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岛敦《李陵》
一
汉武帝天汉二年秋九月,骑都尉李陵率五千步卒北出边塞阻挡胡虏。沿阿尔泰山脉东南麓一直延伸到戈壁沙漠的崎岖不平的丘陵地带北行三十日,朔风吹戎衣,寒气逼人,万里孤军独行的悲凉感油然而生。行抵漠北浚稽山麓, 全军终于在此扎营,此行已深入匈奴的势力圈。北地深秋,苜蓿已枯,榆荚落尽,不要说绿荫,除了营地近傍那小片树林,附近其余地方连树影都轻易看不到,放眼望去尽是砂岩石碛,干枯无水的河床,一派荒凉的风景。极目不见人烟,只有旷野中寻找水源的羚羊偶然窜过。远山之上,雁群突兀地划破秋日的长空,急匆匆地向南飞去,但此间将卒谁也无闲看着它们作怀乡之思。因为他们正陷于危险的境地。
面对以骑兵为主力的匈奴,没有骑兵同行(有坐骑的只有李陵和幕僚数人),仅凭步卒深入敌军腹地,可说是极为无谋的举动。这支步军只有五千人众,没有后援,而浚稽山离最近的汉塞居延也有一千五百里之遥。如果士兵们不是对带兵的李陵有绝对信赖和服从,如此行军是不可想象的。
每年秋风起时,汉朝北边剽悍侵略者便策驰大队胡骑蠢蠢欲动。边官被杀,边民被掠,牲畜被抢去。五原、朔方、云中、上谷、雁门等地,历年蒙害深重。靠了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赫赫战功,元狩至元鼎的数年间,一度号称漠南再无匈奴王庭,但除那几年之外,三十年来北边的灾厄便总是如此定期而至。霍去病死后十八年,卫青也殁于七年前。赵破奴全军降虏,光禄卿徐自为在朔北筑的城墙转眼间崩圯殆尽。现在,能够尚能令全军信赖的将帅,只剩下去年远征大宛而扬名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而已。
这一年——天汉二年夏五月,抢在匈奴入侵之前,贰师将军率三万骑兵出师酒泉,进军天山,以击频繁西窥汉边的匈奴右贤王。汉武帝本欲命李陵担军旅辎重之任,然而,李陵在未央宫武台殿奉召时,却极力请求免受此任。李陵是有“飞将军”之称的名将李广之孙,有祖风,弓马娴熟,数年前便作为骑兵都尉在酒泉、张掖练兵,教习骑射。年近四旬,血气方刚,担任后勤辎重之役未免大材小用。“臣在边境所养之兵,皆荆楚一骑当千的勇士,恳请陛下命臣率彼等一军出师侧击,牵制匈奴。”对李陵的恳求,汉武帝也颔首允准,只不过,由于多路出兵,战马不足,却是无法分配给李陵一军。李陵对此倒也不以为意,尽管有点勉为其难,但与统领辎重相比,毋宁不惜身命率五千部下去冒险,“以寡击众,臣之愿也!”好大喜功的汉武帝对李陵此言大加激赏,恩准其所请。李陵西归张掖,整顿部卒实时挥师向北进发。当时屯驻居延的强弩者尉路博德受诏,中途迎李陵,合兵一处。一路至此诸事顺遂,但再往前去麻烦事便渐渐多起来。原来路博德其人,是早年从军于霍去病的麾下而建功封侯,十二年前更曾以伏波将军之职率十万大军消灭南越的元勋老将。后来坐罪失去爵位,屈居现职戌守西塞。这位论年龄可当李陵之父,论战功曾获封侯的老将,屈随年轻的李陵之后,无疑是件不愉快的事。他在迎接李陵军的同时,已向皇都遣使上奏:如今正是匈奴秋高马肥之时,孤兵殊难当尤擅马战之匈奴锋锐,不若与李陵一同在此守候,待明春率酒泉、张掖各五千骑出击,更为得策。当然,李陵对此奏表一无所知。汉武帝闻奏后雷霆大怒,他以为这是李陵和路博德合议后上奏的。你在朕面前那样大言不惭,如今一到边塞却突然胆怯如此,真是岂有此理。实时使节从皇都飞驰路博德和李陵的军营。对路博德的敕诏是:李陵在朕面前曾言以寡击众,故汝毋需与之协力。现时匈奴入侵西河,命汝独留李陵于此,速赴西河切断敌之进路。对李陵的敕诏是:速往漠北东至浚稽山南至龙勒水一带探视,若无异状,则沿故道至受降城驻兵小休。不必说,敕诏中还严厉诘问,为何要与路博德合议作此上奏!就算不说孤兵徘徊于敌地的危险,指定的那数千里行军任务,对于没有坐骑的徒步军队来说,已是极难完成的。徒步行军的速度、拉曳辎车行进需耗的人力,秋至冬来塞外的气候种种因素考虑进去,其不可能性是不言自明的。虽然汉武帝并非庸主,但就象隋炀帝、秦始皇也非庸主一样,他们有共同的长处和毛病。即便是爱宠无比的李夫人之兄弍师将军,当其以兵力不足为由从大宛退兵,触怒了汉武帝,立时被拒于玉门关外。其实对大宛的征讨,也无非因圣上欲得彼地的良马而已。天子一言既出,不管如何任性不合理,也要硬撑到底,何况李陵最初是自己恳求来的任务呢。仅仅因为王命没有顾及时令和距离的就踌躇不奉命,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李陵一行“没有骑兵伴随的北征”就这样出发了。
浚稽山的山间驻留十日有余,其间,每日遣斥候远出探察敌状,并将附近的山川地形巨细无遗地画成图册奏呈朝廷。奏书由麾下的陈步乐只身单骑随身带往皇都。被选出来的使者,向李陵一揖之后,从不到十匹的座骑中挑了一匹,上马挥鞭,疾驰下山而去。灰漠漠干涩的风景中,一军将士目送那一人一马的身影渐远渐小,心底不期然地窒缩起来。 十日间,浚稽山东西三十里以内,一个胡虏都没见到。 在他们之前,夏季里挥师天山的弍师将军,在击破右贤王之后,返师途中被另外的匈奴大军包围,惨遭失败。汉兵十死六七,连将帅本人也是险死还生。这流言也传到他们的耳中。打败李广利的敌军主力如今在何处?目前,因杅将军公孙敖(和李陵分手的路博德正是为之赴援)在西河、朔方一带抵御的敌军,从距离和时间来看,不象是所说的敌军主力,因为决无可能如此迅速地从天山赶到东边四千里外的河南地域。想来想去,匈奴主力现在应该是藏在李陵军队驻地北边的一处。李陵自己每天在前山的山顶上四处眺望,由东往南只见平沙漠漠,由西往北则是树木稀少的连绵丘陵。秋云之间偶尔只见鹰隼类的鸟影飞过,地面胡骑的踪影全无。 兵车排列围护在山峡的疏林之外,里面是帷幕相连的兵营。入夜后,气温急速下降。士卒从稀落的树林中折取柴枝焚火取暖。十日之间,渐入月黑之夜。可能由于空气干燥的缘故,星空非常之美。每夜,从黑黝黝的山影里缓缓升起,天狼星斜斜拖曳着青白色的光芒照耀着。无事过了十余日,终于决定离开此地,沿指定路线转进东南的那一天晚上,一名步哨无意识地仰望灿烂的天狼星,突然就在天狼星下方出现了一颗巨大的赤黄色星星。“咦!”正惊讶间,那颗未曾见过的大星拖着红色的粗大尾巴晃动了。接着,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同样的光亮在其周围出现、晃动。步哨正待失声惊呼,那些远处的灯火突然忽地一起熄灭,刚才所见的一切,仿如只是发生在梦中。 李陵接到步哨的报告,颁令全军做好明天天一亮就开战的准备。他外出巡检完各项部署之后,再回到幕营里,随即熟睡,鼾声如雷。 翌日清晨,李陵睁眼醒来走到帐幕外,只见全军已依照昨夜的命令排好阵形,静等敌人来犯。全军走出排列的兵车外侧,持戟盾者排前列,弓弩手排在后列。山谷两侧的山壁在拂晓前的黑暗中森严静穆,此处彼处的岩石阴影里,总似有什么东西隐藏其中。 朝阳的光芒射入谷中——匈奴的习性,在单于向太阳晨祷之前似乎是不做任何事的——与此同时,迄今什么动静也没有的两侧山顶山坡上,突然无数的人影如潮涌出,撼天动地的喊声中,匈奴兵向山下杀来。前面的匈奴兵逼近到二十步距离时,鸦雀无声的汉营蓦地鼓声大振,千弩齐发,数百胡兵应弦而倒。刹那间汉军前列的持戟者向立足未稳的胡兵猛袭。匈奴军完全溃散,逃回山上。汉军乘势追杀,斩虏首级数千。 辉煌的胜利一仗。然而,顽固的敌军并没有意思就此撤退。仅仅今日来犯的敌军人数已经超过三万,而且,从山上挥舞的旗帜标识看,毫无疑问是匈奴单于的近卫军。单于如果在此的话,后面还集结着十万八万敌军是可以想见的。李陵立即下令军队撤离此地向南移动。前日原定由此向东南二千里外的受降城进军的决定更改了,改行半个月前从南面来时的旧路,希望尽早回到居延要塞(说来,居延要塞距此也有一千数百里之遥)。 南行第三日的中午,汉军后面北方的地平在线,只见黄色沙尘如云般飞扬。那是匈奴的追兵到了。翌日,八万胡骑利用骑兵的快速,把汉军前后左右如铁桶般包围起来。不过,吸收早前失败的教训,并没有逼近,只是远远地包围着南行的汉军,从马上远远放箭。李陵命全军停下,结成战斗阵形,敌军即刻驱马远远退避,避免近身肉搏。一旦汉军再开始行军,匈奴人又逼近来放箭。汉军行军的速度被大大拖慢,死伤者与日俱增。就象跟踪在又饿又累的旅行者身后的旷野狼群一样,匈奴兵执拗地持续着这样的战术追逐于后,一点点增加对手的创伤,窥覗时机给予最后的致命一击。
