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爱的诺奖作家
查看话题 >萨特,御风而行
法共成员伊皮叶达和两位战友被法西斯捉住了,严刑拷打,要他们交代另一个成员格里的下落——当时格里正藏身在伊皮叶达的表兄家里。作为具有坚定信仰的共产主义战士,伊皮叶达们任脚下响着沉重的脚镣,任你把皮鞋举得高高,哪怕胸口对着带血的刺刀,就是打死我也不招。法西斯判他们死刑,俩战友被果断枪毙了。
敌人仍不死心,再把伊皮叶达提来审一审。又一顿毒打过后,伊皮叶达灵机一动:老子反正是要死的了,死前何不再戏弄下这些该死的法西斯?于是编造假供说格里藏在墓地里。想到他们会扑空,不禁心中窃喜。敌人们立刻前往墓地,居然恰巧把格里抓获,立即处死。原来格里本来是藏在表兄家的,后来怕连累别人,真的躲到墓地里去了。知道真相后的伊皮叶达昏死过去,醒来,狂笑。
这个故事出自萨特的小说《墙》,把跳动的偶然性和永恒的悲剧性结合起来,充满了命运的弄人和世界的荒谬,我一见便喜欢得不得了。爱屋尚且及乌,何况是萨特——虽然萨特也长得不好看——我就这么爱上了萨特,然后在图书馆一本一本地看他的小说和戏剧。二十多岁的年纪,对现实的世界又迷茫又不满,在萨特的作品里我惊喜地找到了当时所有想要的答案和慰藉。
人是自由的,可以自由地选择,并在这个选择过程中把自己创造出来——萨特如是说。“懦夫使自己成为懦夫,英雄把自己变成英雄”,多么励志呀!年轻的我精神鼓舞热血澎湃,一往无前地投入到“创造自己”的运动里。可是,所谓自由的选择,好难的呀!《清白之年》里朴树在唱“大风吹来了,我们随风飘荡”,随风的大流总是容易些,自由的飞翔却太难。我后来才知道,人生而自由这句话,卢梭早就说过,可后面还有一句“但无往不在枷锁中”。萨特狡猾,不告诉你。
古希腊神话里,为了逃出克里特岛,伊卡洛斯与父亲代达罗斯用蜡和羽毛制作成翅膀,终于可以飞翔。父亲告诫说,我儿,你不可以飞得太低,否则海水会打湿羽毛;我儿,你也不可以飞得太高,否则太阳会融化蜡滴。年轻的伊卡洛斯没有听从,自由地越飞越高,终于翅膀因蜡被太阳融化而解体,伊卡洛斯坠海而亡。这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的劝诫,原是寓意着中庸的路,大人们所说的对的路。“我从来不屑于做对的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有勇气的时候。”廖一梅在《悲观主义的花朵》里,跟萨特一样,充满蛊惑地让读者去自由飞翔,飞向自由。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子做,虽然吃过很多的亏,回头看,倒也好像没什么可后悔的。
有人去问苏格拉底,人到底应不应该结婚。刚被悍妇老婆泼成落汤鸡并撵出家门的苏氏幽幽一笑,答曰随便,反正结与不结婚两种结果你都会懊悔的。萨特和波伏娃那么好,彼此爱到灵魂深处,可就是不结婚,但关系又胜似结婚,真聪明!两个人把自由看得比什么都重,想着这样就谁都不会成为谁的负担。既相爱又自由,想想都羡煞神仙,可哪有这么好的事,后来萨特不止一次对波伏娃的新欢嫉妒得咬牙切齿,波伏娃的回忆里也充满了对萨特混乱情史的懊恼,这对“作”到死的苦命鸳鸯还真的分分合合的热闹到了死。在萨特这棵伟岸的橡树旁边,波伏娃没有成为“一棵攀援的凌霄花”,而是成为了如舒婷诗里所写的那样独立的、挺拔的木棉。波伏娃的《第二性》能成为现代女权主义的圣经,想来萨特也有功劳。选择了结婚与不结婚之外第三条路的萨特与波伏娃,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苏格拉底式的懊苦。
去年看到鲍勃迪伦获诺奖后的种种,一度很失望。顶不喜欢他对诺奖欲拒还迎的暧昧态度,用我朋友的话说是“一点都不摇滚”。接受就接受,拒绝便拒绝,大大方方总好过扭扭捏捏的矫情。而且本来他就没有迪伦粉口中的那种不屑,要不然也不会早在12年就被召唤去白宫接受总统自由勋章了。我又怀念起我们的萨特来了。
1964年瑞典文学院把诺奖授给萨特,时代的革命青年们欢欣鼓舞。这些青年们的革命导师其人却一点都不感冒,当即拒绝,理由是“谢绝一切来自官方的奖掖”。酷啊!知道消息的青年们再一次高潮,仿佛他们的精神领袖本来就应如此。这群高昂的欢呼者队伍里,年轻的迪伦弹着吉他。我看到迪伦暧昧的样子时,就在想,这家伙莫不是要邯郸学步了?
