,最初也许是城墙的台阶。在一个缓坡的树荫下,有一位老年坐在台阶上看书。看到我们,他很惊讶。我周末在家后的小山丘散步时,偶见了外人,也很感惊讶,因为山无名声在外,甚少村民以外的访客来登临。据此推测,日本国民到人吉城旅行的也不太多吧。
坐在这里读书真是惬意极了,可惜我没有背书来,然而即使我背书来了也不一定就坐下来阅读。大前年去上海的1933老场坊,坐在天台看《红楼梦》,雨天独无人,感觉好极了,但由于看书耽误了时间,后来走外交通道才赶上飞机。从此,再也不敢不合时宜的读书了。不过想起来,在上海散步是很有意思的,万国建筑博览会一般的街道,文艺元素众多,如果有一位上海的永井荷风,也很可以写一本沪上的《晴日木屐》。也许这书早已有了,只是不为我所知。
爬上这一小段阶梯,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巨大的观景平台。这么说并不恰当,此空间的功能定位究竟是什么,很难以断定,也许只是因应人吉城遗址的布局进行了简单的复绿,并在此基础上,新建了一个休息用的亭子。四下无人,一位独行侠在树下拍照,空旷的草地,一种世界苍茫的感觉,而他隐入苍茫。
再往上行,石块堆垒,明显是城的遗址了。这里有更巨大的草坪,视野也更开阔,仿佛吾国西北的一望无际。当然,这儿的空间仍显局促,但由于孤悬山头,可谓遗世独立了。在北面,立着许多高大挺拔的松树,遮天蔽日。在此眺望,我想起了错过的“世界尽头”。那是前年酷夏,我们去斯里兰卡,在霍顿平原被冻得瑟瑟发抖,不得已放弃了要五点起床徒步前往的“世界尽头”悬崖。现在想起来当然觉得有些遗憾,就是在当时,也并不是不想去,可是太冷了。
霍顿平原的“世界尽头”到底如何,我恐怕无法知道了,然而人吉城半山腰的景色,我也可以名之为“世界尽头”。来这儿观景的人,恐怕比去霍顿平原的人还要少。可是,这个秋天,没有抵达霍顿平原世界尽头的我们来到了人吉城。我知道,这个秋天,我不是在这里散步,也会在别处散步,总会有一个地方,是我秋日散步之处。
胡思乱想着,来到了松树林中。阳光斜穿进来,空气干冽,温度怡人,一切都符合我对秋天的想象。再往上走,又是一段台阶。一对日本老夫妇正从上面往下走,老爷爷抱着一只小狗。我们经过时,他们笑着对我们说:“小狗腿太短了,爬不了台阶。”老爷爷一边说一边逗小狗,充满了慈爱。这是我熟知的经验,我家之前养的小狗也是这样,腿太短了,每回爬山遇到高的台阶,总要我抱起起来,然而它又喜欢自己自由奔跑,总要从我怀里挣扎着下来。
与老人家互相道别后,我们轻松爬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是一块隐秘之地。这儿就是人吉城制高点了,再无前路。我们在这里歇息,坐在亭子里感受秋天的气息,看秋天的阳光照在秋天的树叶上。没有谁来打扰,大半个小时过去,谁也没有来,只有秋天和我们共度着人吉城最高处的静谧时光。有时有风掠过山岗,是一阵微风,轻得仿佛裙摆的摇曳,窸窸窣窣,牵动了地面上厚厚一层落叶。这里无人打扫,也或许很久很久才有一次打扫,落叶积了厚厚一层,金灿灿的,红彤彤的,斑斓驳杂,让我徘徊又徘徊。
风吹过以后,一切又安静得仿佛时光之初,谁也没有来过,风没有来过,我们也没有来过,只有秋天来了,带着阳光和颜料。人吉城是一块画板,等待秋天的画笔。于是,我们静静的下山去,不惊动了落叶的方向。
回到山脚,看到两位长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年轻人,他们仨都很快乐,快乐的享受人吉城秋日的阳光。出了城遗址,经过胸川桥时,看到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他们隔着马路一个劲的向我们打招呼:こんにちは、こんにちは。我们都停下来,很开心的回他们:こんにちは。同行人说:在这里,小朋友可没有被告诉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呢。
辞别小朋友们,我们去超市买饮料。刚拿了瓶2L的煎茶饮料,就被一位日本老婆婆拦住,还对我鞠了一躬,我吓了一跳。只听婆婆慈祥的说“Discount!Discount!”,并指着后面的货架。我过去一看,呀,好多饮料雪糕在打折。回头看婆婆,她也拎了不少。一时间觉得很温暖,婆婆是经历了战后日本整个发展过程的老人家,由百废待兴到蓬勃发展到辉煌顶峰到泡沫破灭到再度振兴,她见证了时代的浪潮与绵长的生活,看到我们,她又是那样的充满关爱。想起前几天去樱岛,下渡船时,三位老婆婆给大家让路,她们微笑着说自己走得慢,最后再走。 这真是令人感动的一代人。
我们拎着饮料和雪糕返回人吉站,边走边张看。与来时一样,人吉街道上没有多少游客,很安静。相比撘玉手箱号时所见的破旧而罕人烟的指宿,人吉有着更为浓厚的生活气息,街边偶遇的烤鳗店、果子店都是百年老铺,历史的痕迹仿佛文化的接续,一切都还在,与尾道海边的街区很相似,而又古朴于尾道。
太阳西斜,光线迷人,我掏出相机到处拍照。在一个转角的位置,遇到背着一袋大米的老爷爷,在他前面走着拎了蔬菜的小孙子。周边是平房建筑,有些还是老旧的木结构。这画面是我所熟悉的,小时候跟祖父母生活过几个夏天,记忆中也是这样的木屋。此刻的人吉街道,太阳西斜,光线温暖,一切都和记忆的从前重叠着。祖母去世十四年了,那个夏天我大哭一场,继而生病了很长一段时间。祖父也于三年前的冬天去世了,当时母亲住在ICU,是一段无暇伤心的日子。外祖母、外祖父亦已谢世。但在童年时,却不是这样的。
童年时,我常随父亲回祖父母家,亦多次随母亲回外祖父母家。那时候,珠三角河网密布,从一个村到另一个村,从一个镇到另一个镇,往往需要摆渡,摆渡时,欸乃一声又一声。斜阳迷人的光线里,人吉街区老旧的木屋,幻作水上人家的小木屋,我好像置身摆渡船中,要去祖母家,要去外祖母家。眼前背大米的老爷爷和拎蔬菜的小孙子越走越远,一时间想起好多童年往事,想起故乡的贫瘠与富饶,想起了祖屋门前的河涌与小船。
在这个秋天,在人吉的斜阳里,有那么一个我,一刹那,完全沉浸在回忆中,同行人已向前走去。当我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一幅不可再见的秋日图画,而他们已转入巷子没入深处,我将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别了,别了。
秋天的斜阳,在异乡的人吉,温暖着大地,淡淡的勾连着记忆,牵绊着思绪,使我在闲适的散步里触及了浓烈的生活况味,一种本来如此而失去已久的况味。
在散文集《晴日木屐》中,永井荷风写道:“偶然的喜悦胜过期待的喜悦,不光我,谁都是一样。”是的,这个秋天偶然遇见的人吉城,给我带来了喜悦,也带来了岁月的遗忘。

附:《九州散策》系列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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