边战边退,继续向南行军数日后,汉军在一个山谷中暂驻休整一日。已有相当一部份人负了伤,李陵点了一次名,检查伤亡情况。之后,分派只有一处伤的人仍然执武器战斗,两处负伤的人帮忙推战车,三处负伤以上的伤者才坐担架或扶行。由于运力不足,战死者的尸体只好遗弃在旷野里了。当夜,在阵中视察时,李陵偶然在一辆辎重车中发现一个男装的女人。全军的车辆一一调查之后,又搜出了同样隐藏在军中的十几个女人。往年关东群盗被戮,其妻子等人被逐迁居于西部疆界,这些寡妇缺衣少食,结果有不少人或者改嫁边境守兵为妻,或者做了妓女,专做边境守兵的生意。藏在兵车中一路跟随来到漠北的,便是那些女人。李陵只是简单地下令军吏把这些女人斩了,没再追究把她们带来的士卒。山涧的凹地里瞬时被那些揪去的女人们尖利的哭叫声所充塞,片刻之后,那些哭声突然象被沉默的黑夜吞噬了一般消失了。将士们在营幕中神色肃然地倾听着。 翌日,敌军多日未曾有地逼近来展开肉搏战,汉军不顾一切地狂勇反击。敌军遗尸三千余具。因连日的游击战郁闷了的士气顿时振奋起来。第二天开始,继续沿着龙城的旧路开始向南撤退。匈奴又再施用原来远远包围的骚扰战术。第五日,汉军闯入了平垠沙漠中偶然可见的沼泽地。水面凝结着薄冰,在没胫的泥泞中,无边无际的枯苇草荒原好象总也走不完。绕到上风处的一队匈奴采用火攻,朔风吹动烈焰,在晴空下闪着白色光辉的火焰飞速地朝汉军逼近。李陵立即命令把近处的苇草点着迎上去,总算逃过了火厄。火厄是逃过了,但沼地上推车行走的困难难以形容。找不到一处可驻脚休息的地方,在泥泞中步行走了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终于抵达丘陵地带,马上又遇上了埋伏在那里的敌军主力的袭击。一场混战。为了避过骑兵的强烈突击,李陵丢弃了辎重车辆,把战场移向山麓的疏林之中。林间的弓弩猛射奏效。对准出现在阵前的匈奴单于及其近身卫队一阵连弩乱射,单于的白马前蹄直立,把披青袍的匈奴王甩在地上。二名近身护卫不及下马,一弯身从左右挟起单于,全队立即围聚护着单于速速退走。数个时辰的混战之后,虽说把顽固的敌人击退了,但这却是连日来最艰难的一场恶战。敌军抛下数千具尸体,汉军也有近千人战死于此。 从捉到的胡虏口中,得知了敌军中的一些消息。据说,单于也惊叹汉兵的顽强,居然对二十倍以上的匈奴大军毫无怯色一日日向南行进,颇有诱敌之疑,或者是附近另有伏兵,有恃无恐?前夜,单于召集诸将商议此疑虑及对策,结果主战派占了上风:尽管这一层疑虑很可能是真的,但单于亲率数万精骑若不能消灭汉军这支孤兵,未免太过丢脸。此去向南四五十里山谷延绵,莫若在此间全力猛攻,出平原后再全力一战仍然不能取胜的话,那时便收兵北返。听到俘虏这一番话之后,校尉韩延年以下汉军的幕僚脑中都不由地涌出微弱的希望:也许生还有望了。 翌日胡骑的攻击更为猛烈。大概这就是俘虏所言的最后猛攻开始了吧。袭击一日十数回周而复始,汉军顽强反击,一边徐徐向南行。经过三日的行军,终于走出丘陵来到平沙无垠的荒原。一到平地胡骑的威力倍增,匈奴凭此优势全力要压倒汉军,但最后还是遗下两千具尸体无功而退。如果俘虏所言不假,那么胡骑应该就此放弃追击了。一个普通俘虏说的话,似乎本不值得这么信以为真,但尽管如此,所有的幕僚无疑都稍稍安下心来。 当夜,汉军一个叫管敢的军侯从阵中脱逃奔往匈奴军中投降。那人过去是长安京城的恶少,前夜任斥候时失责,遭校尉成安侯韩延年当众辱骂鞭笞,故含恨投敌。也有人说,日前在溪涧被斩杀的女人之一便是其妻。管敢知道匈奴俘虏招供泄露之事,因此逃入匈奴军被带到单于面前时,便极力陈说完全不必惧有伏兵而撤军。他说,汉军并无后援,箭矢也快用光了。负伤者陆续增多,行军极为困难。支撑汉军的核心,是李将军和成安侯韩延年各率的八百人,分别以黄旗和白旗为标记,明日胡骑精锐只要集中攻击力将他们击破,汉军便一败涂地溃灭了。单于闻之大喜,厚赏管敢,实时取消了北撤的命令。 翌日,匈奴军的精锐部队,高声呼喊着“李陵韩延年快快投降”,朝着黄白旗帜的地方发动猛袭。汉军被敌军的攻势所迫,一歩歩从平原退往西面的山地,最后无奈退入远离撤退路线的山谷中。四面山坡上敌方的箭矢如密雨射来,而汉军箭矢已绝,全无还手之力。 遮虏要塞出发时,每人带了一百枝箭上路,如今这统共五十万枝箭已悉数射尽。不但是箭矢,全军的刀枪矛戟也都折损了一半,实在已到了断戟折剑弹尽粮绝的地步。尽管如此,士兵们没有长戟就把车轮拆下来作武器,挥舞短刀奋战不息。越退进深谷,地形越加狭窄,胡兵从山上把大石推下来,这些滚石比弓箭造成了汉军更大的死伤,死尸和乱石堆积,军队已寸步难行。 当夜,李陵身穿短打便衣,禁止任何人跟随,一个人到幕营外巡看。月亮从峡壁上探出头,照亮山谷中堆积狼藉的尸体。从浚稽山撤退那天是没有月亮的暗黑之夜,现在月亮又开始明亮起来了。月照满地的寒霜,迎着月光的斜坡好象被浸在明亮的水中。幕营中留下的将士,从李陵的打扮上揣测,都认定他一定是单身去探敌阵,或者是企图去行刺单于。李陵久久未归。兵士们屏息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山上的敌垒吹响胡笳。久久之后,门帷无声掀起,李陵低头走进幕帐。“完了”,好象叹气似地只吐出两个字,颓然坐下。过了一会儿,低头谁也没看地又补了一句:看来只有全军战死一条路了。同在幕帐中的诸人都默不作声。俄倾,一名军吏嗫嚅着打破沉默说,昔年赵破奴被胡骑生擒,数年后脱逃归汉,皇帝并没有治他的败降之罪。依此前例,率孤兵而令匈奴震骇莫名的李陵,假若能脱逃回到皇都,大汉天子一定也会给予应得的恩赦的吧。李陵打断说:“关于我的事以后再说。总之,假若现在还有几十枝箭在手,还可以考虑如何突围,但如今弓折箭绝的状态,明天天一亮全军就束手待降了。为今之计,只有趁今夜冲出重围,各自作鸟兽散,其中或许有人能逃回边塞,向天子报告军队的实情。我想现在我们所在地是北方的山谷,离居延有数日路程,此举成败固难以预测,但事到如今,除此之外更无良策。”幕僚诸将均颔首称是。全军将士每人派发了二升干粮和一个冰片的饮水,吩咐大家不顾一切奔逃回遮虏要塞去。同时,砍倒掩埋了汉军的大旗,毁坏了可资敌用的武器兵车。夜半,击鼓起兵。军鼓的声音是惨烈的。李陵和韩延年校尉一同跨上马背,带领十余名壮士冲在前面,从白天逃进来的峡谷东口突围而出,疾走南逃。 初月早早已沉下地平线。汉军出其不意的行动奏效,全军三分之二一举冲出了被包围的谷口。但是,不旋踵便又被敌方的骑兵追上。步兵大部份不是被杀就是被俘,只有数十人在混战中夺得敌军的战马,快马加鞭向南方疾驰而逃。甩脱了敌军的追击,李陵在夜色中白茫茫的平沙上点检了一下逃脱的部下人数,知道有逾百人逃脱后,他自己掉转马头,打马奔回峡谷入口的血腥战场。其时他已身被数创,自己的血和敌人的血濡湿在一起,戎衣倍觉沉重。和他并肩作战的韩延年已在他之前战死。部下和全军士卒死伤殆尽,无颜归见天子。他手持长戟,又一次冲入乱军之中。夜色中敌我难分的混战中,李陵的坐骑被流矢射中倒地。几乎与此同时,正要戟刺前面之敌的李陵,突然后脑受一记重击,刹那昏迷。他跌落马下,匈奴兵十几人飞扑上去,象迭罗汉一样把他揿倒在最底层。