在三幕剧《苍蝇》里,萨特重新创造了古希腊英雄俄瑞斯托斯,把他塑造成一个“摆脱一切羁绊和信仰,没有家庭牵累、没有祖国、没有宗教信仰、没有职业、无拘无束的精神自由者”。然而,这绝对的自由却并没有如预想中的那样给俄瑞斯托斯带来幸福,让他感到满足。自由的俄瑞斯托斯意识到,自己没有回忆,什么也不归他所有,他不属于任何地方,什么也不是,被排除在世界之外了。“你给了我自由,蜘蛛网上的游丝已被风吹断……轻若游丝,在空中漂泊为生。”于是痛苦不堪的俄瑞斯托斯决定暂时放弃这种绝对的自由,开始介入他的时代,杀死了荒淫的母亲和暴君艾奎斯陀斯,解放了阿尔戈斯人。在完成伟大功绩后,俄瑞斯托斯如李白《侠客行》中所写的那样,“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带着记忆奔向了自由。
观其一生的行迹,俄瑞斯托斯应该便是萨特的理想原型。萨特反对纯粹的艺术,认为艺术家应该像俄瑞斯托斯那样“介入”他的时代。于是他的哲学他的创作始终跟他所处的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不断地介入。他抵抗法西斯,他起草对美国侵越的判决,他支持法国的学生运动,他抗议苏联入侵捷克,他与法共分分合合恩怨纠结……上面的这一切应该说是尽了他一个国际知识分子所有能及的力量,是值得赞颂的。可是所谓书生意气,也容易干傻事,对中国现实政治缺乏常识的他,突然歌颂起文化大革命来,成为了法国“红卫兵”,去法国街头张贴大字报,可谓是“四人帮”在海外意想不到的得力干将了。萨特去世的时候是1980年代,得知真相的他,不知道是否可曾懊悔过。他这如同苦行似的介入时代,终于没能像俄瑞斯托斯那样“事了拂衣去”,脱离开他的时代。时代的大风吹来了,萨特也随风飘荡,不自由。
萨特的葬礼,比号称史上最隆重的雨果葬礼更其隆重。棺椁在全世界电视观众的注视下,在现场数万真诚或不真诚的泪光里,缓缓走过,倍极哀荣。在境遇剧《紧闭》中,萨特宣称“他人即地狱,不论在场或不在场”,好了,在这么多在场或不在场的“他人”的包围下,棺椁里的萨特终于以实际行动证明了地狱的存在。尼采说,唯有戏子才能唤起群众的巨大兴奋,在这个意义上,作为编剧的萨特,也是个好演员。西方有谚,人人都在谈论荷马,可是几人读过荷马。在数以亿万计的狂欢的群众里,几个人又懂萨特呢?
萨特好流行的。可木心先生说,人类文化的悲哀,是流俗的易传和高雅的失传。流行的萨特,大概也是萨特的悲哀。现在看,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也的确不是太高明,就如某人所说的,“存在主义哲学是摆地摊,把现实问题一把抓,通俗易懂,比大商场里的商品实惠,所以受欢迎。”但无论如何,存在主义的集大成者萨特,一如开山祖师克尔凯郭尔那样,能够通过一部部小说和戏剧,把自己的哲学思想用文学的手段完美的表达出来,真是了不起。
我爱哲学的萨特,更爱文学的萨特,尤其爱的还是作为一个对时代抱以热情的知识分子的萨特。庄子说“列子御风而行,犹有可待”,萨特就像是列子,乘着那个时代的大风,虽然没有实现逍遥游,但总归也算得上是“泠然善也”。
我初看到萨特的照片时,不喜欢,觉得不太好看。后来才知道,不太好看的人,最耐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