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极乐与地狱”的路
雍仲本教,被称为西藏最古老的象雄佛法。孜珠山是本教四大神山之一,孜珠神舞《极乐与地狱》即羌姆,汉语称神舞。 十二年才跳一次,每逢鸡年法会举行。每一次都加持所有的众生得到当世的觉醒和心灵的重生。数以万计的朝圣者不辞跋涉之苦,华服盛装地聚集在这雪域圣寺。

孜珠山行
在上孜珠山之前,我还没到过藏区。司机和导游叫穿哥,带着我们从成都出发,此行的终点是赶去看孜珠山上孜珠寺神舞法会,每逢鸡年的五月才跳。临出发前匆匆地查了一下资料,孜珠山,是本教的四大神山之一。孜珠山的寺庙是雍仲本教最古老的寺庙之一,本教也是西藏地区最原始的宗教,起源于古象雄冈底斯神山一带,也是中国西藏最古老的佛法。后来被统治者以藏传佛教替代,目前只有孜珠寺还保留着教古老的宗教仪式。穿哥说,从川藏北线得慢慢走,不然到了海拔4500以上的孜珠山,人会受不了。从火热的盆地出来后,日行百里,一路便越来越干爽凉快。


土司堡
川藏北线的路途时好时坏,常常有流水冲毁的路段。但气候却凉快起来,白天的短衣服在阳光下尚好,一入阴影里,风如凉水一般绕上身来。这也才到了卓克基土司官寨,海拔2700米,离马尔康不远了。阿来的《尘埃落定》便是描写此处,偌大的石头墙,方方正正的筑起一个巨大的天井。每一层都搭起了木头阁楼。屋檐上挂着五色幡布,在空旷无人的巨大石堡里飘动。土司堡里陈设着土司生前生活的各种器具,还有老的黑白照片,贵族的生活已时过境迁。空间很安静,时间也有点凝固,西边阳光过花形镂空的窗格子,投到东边走廊和内屋里,这一边的深幽空间就比别处多了一点热闹。


色达佛院
从马尔康到色达县,一路奇山怪石,密林飞瀑。路也是沿着河岸而走,水流湍急。路过翁达小镇天还下起了雨来,空气凉爽得不像话……山脚下油菜花和蚕豆花开得旺盛,好像又从夏天倒回了春天。


我们去看色达佛学院的红房子,海拔一下子又高了八百多米。在四千米左右的山顶上看,山头两边都是密密麻麻的红房子,简直让人心慌……红房子都是喇嘛和觉母修行的处所。金顶的佛教寺庙没在这片浩瀚红色的中间,巨大的机械还在山头上修建。这片红色山谷,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宁静之处。转头眺望到山谷的另一边,底下有处工地,建着房子,草坡和河流伸到远处去,反而更让人觉得安静。




玉龙拉错
路过甘孜县,已经能看到远远的雪山了。这里是雅砻江的源头,也是传说中格萨尔王的出生地阿须草原。








从甘孜到德格,要翻过被称作是川藏线上最惊险的雀儿山,海拔六千多米。翻越雀儿山的土路在雪线之山,山上寸草不生,都是胡乱堆滚的巨石。巨大的云团悬浮在裸石山间,它们不说话,一团一团的阴影在山中静默地挪移着。
大卡车在山间行驶,一路崎岖弯转,黄尘飞扬。我们每到了一个山顶便要下车来,玛尼石堆上的风马旗,被大风吹得霍霍响。山顶风大,每人撒了一大把风马,立刻被吹得没影了。人还要大口地呼吸,山的西边阳光刺眼,山的另一边,天空的蓝色,像颜料一样,清晰地刻画出石头山的轮廓。露着银白锋芒的雪山冰川矗立在对面。


据说,夏天冰川融化的雪水都流入到玉龙拉错湖,凝成了珠牡的眼泪。传说格萨尔征战途经玉隆拉措,吸引了他的爱妃珠牡。尔后珠牡被霍尔王抢去,后来珠牡孤身一人来到玉隆拉措再度寻觅,却不见格萨尔。她对着湖面深情地呼唤:玉隆、玉隆,意思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心已沉湖底。从此她的眼泪就让湖面成了伤心的碧色。
上雀儿山之前,我们途经玉龙拉错湖。玉龙拉错的湖水澄澈,一片蓝绿色。巨石露出水面,雪山和树林倒映在湖面上,藏人倚靠在草地上,对着湖水唱歌……果真是一片充满着诗意的湖泊。
“玉隆“藏语中为诗意,“拉措“是迷失的心。公路边上有藏人在兜售一些石头,还有长着龙纹的奇石,穿哥叫我们别买。后来在别处也见到了一样的石头。