二
九月北征的五千汉军,十一月,只余下不到四百疲劳带伤群氓无首的残兵逃回边塞。战败的消息即刻经由快马驿送到皇都长安。 汉武帝没有想象中那样大发雷霆。担当主力的李广利大军也遭惨败,没理由对只是副军的李陵所率的孤兵抱以太大期望。 再说,他想李陵本人一定也已经战死沙场。只是,之前作为李陵的军使,从漠北带来“此间无异状,士气高昂”军报的陈步乐(他曾作为喜报军使而被升官,就此留任皇都),此时不得不自戕以赎。其实那军使也有点无辜,但情非得已。
第二年,到了天汉三年的春天,汉武帝收到确切报告,说李陵并没有战死,被生擒后投降了匈奴,这消息让他雷霆震怒了。汉武帝登位四十余年,已经是将近六十的人了,然而脾性暴烈尤逾壮年。喜好神仙之说,亲近方士巫咸的他,已经多次受欺瞒于自称尊崇其绝对权威的方士。大汉声威登峰极顶的五十余年亲临其间的这位伟大君主,中年以后,一直对死后灵魂的世界深抱焦虑。正因为如此,在这方面的失望令他大受打击。这些打击在他本来阔达的心胸里,一年年植入对群臣猜忌多疑的种籽。李蔡、青霍、赵周,一个个丞相接踵被定罪处死。现时的丞相公孙贺,在接受任命时,如此恐惧自己将来的下场,竟当着汉武帝的面甩手大哭。风骨硬朗的汲黯离职后,包围在皇帝身边的人,不是佞臣,便是酷吏。
如是,汉武帝召集重臣,商议如何处罚李陵。李陵虽然身不在帝都,依罪可罚及其妻子眷属家财。以酷吏闻名的某廷尉,专擅窥覗皇帝的面色枉法逢迎。有人以法律的权威质疑他的做法时,他振振有辞回答说,昔皇之命谓之律,今皇之命谓之令。所谓法律,不外是当时君主的意愿而已。群臣大抵和这廷尉是一类的东西。丞相公孙贺、御史大夫杜周、太常、赵弟等衮衮诸公,没有一个人敢触犯龙威为李陵稍作辩护。他们都极口詈骂李陵的卖国行为,宣称曾同李陵这样的变节者同仕于朝廷引以为耻云云。众口一辞,指称李陵平生所为椿椿件件都早有疑点。李陵的堂弟李敢自恃受宠于太子骄恣横行,也成了诽谤李陵的口实。缄口不言保持沉默者,已经算是对李陵怀有最大善意了,而这样的人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
只有一个人,以沉痛的面容注视着这一切。这些现在极口谗诬李陵的家伙,不就是数月前李陵离帝都出征时为之举杯壮行的那些人吗?漠北使者来奏报李陵军队安然无恙之时,吹捧“名将李广之孙果然虎门无犬子”大赞特赞李陵孤军深入的,不也是这些人吗?恬然忘却前言的这些高官显贵,以及尽管明知是谄谀之词而甘之如饴、讨厌真实声音的君主,在这个人眼中看来,是何等的难以理解。不,并不难理解,其实早已知道人心就是这样的丑恶,然而这实在是令人恶心。作为上朝的下大夫之一员,他也被轮到皇上垂问了。于是时,这个人朗声褒奖李陵说:“臣观李陵平生,事亲以孝,交友以信,常奋不顾身殉国之急,诚堪曰国士之风。今日不幸一次战败,君王之侧这些平日只识全身保妻子的佞人之徒,夸大歪曲李陵的一次战败,以蔽圣聪,实在令人遗憾。本来李陵这次出兵,率不足五千之步卒深入敌后,令匈奴数万之师疲于奔命,转战千里,直至矢尽道穷,全军张空弩冒白刃,犹自死战不休。得部下之心而力死而报之,此古之名将不以过之。尽管战败了,但其善战事迹已足以彰显天下。依臣之见,其不死而降虏,或潜身于彼地欲有以报汉,未可知也……”
群臣惊惶了。居然有人笨到此时此地说出这番不合时宜的话。他们战战兢兢地仰窥天子的脸色,看到汉武帝牙关紧颤,不禁又都心中暗笑:且看你这个骂我们是“全躯保妻子之佞臣之徒”的家伙,会有什么下场!
目不旁视的此人——太史令司马迁刚从君前退下,“全躯保妻子的佞臣”之一就马上站出来向武帝揭发司马迁和李陵的亲密关系。还有人奏陈,太史令因故和贰师将军有嫌隙,他之所以称赞李陵,是想陷害比李陵先出塞无攻而返的贰师将军。大家异口同声说,小小一个掌管星历卜祀的太史令,岂能如此大胆胡言!令人惊奇的是,李陵的家眷还没被定罪受罚,司马迁先被定罪受罚了。翌日,他被发付廷尉,所定刑罚,是宫刑。
古代中国的主要的肉体刑罚有四种,是为“黥”、“劓”、“刖”、“宫”。在汉武帝之祖父汉文帝的时代,四种体刑中三种被废止,惟有宫刑仍保留下来。宫刑是一种让男人不再是男人的古怪刑罚,也称为“腐刑”,之所以有这称呼,是因为受刑的创口会散发出腐臭,也有说是形容受刑后的男人变成不会结果的腐木一般。受过宫刑的人被称为“阉人”,不用说,宫廷里的宦官大部份都是受过宫刑的。大名鼎鼎的司马迁竟是遭受了这样的刑罚。不过,当时的司马迁还没有后来作为史记的作者的煌煌巨名,只不过是一个渺小的文笔吏而已。在旁人看来,他虽然头脑明晰但却太过自信,不善与人交往,争辩起来总不服输,总之是相当任性傲慢的固执家伙。他受罚腐刑,谁也不会特别感到惊奇。
司马一族最初是周朝的史官。后来转到晋国,再入仕秦国,从入仕汉朝后第四代的司马谈建元年间作为太史令服侍汉武帝。司马谈就是司马迁的父亲。其专门知识除了律学、历学和易学之外,精通道家学说,同时博识儒、墨、法、名等诸子之说,各各作为一家之见而统揽于胸中。他完全把对自己头脑和毅力的强烈自信传授给了儿子司马迁。他对儿子所施的最大教育,是在完成诸种学问的传授后,让他周游海内。在当时这算是很与众不同的教育法,但无疑对于将来司马迁成长为历史学家有极大的帮助。
元封元年,武帝东巡,登泰山祭天。热肠热肚的司马谈刚好那时病倒在周南,感叹汉天子首次封禅的大喜日子,独我一人竟不能随行观礼,郁忿发作竟一病不起。他编述古今一贯的通史的志愿,结果只搜集了素材就已经停滞下来了。司马谈临终的样子,司马迁在史记的最后一章中有详细描述。据说,司马谈知道自己沉疴难起,叫来司马迁,执着他的手,谆谆讲述记录历史的重要性,流泪慨叹自己身为太史而未能早日着手于此,让贤君忠臣的事迹随风而散久埋于泉下。“我死之后,你必当为太史令,当了太史令后,切勿忘了把实现我欲撰着历史的心愿。”司马谈一再重复说,这就是为父最大的孝,你千万要记住。司马迁俯首流泪,在父亲面前发誓:决不敢有违父命。
父亲死了两年后,司马迁子承父职成为太史令。他当时就想利用父亲搜集的资料和宫中的藏书,立即埋头于父子相传的宿命的大事业中去,但上任后,首先接到的是修正历法的任务。潜心于修正历法,整整花了四年时间,太初元年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他立即着手编纂史记。那一年,司马迁四十二岁。
如何纂写,他已有腹案。他所考虑的史记的形式,与旧有的哪一部史书都完全不同。《春秋》以微言大义显示出道德批判的标准诚然可敬,但在忠实记述历史这方面不免有所欠缺。要的是更多的事实,比起道德教诫,事实更加重要。《左传》和《国语》则长于史实。《左传》叙事之妙笔生花诚然令人五体投地,但对构成史实的一个个人物的描述却又有所不足。诚然这些人物在历史事件中的形象鲜明地勾勒出来了,但这些人物是如何一路走来直到卷入事件之中,逐个逐个的身世经历的调查完全欠奉,司马迁对此很不以为然。还有,过去史书的主旨大都是放在向现在的人介绍发生在过去的事上,而从没想过向将来的人介绍发生于今天的事。要言之,司马迁自己想写的东西是在既存的史书里找不到的。到底既存的史书在哪些方面令自己不满足呢?恐怕他自已也要尝试把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出来之后才能最终知道。比起对既存史书的批判,他更想做的是写出心中郁积蠢动思绪的欲望。不,应该说他的批判只能通过他的崭新创造才可望表现出来。自己头脑中长期酝酿的构想,究竟能否被称之“历史”呢?对此他并无把握。然而,能不能称之为“历史”也好,它们不能不付诸文字(对世人而言,对后人而言,而最重要的是对自己而言),对此他有绝对的把握。他效仿孔子,以“述而不作”为原则,不过他的“述而不作”也许与孔子的内容大不相同。在司马迁看来,“述”并不仅仅意味着用编年史的方式把事件罗列出来,反而那些妨碍后世的人们了解历史事实,过分讲求道德评判的春秋笔法,绝对应该归入“作”的那一类了。
汉朝平定天下已历五代百年,秦始皇的反文化政策下湮灭隐匿的书物重新出现于世间,令人有文运勃兴之感。不仅是汉家朝廷需要历史,可以说是时代在呼唤“历史”的出现。司马迁自己,父亲临终遗嘱的激励与学问、洞察力和笔力的充实结合在一起,正处于气魄浑然的伟大创作的酝酿发酵过程中。他的工作进展神速,甚至有点太过顺利以至反生烦恼了。例如,最初的撰写《五帝本纪》到夏殷周秦本纪时,他还不过只是一个精心安排史料以正确周密的记叙为宗旨的技师。到写完秦始皇,开始写《项羽本纪》的时候,那种技术人员的冷静开始发生奇怪的变化。他好象被项羽的鬼魂凭依了,或者说他凭依在项羽的鬼魂身上似的。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有美人名虞,常幸从;骏马名骓,常骑之。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这种写法行吗?司马迁不禁自疑了。这样充满热情的写法好吗?他对凭空创作这种事是很有戒心的,自己的工作应该只是“记述”。确实,他只是在记述,但为什么竟会是这样绘声绘色生动活泼的记述呢?若非有异常想象力视觉的人,断写不出这样的文字来。他有时太过担心自已陷入“创作”,回过头来细读自己的文字,把那些令历史人物栩栩如生的文字删去。这样一来,确实那个人物不再活泼地呼吸了,不再需要担心和“创作”混淆不清了,但是,司马迁又感到,这岂不又令到项羽不再是那个项羽了吗?项羽、秦始皇、楚庄王,一个个都变成同样的人了。把不同的人写成同一种人,这也能叫“记述”吗?难道不是把不同类的人物按不同类的人物去描述,才称得上是“记述”的真髓吗?这样想来,结果他又觉得应该把删掉的字句恢复过来才是。把文章恢复原样后,再读一次,他终于安心下来了。不仅是他自己安心下来了,那些历史人物,项羽也好,樊哙也好范增也好,一个个也都在他们各自的角落安顿下来了。
脾气好时,汉武帝堪称阔达体贴的文学保护者,加之太史令这一行不懂那些老老实实的特殊学问便干不来,所以官场上常见的因拉朋结党挤陷谗诬而造成地位倾轧(有时甚至危及生命)倒是和他无缘的。
那几年,司马迁过着充实、幸福的生活。(当时人们所考虑的幸福的内容和现代人大为不同,但追求幸福之心倒是相同的。)虽然一直没学会同光和俗,但爽朗豪宕,纵情议论,喜笑怒骂,最得意之事便是把论战的对手驳得体无完肤。
如此几年之后,突然,祸从天降。
腐刑行刑之后数日内是不可见风的,须置受刑者于密不透风的密室中,里面升火保暖,这样温热晦暗的密室颇象乡间养蚕的屋屋,故有“蚕室”之称。晦暗的蚕室中,司马迁脑中一片混乱,茫然地倚壁而坐。此时充满他胸臆间的,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可能被杀被赐死的事,他本已心中有数。他在心目中想象过自己被拷打至死的模样,早在披皇上逆鳞为李陵辩护之时,就惶惶想到自己是否会被赐死。然而万没想到,种种的刑罚中,竟是最丑恶的宫刑落在了自己身上!多迂腐呵,光想到死而全然没有想到所有其它的刑罚。实际上,他一直悬想命运中是否有不测的死亡等待着自己,但突然遭逢的竟是宫刑这种丑恶的东西,他是万万没有预想过的。他平素一直确信,降临到每个人身上的事件都应该是与其人格相配的。这时他长期埋头历史而自然形成的一种信念。例如,即使是同处逆境,高尚慷慨之士要承受的是剧烈悲壮的痛苦,而软弱之徒则是缓慢蹂躏羞丑的痛苦。就算当初大家觉得他不该遭此命运,但最后,此人承受这命运的方式终会让人发现,这命运对于他来说其实是天造地设的。司马迁一向以慷慨男儿自诩。虽然只是文笔小吏,但自负丈夫气概决不在当代任何纠纠武夫之下。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自负,身边的友人对他都是这样看。因此,照他的想法,“车裂”这种壮烈的酷刑才配施于他这种人。万没想到年近五旬的他,却会遭受宫刑这种奇耻大辱。他觉得自己身置蚕室中这一事宛如恶梦。他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然而,倚在墙边徐徐睁开眼,晦暗中,触目所见是三四个男人或坐或卧于同室中,脸上了无生气、失魂落魄。他乍然想到自己在他人眼中也正是这副模样,刹时咽喉中嘶迸出非哭非怒的惨叫。
在悲愤和烦闷中煎熬的数日过去后,终于,学者习以为成的思索又回来了,他开始反省。他在想,今次的事件中,到底是什么、是谁、是谁所做的什么,惹的祸?他所处的国家的国情与日本的君臣之道大为不同,当然,他首先怨恨的是汉武帝。一度,这种怨懑塞满他的思绪,脑中除此再无他念。不过,这个短暂的狂乱时期过去后,他作为历史学家的理智清醒了。他不是腐儒。深知先王的价值是由历史家评说的他,对於今上汉武帝的评价,并不因私怨而狂乱否定。无论如何,汉武帝是伟大的君主。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有这位君主在,汉家天下便风雨不动。汉高祖且不论,有“仁君”之誉的汉文帝和有“名君”之誉的汉景帝,与今上比起来,都不免相形渺小。只是,其人越伟大,其人的缺陷也越巨大地反映出来,这是必然的。司马迁纵然是在极度的愤怨中,但并没有忘掉这一点。今次之事,概言之只好譬作无辜碰上晴天霹雳疾风暴雨的天降之灾吧。这种想法一方面令他感到绝望的怨愤,另一方面,却也把他推往平静认命的方向。怨恨的矛头不可能长久指向君主,于是急速地转而指向君侧的奸佞之臣。是他们使的坏!不错。但他们的罪恶,不过是从属性的罪恶而已。对于自诩高傲的司马迁,这些小人又怎么配是他怨愤的对象!此时,他前所未有地对所谓正人君子激怒不满了。他们比奸臣酷吏更坏。至少从旁看来很让人生气。万事只求廉价地让良心过得去,让其它人也安心,这种态度不是很奇怪么?既不为好人作辩解,也不反驳坏人的言论,心中既无反省也无自责。丞相公孙贺正是这类人的代表。同样是阿谀奉承,杜周(此人最近把上司王卿整下台自己当上了御史大夫)那种人是明知而为,而老好人的丞相却甚至浑若不自知一般。就算被人斥骂为“全躯保妻子”之臣,这种人大概也毫不动怒。这种人,也值得对之生气怨怼吗?