德格印经院
山路崎岖难走,到达德格已经入夜。这还是一个狭长的县城,计划宿夜再赶路。
第二天一早赶在出发前去参观德格印经院。藏民早早的在饶着德格印经院走了。看到结婚的新人特地到院里来祭拜。寺院并不算特别大,从木头梯子走,却要绕过许多间小屋子,这里珍藏着无数块印板,幽暗的空间里弥散着浓浓的酥油香。那些明亮的处所,是工人们劳作的地方。
这里还在持续古老的雕版印刷术,基本都是两人合作印刷,动作迅捷熟练。游客都能参观,还可以收藏印刷的雕版佛像图。每一张都有德格印经院的朱砂印戳。
有些雕版已经开裂了,师傅说都有几百年的历史了。





强巴林寺
跨过金沙江,地理位置上才算进到了西藏。从德格到昌都,路长山多,急流都是从峡谷树林里冲出来的,沿途有更多被冲毁的路段。
昌都的强巴林寺,居在世俗化的城市中间。主要供着弥勒佛,是未来世界的佛祖。大部分壁画都是精美绝伦,而且油光泛亮。有个中年人介绍说他小时候在这里读书,文革时佛堂变成了学堂,那些壁画才保留下来。
进去时,做功课的大殿空空荡荡,游人随意参观。只能听到别处院落传来念经声,还有小树林里年轻喇 嘛在大声辩经拍手的声音……
强巴林寺的主殿后边上还在整修,看着要造出更多的院墙。大殿门口,一群藏人围拢着一个喇嘛在求指点。太阳升高了,一个中年喇嘛拿着手机在看什么;几个游人拿手机在自拍,寺庙门口,卖菜的藏人还在吆喝卖地上的蔬菜。






孜珠山
又赶了一天路,夜晚投宿在类乌齐,这是去往孜珠山最近的县城。穿哥去市场里买物资,山上没有水和电,吃的食物也得备足。
在通向丁青觉恩乡的途中,已经可以在路上遥遥看见孜珠山了。绿色的草坡一直沿着山头蔓延,然后巨浪般涌到天上去,红色的泥土掉落了,只剩下几座巨大的石头山,琼布孜珠寺就在那海拔4800米的山头。





孜珠山神舞法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念经十多天,经过诸多的祈祷、消业、祈福、超度等内容作为铺垫,直到最后一天才进入跳神舞的表演。
法会已经举行了好几天,上山也颇费了一番周折。此后的几天就借住在临时的工地帐篷里。孜珠山上聚集了几万人,而在山坡上,搭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帐篷。藏民们盛装打扮好的,都是一整家一整家的住在山上。在苯教的信仰中,十二年一次的孜珠山神舞是一生中最重要的节日,一生中能够看到三次的话,就能远离恶魔,避免坠入无间地狱。
经典记载孜珠山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本意就是六座山峰,只有到山头上才完整地看到这六座石头峰,每一座都有名字:“如意珍宝”、 “无垢水晶” 、 “能见空性”、 “遂心所嘉”、“不变雍仲”、 “极大顶端”。代表着观音菩萨用慈悲和智慧度化所有六道众生,是能帮助凡人从烦恼中走向解脱之路。
琼布孜珠寺的历史最早追溯到古西藏的象雄时期。琼布在藏语中是大鹏鸟的意思,站在如此高耸的山峰上,如鸟一样在天空俯瞰,尽目之处皆是远山和白云。