最后,司马迁把愤怒的矛头指向自己。实际上,人不得不到处寻找愤怒的对象的话,到头来愤怒的矛头都难免会归结到自身。但自身又何错之有?为李陵所作的辩白,怎么也看不出有哪句话是说错了的。最多是说话的场合方式不合适。既然不齿堕落到只说阿谀奉承的话,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自我反思并无应悔之事,既然如此,无悔之事招致任何后果,士大夫也只有甘心承受而已。确实是这样,被肢解也好、被腰斩也好,我都甘心承受,但是,宫刑——这种后果以及它对自己的身体所造成的摧残,太让人难堪了。同样是令身体残缺,它和断的刖刑呀切去鼻子的劓刑却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本是不应施于士大夫的刑罚。这种刑对身体造成的摧残,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都是奇耻极恶。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心灵的创伤可以随时间流逝而痊愈,但我之身躯这种丑恶的状态则是至死不变了。不管出于何种动机,结果只能说“大错”。但是错在何处?是我的错吗?我没有半分错。我所做的都是正确的事。硬要说错的话,那只好说错在“坚持人格”了。
茫然虚脱地倚坐在那里思前想后良久,他突然跃起身来,象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在闷热的暗室中绕圈乱走。无意识地绕圈乱走的同时,他的思绪也不断地绕着同一点上返来复去不知停歇。
除了失魂落魄中几度头撞在墙上流血之外,他并没有试图自杀。很想死。一死万事了。身受比死更恐怖数倍的耻辱之后,他对死已经全无畏惧。为何不死呢?也许狱室中找不到合适的自杀工具是原因之一。但是除此之外,更重要是有些内在的东西阻止了他。最初他没意识到那些是什么。仅在疯狂和愤懑交织中,不断感到突如袭来的渴望死去的冲动,但同时却漠然地感到,有些东西牵扯着他不让他走向自杀的道路。就好象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忘记的是什么?又说不出来。正是那种心态。
获准返回自宅,在家中闭门谢客。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这一个多月的疯狂混乱中,竟然把视为毕生事业的修史大事完全忘却了,不过,表面上虽然忘得一干二浄,毕竟对萦绕于此事的潜意识,冥冥之间阻止了自己走向自杀之途。
十年前在临终的床上执手泣诉遗言的父亲那悲恻的话语,如今仍似在耳边。然而,在他此刻惨淡悲苦至极的心中不断呼唤他重振修史事业的动机,并不纯然是父亲的遗命了,毋宁说是那事业本身。那不能解释为工作的魅力或者工作热情那种愉悦心态,诚然他对修史之事有一种使命感,但那也并非“舍我其谁”的昂然使命感。当年自傲无匹的他,因了今次的飞来横祸,深深地感到自己是何等的渺小卑微。还侈谈什么理想抱负,我其实不过是被牛蹄踩扁的路边虫蚁一样的东西。但“我”虽然是被蹂躏摧残得不成样子了,修史事业的重要性却是毫无疑问的。我已成为这样卑贱之身,自信与自尊都已完全失去后,仍然苟活于世间从事这宗事业,并没有什么值得愉快的原因。他想,那只能视为是不管遇上如何艰难严酷的事都必须坚持到底不得放弃的人生宿命因缘呵。无论如何,正是因为它,自己才不能死的(那不是源于义务感,而是源于这一工作与自己仿如肉体共生的联系),他此刻已明白了。
兽性般盲目反应的呻吟痛苦停止了,代之而来的是更为清醒的、人性的痛苦。令人痛苦的是,明白自己不能自杀之后,同时也越发明白,以自杀来逃避苦恼耻辱的路已被堵死了。堂堂大丈夫太史令司马迁在天汉三年春已死,而此后继续孜孜撰写史记的那人,只不过是没有知觉意识的书写机器罢了——他只剩这样自我安慰的一条路了。他强迫自己这样去想。修史之事必须做下去。这是绝对无疑的。要继续修史的大业,就要不顾一切苟且偷生。要不顾一切苟且偷生,便必须把自己视为活死人一般。
五月之后,司马迁再次提起笔。既无欢乐也无激动,只有完成这工作的强烈意志,他就象拖着被鞭笞的伤脚一拐一拐朝目的地行走的旅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不停撰写着。太史令的工作已被免除,略感后悔的汉武帝,不久后把他擢升为中书令。官职的升降对他来说已全无意义。以前爱高谈阔论的司马迁,变得极度沉默,不苟言笑。不过,决不是一副泯然众人的低调形象,毋宁是一副凶灵凭依了似的狰狞风貌,让其它人都见之噤然。他几乎彻夜不眠,埋头工作。仿佛焦虑地渴望早一天完成这工作,早一天重获自杀的自由一般,他的家人不禁作如此之想。
经过一年的凄惨努力,他终于发现,哪怕已完全失去生之欢乐,但自己仍能多少感受到创作表现的欢乐。不过,这并没有改变他的沉默,也没有令他狰狞的外貌变得和蔼一些。撰稿期间,有时不得不写到“宦者”“阉奴”的字眼,他会突然不自觉地发出呻吟声。一个人独处时,夜里躺在床上时,偶尔屈辱的思绪袭来,实时好象被烙铁烙在身上一样,火辣辣的剧痛奔走全身。他会跳起身来,大声呻吟着在四壁中绕圈乱走,片刻之后才咬紧牙关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
三
乱军中被击晕俘虏的李陵,在燃点着牛油灯,焚烧着马粪取暖的单于帐篷中苏醒过来。他瞬间已立下决心。对他来说,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或者是自刎以免辱,或者是暂时假降于敌伺机脱逃——带着足以抵偿败军之罪的“厚礼”。李陵决定选取后者。 单于亲自为李陵松绑。其后,对李陵也是厚遇有加。单于是先代单于之弟,是一位骨格粗犷的巨眼赭髯中年大汉。他对李陵坦率地说,跟随数代单于和汉军多次作战,还从来没遇过象李陵这样顽强的敌手,更举出李陵的祖父李广之名,极赞李陵的勇猛善战。力能搏虎箭能穿石的飞将军李广的威名至今在胡地传扬。李陵受到这样的厚遇,既因为他是英雄的子孙,更因为他自身也是英雄。匈奴的风俗是,分食物时好肉先分给强者,剩下来的分给老弱。在这里绝不会无端去羞辱强者。降将李陵获分配一个穹庐,有数十名侍者,享受贵宾的待遇。 李陵的新生活由此开始。以绒帐穹庐为家,食则膻肉,饮则酪浆、兽乳和酸奶酒。穿的是狼皮、羊皮和熊皮缝在一起的衣服,称之为“旃裘”。日常生活不是畜牧就是狩猎,还有就是寇掠。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有着由河、湖或山丘标示的疆界,除了单于的直辖地外,还有左贤王、右贤王、左谷蠡王、右谷蠡王等诸王侯各自的领地。牧民被限定在这些疆界中居住迁移。这片土地上既无城郭也无农田,虽然有村落,却因季节变化追逐水草而变来变去。 李陵没有获分予土地。和单于麾下的将领一样从属於单于。李陵暗中伺机取单于头颅,但机会总也不来。就算杀得了单于,要想带他的头颅逃脱也是万万不可能,除非有非常巧合的机会。在胡人的地方刺死了单于,匈奴人必然视为极大的羞耻,不问三七二十一埋葬拉倒,汉朝宫廷多半不知有此一事。李陵强自忍耐,等待那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来。 单于帐下和李陵一样的投降了的汉人尚有数名。其中一名叫卫律的,他虽然不是武将,却最受单于的重用,被封为丁灵王。卫律的父亲是胡人,因某种关系,他是长安生,长安长,曾在汉武帝手下为官,早年因害怕被协律都尉李延年案的牵累,逃归匈奴。由于本是匈奴血裔,很快便适应胡地的风俗,相当有才能,常参与单于的帷幄策划。李陵对这卫律以及其它投降了匈奴的汉人几乎从不打招呼。他头脑中的计划中,并不需要有助手。再说,他和其它汉人之间彼此都感到很不对味,从没有过亲热交往。 一次,单于叫李陵来求教军事上的事。因为那是对东胡的战事,李陵很爽快地谈了自己的看法。接着下一次单于又找李陵来求教军事时,却事关匈奴与汉军的作战,李陵明显摆出厌恶的表情一言不发。单于倒也不勉强。又过了许久之后,单于请他作为随军将领一同南下去寇掠汉朝代、上郡等地,这次,李陵断然拒绝说,决不会参加对汉朝的作战。以后单于再没有向李陵提出这类要求。对李陵的待遇也完全没有因此而改变。并没有利用之心,仿佛仅仅是对值得尊敬的人给予应得的尊敬一般。不管怎么说,李陵感到,这个单于是条好汉。 单于的长子左贤王不知因何开始对李陵显示出好意。说是好意,更象是尊敬。刚刚二十出头,尽管粗野却是勇敢诚笃的这位年轻人,对强者的赞美是纯粹而强烈的。他最初来到李陵这里,要李陵教他骑射。论起来,骑术方面他已精妙不输李陵,尤其骑裸马的技术更是远在李陵之上,李陵能教他的只是射术。左贤王成了李陵热心的弟子。说到李陵的祖父李广射术中的神技,蕃族青年听得入神,两眸闪闪发光。两人经常一起去狩猎。只带少数几个随从,两人在旷野里纵横驰驱,见狐射狐,见狼射狼,此外羚羊野雉也不放过。有一次,天近傍晚,箭矢射尽,他们把随从远远抛离在山丘那边,一群狼包围了上来。两人快马加鞭全速从狼群中逃出来,一头狼飞扑到李陵的马臀上,被后面疾驰的年轻左贤王持弯刀一挥两段。事后检查,两人的马都已被狼群撕咬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那天夜里,在天幕底下把当日的猎物做成肉羹,边吹着碗中热气边啜喝时,李陵看着被火光照红脸膛的匈奴王的年轻儿子,不觉有一种友情心中油然而生。 天汉三年秋,匈奴再犯雁门。作为报复,翌四年,汉朝命弍师将军李广利率骑兵六万步卒七万的大军出师朔方,强弩都尉路博德率步卒一万为援军,另外因杅将军公孙敖带一万骑兵三万步兵进军雁门,游击将军韩说带步兵三万进军五原。这是近年罕有的大规格北伐。单于收到情报后,立即把老弱妇孺及畜群财赀迁移到余吾水以北,自己率十万精骑在水南大草原迎击李广利、路博德的大军。连战十余日,汉军最终不得不撤退。师事李陵的年轻左贤王则另领一军向东行迎击因杅将军公孙敖,大破汉军。汉军左翼的韩说一军也被迫撤兵。汉朝的北伐完全失败。李陵照例没有出现在对汉军的作战中,随其它人退到余吾水北。发现自己居然很在乎左贤王的战绩,他不禁有点愕然了。当然,整体而言他无疑是希望汉军获胜匈奴失败,但不知为何似乎心里总希望唯独左贤王不要打败仗。发现这一点后,李陵狠狠地责备自己。 被左贤王击败的公孙敖回朝后,因士卒多死而无寸功,被关进牢里。他为自己辩解说,有敌军俘虏透露,汉降将李将军经常帮匈奴练兵教授军略防御汉军,所以匈奴军队才变得这样强,所以自己的军队打败仗也是非战之罪云云。这种辩解当然没有能为因杅将军减罪,但汉武帝闻此事后,对李陵的愤怒再次升到极点。本来已获许回家的李陵一族又被关进监狱,这次,从李陵的老母亲到他的妻子儿女兄弟都一个个被处死。世态炎凉人之常情,当时记载,陇西(李陵祖籍陇西)一带的士族皆以出身李家为耻。 李陵听到这消息已是约半年后了,是从边境抓到的一名汉兵口中聴到的。一听这事,李陵猛地站起来,猛捽住那汉兵的胸口摇动着,要他再说清楚此事是真是假。知道此事千真万确后,他紧咬牙关,无意识地用力捏紧了双手。那汉兵身体摇晃着,痛苦地呻吟。李陵的手无意中掏住那汉兵的咽喉了。李陵一松手,汉兵颓倒於地。李陵没有再看那倒地的汉兵一眼,大步奔出了帐篷。 他在野外无目的地暴走。愤怒的思绪在头脑里翻卷着漩涡。想起老母幼儿被杀的景象,心里象火烧一样灼痛,但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怒火一发而不可收,已烧干了他的泪腺。 不止这一次呵。自古以来汉家朝廷是怎么待我们李家的?他想起祖父李广的临终。李陵的父亲李当户,在他出生数月前便死了。李陵是遗腹子。因此,少年时代带他教他的人,就是这位有名的祖父。)名将李广参加数次北征,明明立下大功,却被君侧的奸佞小人居中作梗,从来没受过什么恩赏。部下诸将一个接一个晋爵封侯,廉洁的将军却别说封侯了,终始清贫度日。最后他和大将军卫青发生了冲突,卫青本心倒也不想留难这位老将,但他帐下的一名军吏竟狐假虎威蓄意羞辱李广。老将愤激之下当场自刎——就在军营中。听见祖父死讯时,少年李陵不禁放声大哭,那情景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李陵的叔父(李广的次子)李敢的下场又如何?他因父亲李广的惨死而怨恨卫青,亲身赴大将军邸斥骂卫青。大将军卫青的外甥骠骑将军霍去病对此怀恨在心,借甘泉宫狩猎的机会射杀李敢。汉武帝明知此事,却袒护骠骑将军,宣布李敢是被鹿角抵死的…… 和司马迁的处境不同,李陵的反应是简单直截的。他满腔怒火(其中当然也夹杂一点懊恨: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早点实行自己的计划,暗杀单于持其首级逃离胡地,就好了。),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发泄出来。他想起那个汉兵所说,“陛下得知投降匈奴的李将军教匈奴兵抵抗汉军后勃然大怒”云云,好不容易想起来了。他本人当然没有做这样的事,但确实有个叫李绪的汉朝降将,本来位列塞外都尉镇守奚侯城,投降匈奴后经常在匈奴军中教授军略指导练兵。半年前两军交战时,此人跟随单于出征,和汉军交战(尽管对阵的不是公孙敖的部队)。就是这个人害了我一家,李陵心想,一句“李将军”,却没人想到此李将军不是彼李将军呵。
当天晚上,李陵单身闯入李绪的幕帐。一言不发,更不容对方半句辩解,铁剑一挺,李绪毙命。 第二天早晨,李陵来到单于跟前,坦承自己所做之事。单于让他无须挂怀。但单于母亲大阏氏不肯罢休——大阏氏虽已老衰,却和李绪有点纠缠不清的私密关系。单于对此也心知肚明。匈奴的风俗:父亲死后,长子就把亡父的妻妾收纳到自己妻妾群中,唯独亲生母亲不在其列。在这个极端男尊女卑的社会里,唯有亲生母亲才能受到一点尊重。单于对李陵说,你先到北方去避一阵风头,事情过去后再派人去接你回来。李陵按单于的吩咐,带上随从,到西北兜衔山山麓去暂且栖身。 不久,大阏氏病死。李陵奉命回到单于的身边,他整个人似乎变了。过去匈奴与汉朝间的军事谋画他是绝对不参与的,如今一变而主动参与提建议了。单于见此大喜。他任命李陵为右校王,将自己的一个女儿嫁了给李陵。想把女儿嫁给李陵是早就说过的了,李陵一直拒绝,但这次他想也不想地答应迎娶了。正好此时匈奴派一支兵去酒泉、张掖一带抢掠,李陵主动要求从军同行。然而,沿西南方向走过浚稽山山麓时,李陵的心底不禁阴郁起来。他想起曾在此地跟随自己昼夜死战的那些汉军部下,他们的枯骨还埋在此地,自己脚下的黄沙曾被他们的鲜血染红,想想他们再想想如今的自己,李陵完全丧失了南下与汉军作战的勇气。他佯称生病,单人独骑返回了北方。 翌年是太始元年。老单于死了,与李陵亲近的左贤王继位,是为狐鹿姑单于。 匈奴右校王李陵的内心很矛盾。汉朝杀死自己老母妻儿的灭族之怨仍刻骨难忘,但要率兵与汉军作战,自己毕竟也做不到,此前的事便是明证。虽然已经发誓此生不踏汉地,但自己真能归化胡俗终老此地吗?虽然与新单于友情笃厚,内心还是徘徊不安。不愿意多想了,烦燥时,他便一个人骑骏马出游在旷野奔驰。湛碧如洗的秋日晴空下,蹄声如雷回响在草原丘陵间,疯狂地策马飞驰。全速飞奔数十里后,人疲马乏,在草原深处的小河边下鞍饮马。自己摊开四肢仰卧在草地上,感受那种舒畅的疲劳感,仰望天穹碧落,那样干净,那样高,那样宽广。啊啊,我只是天地间的一粒微尘,什么汉呀胡呀又算得什么,这种想法有时便不知不觉在脑中冒出来。小憩一阵之后,他又再跨上马,疯狂地奔驰。斜晖染黄晚云的时候,奔驰终日筋疲力倦的他返回营帐。只有疲倦能够拯救他逃离胡思乱想的深渊。 司马迁为他辩护而获罪一事,李陵也从他人口中听闻了。他并不感到特别抱歉。司马迁这个人他只见过几面,虽然打过招呼,但彼此并没有什么很深的交往。下意识中甚至觉得他太夸夸其谈有点讨厌。李陵此刻确实很难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他自己一个人的痛苦已经够他受的了。虽然还不至于厌恶司马迁多此一举,但事实上他对司马迁因他的缘故入罪并不感到有何歉意。 匈奴的风俗一见只觉得野蛮好笑,但仔细想一下胡地的风土气候背景,便会发现其实并非野蛮反倒是很合理的。这一点,李陵慢慢体会到了。没有厚韧皮革制成的胡服,就熬不过朔北的严冬;不以肉为主食,就没有足够体力抵御胡地的严寒。没有固定的房舍,也是由他们的生活方式所决定的,不能随心所欲地贬为低能。如果硬要保持汉家风俗,只怕在胡地恶劣的大自然中一天都混不下去。 李陵想起已故老单于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汉人比较自己与匈奴的异同时,喜欢称自己是礼仪之邦,而视匈奴与禽兽相近,老单于对此反驳说:汉人所说的礼仪是什么?对丑恶的事物在外表上加以美化装饰,那不是叫“虚饰”吗?贪利忌才,汉人和胡人哪边更厉害些?好色贪财,汉人和胡人哪边更严重?一旦剥除表面,汉人胡人完全没有差别。只不过汉人懂得怎样去掩盖,我们不知道而已。一旦举出汉朝初代以来骨肉相残的内乱和排斥陷害功臣的事例,李陵完全哑口无言。实际上,他作为一介武夫,对于那些为礼仪而礼仪的繁文缛节也不止一次抱有质疑。老实说,经常觉得胡俗的粗野正直,远比汉人隐藏在美名底下阴险更讨人喜欢。李陵渐渐觉得,凭脑袋瓜认定华夏的习俗是正确的,匈奴的习俗是野蛮的,那全是汉人的一种偏见。例如,大家一直不问理由地认定人除了姓名之外,还必须有别字作称呼,仔细想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证明“别字”是非有不可的嘛。
李陵的妻子是个寡言的女人,在丈夫面前畏畏缩缩几乎话都不大说,但两人生下的男孩却完全不怕父亲,喜欢匍匐趴在李陵的膝上。看见这孩子的脸,李陵眼前就浮现出多年前留在长安的儿子的面影——那孩子已和母亲和祖母一起被杀了,李陵不禁怃然泪下。 在李陵投降匈奴之前,恰好是一年前,汉朝中郎将苏武被匈奴拘留在胡地。 苏武本是作为和平使节被派去主持交换俘虏一事的。然而,他的副使卷入了匈奴的内部纷争,结果使节团全员被关了起来。单于无意杀掉他们,遂以死威胁他们投降。唯有苏武一人宁死不降,为了不受匈奴之辱,他拔剑刺胸自杀。对于重伤昏厥过去的苏武,匈奴人的救护方式很令人匪夷所思。据汉书上记载,匈奴人在地上挖了个坑,坑里隆起土坎,置伤者俯卧于上,在其背上用力踩踏,将体内的积血排出。靠了这种粗蛮的治疗法,苏武昏厥半日之后苏醒过来。单于喜欢上了这条汉子。数十天后,苏武的身体复员了,单于派前面提到过的近臣卫律去,热心地向苏武劝降,结果卫律遭苏武怒骂一通,羞惭满面,再也撒手不管了。之后苏武被囚禁在地窖,餐毛饮雪,之后流放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要公羊产乳方许回归,这些故事和苏武持节十九年的大名一样流传遐迩,这里就不赘言了。总之,李陵郁郁不乐地终于下了决心余生不得不埋葬在胡地之时,苏武已经独自一人北海放羊很久了。 苏武是李陵二十年的老友了,一度两人同为侍中,同食同宿。苏武为人虽然有点固执,却也算是个罕有的气节刚直之士。天汉元年,苏武北行启程后不久,老母就病逝了,李陵为其母送葬,一直送到阳陵坟场。李陵北征出发之前,听闻苏武的妻子知道丈夫返乡无日,已改嫁他人了。那时,李陵还很为朋友感到忿忿不平。 但是,万没想到自己竟也投降了匈奴,自那以后,李陵已没有了和苏武再会的念头。苏武被迁送到遥远的北方,两人用不着见面,毋宁说反倒让李陵心底舒了口气。尤其自己在一家老小被灭族后已断了重回汉廷的念头,那就更不想当面碰上这位「持节牧羊」的汉使了。 狐鹿姑单于继位数年后,一度有流言说苏武生死不明。狐鹿姑单于记起了这位父王终于没能降服的硬骨头汉使,于是找来李陵,让他去查明苏武的生死下落,如果还活着的话,再试一次劝其降伏。单于大概从他人口中知道了李陵和苏武是朋友。李陵无可推托,领命北行。 溯姑且水北行,自汇流处再往西北,穿过森林地带,沿着随处裸陈着积雪的河岸跋涉数日后,隔着森林和荒原,终于能远远望到北海湛蓝的湖水了。栖宿在此地的丁灵族人向导把李陵一行引向一间破旧的小木屋。住在小木屋中的人被人声惊动,持弓箭拱身出屋。李陵好不容易才从这个头上披着兽皮,胡须满腮,象熊一样野人的面容里,唤回旧友移中厩监苏子卿的记忆,而对方认出这个胡服打扮的高官就是过去的骑都尉李少卿,花了更多的时间,因为,苏武根本就不知道李陵早已成为匈奴的高官。 久别相逢的感动,一瞬间压倒了李陵内心一直害怕与苏武见面的那点隐私的想法。两人初见都不知说什么好。 李陵的随从搭起了几座穹帐,这块荒无人烟的旷野顿时热闹起来。预先备好的酒食马上送进小木屋,久久不闻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中,惊动了森林中的鸟兽。李陵在这里驻留了好几天。 自己是如何穿上这身匈奴官服的经过,说来确实难以启齿。李陵只平实地说了事情的经过,一点都没有夹进为自己的辩解。苏武也平平淡淡地说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他的处境看来很凄惨。从苏武口中得知,很多年前曾有匈奴的于靬王狩猎偶然路过此地,出于对苏武的同情,三年间为他提供了衣服食粮。但于靬王死后,就渐渐沦落到要从冰冻的土地中挖野鼠充饥的地步了。至于他被传生死不明的流言,那大概是因为他所养的羊群被马贼一头不留全部偷掠光了的缘故而以讹传讹吧。李陵把苏武老母已死的消息告诉了苏武,但其妻抛下儿子改嫁的那一节,到底没忍心当面直说。