修炼台
第二天,高原反应消失了,但是登山走路还是要气喘。
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是那座奇形怪状,像天桥一样的悬崖山壁。大殿就坐落在这些山峰下。悬崖上造着许多间修行者的小木屋。从小径漫无目的向上攀登,来到了石头崖桥的上面,五色的风马旗从这里连到悬崖山下面去,风已是非常大。几间小屋按着地势搭在上面,一位面孔黧黑的藏族妇女坐在门口念经。她招呼我们坐下,但是都听不懂对方讲什么,只能是胡乱着比划。
然后继续往顶上走,来到最高处的木屋,门口有一个半悬空的木头平台。从楼梯口爬上去已经能俯瞰到整个孜珠山的寺庙建筑了。上面另有一处圣者的修行平台,只从悬崖边只能侧身攀援而上。那是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背后靠着岩石,可供遮蔽。底下万丈悬空,转身也只有两三步的距离,几支灌木和小花在崖石边摇晃。而眼前,是山的另一面无边无际的天地。好像突然从洞口出来到外面的开阔天地一样:山的远处是山,云的远处是云,阳光斜照在山坡上,阴影起伏如波涛。石头山下的大片绿色的草坡,向外绵延到更下面的山谷去,悬崖下面隐约传来转山队伍的歌声。大风呼啸着从脚下吹过,鸟从山下面盘旋飞过,再多看时,就让人觉得晕眩。忽然想到,此刻的我应该是在天上啊。
活佛说过,孜珠山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上的。看着这片天地和底下细小如蝼蚁的人群,在这里曾经修行的高僧,在这处孤独的巨石上,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啊。






天葬式
到孜珠山的第三天清早,从石头峰顶上飘洒下无数的风马纸。像是雪片一样,在阳光下一闪闪地飞舞。转山的队伍早早在移动了,盛装打扮好的藏民一边唱歌一边颂经,绕过石头山再回到寺庙前。
山坡的一幢蓝白色的石塔边,有人燃起了松枝,烟雾在阳光下升腾,天空之上盘旋着更多的大鸟。忽然就扑剌剌地飞落下来,白塔边上已经有一大群秃鹫静静地守在边上……人群围过去看。天葬师解开包裹的死者,割开肉身,那些秃鹫就一拥而上。不一会儿,就剩下一具白骨了。天葬师驱开鸟群,再用斧子砸碎骨肉,饲喂第二次,如此反复,直到肉身被秃鹫吃光殆尽。这过程始终让人笼罩在一种静默宁静又惊异难受的体验中。




——看过在孜珠寺的某个楼梯上有一幅比较稚拙奇怪的壁画。不知道为什么就特别喜欢那张画:神仙住在天上,冰雪覆盖的山峰下建造了整修一新的寺院,那处天葬台上,画的就是现在秃鹫叼食死者的肉身。汽车从山下开到了山上。因为画的是现代的孜珠山,便与寺庙里别处传统式样下的壁画显得特别不同。原始传统仪式和现代文明在这个时刻碰撞了,围看天葬的藏人也拿着手机在拍摄。据说十二年前,上孜珠山看神舞的路更不通,条件更艰苦。而现在,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上,喇嘛也人人拿着手机了。
活佛喇嘛
见到孜珠山的住持丁真俄色活佛并不容易。活佛住在一间极其昏暗的阁楼里,入口悬着一盏白炽灯。门口被一大群藏民围得水泄不通,他们都虔诚而静默地等候着。
活佛全名叫“丁真祖普俄色”,在藏文中含义是“佛光普照”。长得非常儒雅,小小的屋子里面围坐着更多的客人,看得出来他很忙。
他在信仰虔诚的藏民心目中是活佛,是知晓天地的圣人智者。孜珠寺的喇嘛们,经常救助受灾百姓和失学儿童,还在孜珠山收养孤寡老人。我也很少有在别处见过这么多干净而澄澈的眼神,只祈求着神明的祝福。
活佛希望真理能传播到世界各地,而不局限于派别和教义的隔离,使无边的众生都平等地得到净化,从隔离中解放出来,成为世界人类和平的重要因素。这大概也是苯教和佛教在藏区能够互相和谐共处的缘由吧。


来到藏区后,无论在寺院,还是在山路上,不同的陌生者向你问好,我们之间都友好地互相打量。很想说些话来了解,但能说的也仅仅是“扎西德勒”。
在孜珠寺的大殿里参观壁画,喇嘛们都对我们好奇,又问好又请一起合影。有个面目清秀的小喇嘛邀请我在边上坐下来休息,我问他的年纪,他用手指头说是二十。再多的话,便不能接下去了。后来,他在神舞里面跳了一个战斗的卫士,和壁画上的莲花生大师一样威风潇洒。