李陵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抱什么人生目标而生存呢?到现在盼望着有朝一日荣归汉庭吗?听苏武的口风,时至今日他对此已完全不抱希望了。既然如此,又何必要一日日苦忍这样凄惨的岁月?若肯降服单于,定获重用,这自不待言。但李陵也知道,苏武若会这样做就不是苏武了。李陵真正奇怪的是:为何苏武不早早自求一死了断?李陵无法自我了断这种毫无希望的残生,是因为不知不觉中已在胡地里扎下了根,被种种恩爱情仇责任名分所束缚,再说就算自求一死,也已经混不上什么好名声了。但苏武不同,他在这里并没有任何拖累。从对汉室的忠诚来说,永无终止地持着汉朝节旄在旷野里忍饥挨饿,与烧掉节旄实时自刎相比,两者之间想来也没有多大差别。最初被匈奴拘捕时想也不想就拔剑刺胸想自杀的苏武,很难想象他到了今天这步田地反倒突然变得贪生怕死了。李陵回想起苏武年轻时的固执——那种近乎滑稽的强充好汉态度。单于以豪华为诱饵试图钓上极度困窘中的苏武,也许在苏武看来,被诱饵轻易钓上固然不堪,便是不堪苦难而自杀,也是对单于(或者是单于所象征的「命运」)的一种失败吧。然而,李陵并不觉得苏武这种和命运斗气似的态度有什么滑稽可笑之处。面对无法想象的困苦、贫乏、酷寒、孤独(而且是至死方休的长期间面对),能够淡然地一笑置之活下去,如果说这是斗气,那这种斗气绝对不能不说是壮绝人寰的斗气。过去多少被视为幼稚的苏武那种强充好汉的性格,已成长为一种伟大的风骨气节,李陵为之惊叹了。何况,此人并不指望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传回汉廷,既没有指望有朝一日还能被迎归汉廷,甚至也根本不指望会有人把自己在这样不毛之地难苦奋战的情形说出去,别说告诉汉朝天子、甚至向单于说一声的人也没有。最后肯定谁也看不到他孤独死去,他就打算这样在临终之日,回首平生,为自己能始终如一地蔑视命运的打击而安详死去。自己的事迹完全不为世人所知,那也没有关系,就是这样。李陵过去一度计划伺机袭取老单于的首级,然而,他又担心就算割下了单于的首级,万一之后自己不能带着首级成功逃出匈奴的追捕,那也是白搭,汉家朝廷也不会知道自己立下这样的大功,患得患失中,最终也没找到实施计划的机会。面对根本不在乎世人是否知道自己所为的苏武,李陵不竟冷汗涔涔在背。 最初的激动过去后过了两三天,渐渐有块东西梗塞在李陵的胸臆间,难以消散。不管扯到什么话题,越来越难免把自己的经历和苏武的经历两相比较。苏武是义士,自己是卖国奴——就算不是赤裸裸地意识到,面对苏武在森林荒野水洼的沉默中熬炼而成的严峻气节,不能不感到迄今用来为自己辩白的那些私人苦恼是如此不值一提。而且,不知怎的,一天天越来越开始感到,苏武对待自己的态度中,有一种类似富裕者对待贫瘠者的成分——一种出于优越感而对对于施以宽容的态度。无法明说那是什么,但偶尔在不经意的附和隐隐感觉出来。周身繿缕的苏武的目光中,偶尔会浮现出一丝怜悯的神情,这种神情令披裹着豪奢貂裘大衣的匈奴右校王李陵最为心怯。 驻留十日后,李陵和旧友告别,悄然南归。林中的小木屋里,尽可能多地留下了食粮衣物。 李陵最终也没有按单于的嘱咐尝试开口劝降。苏武的回答不问可知,又何必再以此来玷辱苏武的人格,同时也玷辱自己的人格? 南归之后,苏武的事老在李陵的脑里打转。分手之后再想起,苏武的身形反而更加严峻地耸立在自己的面前。 李陵自身本也不认为自己降服匈奴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他相信,比较一下自己是怎样对故国尽忠的,故国又是怎样对待自己的,就算最冷酷的批判者,也该承认那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宥」的吧。然而,在这里还有一个人,无论怎样面对大家觉得「情有可宥」的事,却断然坚持不接受任何「情有可宥」的妥协口实。
饥饿也好,严寒也好,难熬的孤独也好,祖国的冷漠也好,我的忠贞气节最终不会被任何人知道也好,对于这个人来说,不得不改变其生平节操的「情有可宥」的理由是根本不存在的。 对李陵来说,苏武的存在,既是高尚的道德训诫,也是令人焦燥不安的噩梦。他时常还派人去问候苏武的安否,赠之以食品、牛羊、绒毡等等。在他的心底,既想见苏武,又怕见苏武,这两种心情常在争战。 数年后,李陵又一次来到北海边的小木屋探访。途中遇上了云中北面的守卒,从他们口中得知,最近汉境内上至太守下至百姓都穿上了缟白的丧服。百姓人人皆穿白衣,那显然是为天子服丧了。李陵知道,汉武帝驾崩了。来到北海边,把这消息告诉了苏武,苏武遥望南方放声痛哭起来。他恸哭数日,最后竟呕出了血。看着苏武的悲恸,李陵心渐渐沈坠到黯淡情绪中。他并不怀疑苏武的悲伤是真摰的,那种真摰强烈的悲伤也多少令他由衷感动,然而,他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苏武虽说不象李陵那样一族惨遭杀戮,但其兄也曾因冲撞了天子行列,以及其弟因未能捕获某罪犯,双双被责令自戕,怎么看也很难说他们一家受过汉家朝廷厚待。明白这些底细,再看眼前苏武这样悲痛欲绝的痛哭,李陵第一次发现,过去被他看作只是苏武的固执那种东西底下,潜藏着一种无可言说的清澈纯粹的对大汉国土的强烈的爱。这种爱和道德、节操等等外在的约束无关,是要压抑也压抑不住的,不停喷涌而出的,最内在自然的热爱之情。 李陵明白了,这就是横亘在自己和旧友之间的那个根本的隔阂,他无法不因此厌恶自己,对自己产生深刻的质疑。 从苏武那里回到南边时,刚好有汉家使者来。这是来通报汉武帝龙驭升天汉昭帝即位以及希望重修友好关系的和平使者——尽管这种友好关系通常延续不到一年。担当使者而来的不是别个,原来就是李陵旧时老友、陇西任立政等三人。 那一年二月汉武帝驾崩,仅有八岁的太子弗陵嗣位,依遗诏待中奉车霍光升任大司马大将军辅政。霍光本与李陵亲交,而升任左将军的上官桀也是李陵的旧友。两人之间商议,打算招揽李陵归汉。这回遣使,特意选择了李陵的旧友做使者,就是为了这个。 在单于之前礼节性地办完正事后,盛大的酒宴开始。过去一直是由卫律负责这些招待事宜,这次因为使者是李陵的朋友,所以也把他拉了来列席酒宴。任立政虽然见到了李陵,但在那么多匈奴高官面前,归汉一事难以明言。他隔着酒桌向李陵使眼色,不时用手抚摸着佩刀的刀环,暗暗示意。李陵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对方想说什么他大体已明白,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应。 公宴结束后,李陵和卫律等几人留下来继续陪汉使喝酒赌博消遣。任立政终于找到机会和李陵说话。他说,汉现在颁布了大赦令,天下万民安乐于仁政之中。新帝年幼,你的老朋友霍子孟、上官少叔现在辅佐主上主持天下大事。在任立政看来卫律已完全是胡人——事实也确是如此——因此不敢在卫律面前明目张胆地游说,只举出霍光和上官桀的名字来撩动李陵。李陵默然不语,熟视任立政良久,然后用手轻轻抚摸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象匈奴人那样结着椎结,早已不是汉朝的样式。过了一会,卫律退席更衣。任立政初次使用亲密的口吻直呼李陵的表字:少卿啊,你多年受苦了。霍子孟和上官少叔托我问候你啊。李陵也回问了两人的安好,寒暄一阵后,任立政再次切回正题。他说,少卿啊,回来吧。此地的富贵荣华值什么呢,什么都不必说了,回来吧。刚刚从苏武那里回来的李陵,聴到旧友恳切的言辞,不免也有些心动。然而,明摆着的事实是,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回去不难,但是,回去不也只是徒然再多受一次侮辱的事吗?还能如何?”话说半截,瞥见卫律已归座回席,两人猝然闭口。
宴会终了。临别之际,任立政不经意地贴近李陵身边,轻声地再问一次:真的不想回来了吗?李陵摇了摇头说,大丈夫岂能两番受辱。他的声音低哑,但并不是因为怕被卫律听见的缘故。 五年后,汉昭帝年号始元六年的夏天,迄今不为人所知、大家以为已经困死北方的苏武因偶然的机会得以归汉。关于汉家天子在上林苑射下的大雁脚上附着苏武的帛书云云那个有名的故事,当然只是为了反驳硬说苏武已死的单于而杜撰的谎言。其实是十九年前随苏武出使匈奴的从人常惠和汉使联络上了,告诉使者苏武还活着,教他用这样的谎言救回苏武。很快,单于的使者飞驰北海,把苏武带到单于王庭。李陵不禁心旌摇荡。归汉不归汉,并无损于苏武精神上的伟大,因此李陵良心的自责并不因此而有变。但,苍天毕竟是有眼的!这个念头令李陵如受重击。苍天一向漠视人间万事的样子,原来苍天有眼,其实它是都看到了的!他内心肃然恐惧了。虽然迄今并不曾自诩过自己的过往是洁白无垢的,但自己身边就有苏武这样坚贞之士,堂堂正正地让人相比失色頳然羞耻,况且,苏武的伟大事迹如今也终于昭显于天下了。这一事实,令李陵的心如受重击。那种心脏如被撕咬的软弱无力的郁痛,难道是因为自己羡慕苏武?李陵惊惧地想。 告别之际,李陵为朋友举办酒宴。想说的话很多,但说到底,无非也就是降胡时自己的心本来是怎么想的,所想做的事还没做,自己的一族已经在祖国被杀戮了,现在已归国无路了,如此而已。到今天再说这些太蠢了。结果,他完全没有提到这些事,只是在酒宴到酒酣脸热时,忍不住起身且舞且歌: 径万里兮度沙漠, 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 士众灭兮名已颓。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他的声音渐渐颤抖,两行清泪流到颊边。他叱骂自己别象个婆娘似的,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一个劲地涌出来。 苏武出使十九年后终于回到祖国。 司马迁在那次事件之后一直孜孜撰著不已。 放弃了世间生活的他,仅仅化身于他书中的人物而活着。他的口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已不再张开,却借鲁仲连的舌端喷出雄烈如火的语言。或者化身伍子胥自抉双眼,或者化身蔺相如怒叱秦王,或者化身燕太子丹泪别荆轲,或者化身楚大夫屈原诉说忧愤。长篇累牍地引用屈原决心投身汨罗江之际所作的《怀沙》之赋时,司马迁下意识地把这篇赋也当作了自己的作品。 执笔撰稿十四年,惨遭宫刑之祸以来八年,皇都兴起巫蛊之狱,酿成戾太子的悲剧那阵,父子相传的这部大著述已经按最初的通史构想大体成形了。在这基础上再作增补、删改、推敲,又花了好几年的光阴。史记一百三十卷、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完成时,已经离汉武帝驾崩之期不远了。 《列传第七十.太史公自序》写完,最后搁下笔时,司马迁倚在矮桌旁惘然若失。他从腹底深深地舒了口气,目光定定地望向庭前那棵枝叶茂绿的槐树,但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半聋的耳中,听见庭中不知何处有一只蝉鸣,那蝉鸣声澄澈入耳。此刻明明应该欢喜才是,不知为何突然泄了气似的,漠然、寂寞、不安的感觉先涌上心头。 司马迁强打精神把《史记》的完稿呈献上官,在父亲墓前报告了著述已完成一事。这些事都做完后,整个人便突然地陷入了一种精神虚脱的状态。就象附身神灵离开后的巫者那样,身心尽瘁倒了下来。刚刚六十出头的他好象突然老了十年一样老态龙钟了。汉武帝之死,昭帝的即位,在这个曾为太史令司马迁的脱壳活死人看来,已不再有任何意义。 前面提到的任立政等人到胡地寻访李陵,之后又回到皇都长安时,司马迁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关于李陵和苏武告别后的事,史书上没有留下其它记录,只知道他在元平元年死于胡境。 在那之前,和他交情深厚的狐鹿姑单于先已去世,轮到其子壸衍单于执政,围绕其登位掀起左贤王和右谷蠡王之间的内纷,不难想象,与阏氏、卫律等人相对抗的李陵也卷入了这场内乱。 汉书匈奴传记载,其后,李陵在胡地生养的儿子拥立乌藉都尉为单于,与呼韩邪单于对抗,最终失败。那发生在汉宣帝五凤二年,算来刚好是李陵死了十八年后的事了。史书上只以李陵之子一笔带过,连名字没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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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笑嘻嘻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5-01-07 16:3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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靓仔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3-01-04 20:3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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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on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11-25 10:3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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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川白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2-09-10 17: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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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10-29 23:5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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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耕地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1-10-20 23:2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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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無QAQ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10-23 16:35: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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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期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6-05 16:1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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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繁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9-03-22 12: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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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 转发了这篇日记
内心的决斗,人该以什么标准安身,以什么标准立命或评判自身及他人。天地旷大而无一处能平静波澜怯懦的心。怕不成功,怕不得名,一怕再怕,终而不得。天地很宽广,能包容万象,战争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2019-01-22 08:52:54 -
俗在骨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10 16: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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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鶴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3-09 17:3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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萌萌山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2-18 00:3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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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ker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2-17 21:5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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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SCII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2-17 21:3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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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urzhaar 转发了这篇日记
读史记的时候,对李陵就特别的敬佩与同情,这篇很好,填补了多年的饥饿,读了有轻微的饱足感。 秦皇汉武,汉武算什么东西,能和秦皇并列? 最后,太史公威武
2018-02-17 14:36:53 -
来不及了快闭嘴 转发了这篇日记
这篇真是让人很难看下去 尤其是几乎贴着历史材料写 又在篇幅里赶故事线 这种摩斯码一样的行(译)文也很让人焦虑 山月记那篇好点 得益于材料本身的语焉不详和大段心理剖析
2018-02-01 12:52:14 -
猫不许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8-01-04 15:3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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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苦吃土豆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27 17:0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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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见鹿富平侯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27 14:3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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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觥斟月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26 13: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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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唐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7-10-26 12:4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