跳神舞
跳神舞的仪式开始了。
巨大的喇叭被吹响,锣钵敲起来。满山遍野都是人群……山坡上根本就插不进去人了。连着悬崖下的陡坡上,也都坐满了民众。
靠着活佛给的徽章,我们能到贵宾席位上去观看。广场中央焚香冒烟了,跳神舞的喇嘛身穿锦袍,戴着面目狰狞的面具。拿着法器,从大殿跳出来,缓缓挪到广场上。一组组跳舞的内容靠着面具和服饰,大致能猜测出来,有天神,有凡间的男人女人,还有下界的牲畜鬼怪,荒山野岭的孤魂。虽然每一种舞蹈的姿态都是举手踢腿,转身弯腰,看着很像但又有细微的差别。想到自己从广场下走上寺庙的台阶,都会让人在中途气喘到停步。这些不断旋转跳跃的喇嘛仿佛都是被神鬼附体了,不断地生长出力气来。




舞蹈的最后,擎着华盖的队伍簇拥着阎罗王从寺庙里缓缓出来游行,山下的信徒穿着华丽的衣服,排着巨长的队伍,手捧哈达奉献给神灵。
山上的人群渐渐在散去,阳光下去了,火烧云却烧上来,红光一片。蓝脸红发的巨大神灵还跳着最后的仪式,狰狞的面具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象雄古国已经湮灭了几千年,曾是象雄王朝的国教一直在波折多难的历史中时沉时浮,暮色下的长号声竟有些苍凉……




不多时,夜晚就接上了孜珠山的白天,可能也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满山的帐篷下,人在喃喃低语,山上山下的狗叫得更厉害。睡着也不容易,但走出帐篷立刻就觉得寒气袭身。抬头却看到了满天明亮的星星,好像那些喧闹都是从天上下来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繁密的星星。


极乐与地狱
最后一天的神舞全名叫“极乐与地狱”,是苯教的桑阿林巴大师在修行中所见而创,向着众生展示因果报应的故事。舞台也转到侧面,正中是阎罗王,下面有狮面大臣,手持分辨善恶的宝镜;牛面大臣手持算盘和“功过簿”;猴面大臣手持善恶称;猪面大臣手持计数善恶的秤。阎罗依据生前的善恶行为称出斤量,来决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有一位白色的善使和一个黑色的恶使相互争执,口袋里装着黑白石子。而当黑使者靠近人群的时候,人们纷纷嫌弃地躲开去。
最热闹的是一群小喇嘛装扮的牛鬼蛇神,在鼓乐雷动的时候,拿着锁链到围观的人群里去抓人。刹时间,满山的人都喧哗起来……


午后高原的太阳,照得让每个人都蒙起脸来,热气让扮演鬼怪的小喇嘛,不住得往旗杆那窄窄的阴影处躲。不一会儿,山头又飘过一片厚厚的云。天气一下子又冷起来,狂风吹起来,冻得人直打寒颤。雨很快就过去了,天又敞亮了。一天之间的变换,让人觉得气象变化让人无法预测。等到夕阳照在石塔尖尖的金顶上,神舞也快结束了。
丁真俄色活佛曾说过关于孜珠神舞的意义:“神舞使我们发觉,无论今生与来世,可以坦然的面对自己和他人,而没有自责和内心的恐惧便是极乐,内心的邪念与不可示人的自我折磨,就是黑暗的地狱。”


下山去
神舞结束了,我们连夜下山的心情是急迫而兴奋的——已经是几天没有好好洗簌了。
山上的喇嘛诵经结束后,都有信徒结队奉上茶和点心,还奉上辛苦费。看到小喇嘛一到钟声结束,还有的立刻跑到临时的商店去买甜的饮料—这里流行一种哑铃形状的塑料瓶,印着一个猛男,好像叫“力量”。 有的就换下僧服,骑上摩托车就高兴地下山去了……喜欢这样的俗世真情。
在去昌都的路上,遇到一片古老的塔林,堆满了玛尼石。进到寺院里去看,供着精美的铜像。现在已知晓这是佛教寺院了,几位老人转山的方向和本教是相反的。


回去的路是从川藏南线走的,清晨的路边,牦牛已经早早地在吃草了。远远地跑着高原上的羚羊。到了巴塘和理塘的交接处,大片大片的野花都开在路边。一大片草原上紫色的白色的黄色的花像地毯一样交织,望都望不到头……



忽然就想到仓央嘉措的那首思乡的诗:请求洁白仙鹤,借借你的翅膀,去遥远地方,飞游一次理塘。这里的景色,再回看来时的路,又走了多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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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径 赞赏了这篇日记 2017-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