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哥哥
（一）
上帝在这时慈爱地俯瞰。
屋顶漏下的阳光只打在他一人身上，明媚，柔和。其他工作的人，皆隐没在光晕之外。他低着头，用钢笔认真地填写表格，光线从肩头泄下来，轻柔地为他按摩背部。这个勤勉工作的人被圣洁的光包围，鼻子微微出汗了，他舒展一下眉头，抬眼问我：还有吗？
还有两个。
这里是金边国际机场，出海关的时候，由于我英文书写极差，所以这位海关的工作人员在帮我填写入境表格。前提是：要给小费。
望着机场外边一行不认识的标语，我在想那是不是“柬埔寨人民欢迎你”？
到柬埔寨的目的只有一个：吴哥窟。到达吴哥窟所在的城市暹粒有几种走法。一种是直飞，但北京没有，上海广州香港等南方城市才有。从北京出发的，只好选择先到达柬埔寨首都金边，再从金边坐长途车到达暹粒。彼时柬埔寨还没有开放落地签，所以仍旧要办理繁琐的入关手续。
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阳光笼罩下的这位工作人员在忙碌，其他海关人员看到同事的工作，都凑过来，等着看他能拿多少小费，感到被人关注，这位皮肤深棕，眼眶深陷的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羞涩地将头压得低了一些。我想了想我的钱包，最小的面值也只有十美金的，一般情况下，两美金就足够了。莫非还让他找零不成？
终于抬起头，将他完成的工作交付给我。我递上十美金。谢谢。
看到他和身边的同事眼睛一亮，他微笑地看着我。
“欢迎来到柬埔寨！”
（二）
街道是乱得不能再乱。
汽车喇叭的鸣叫久久不散，空气中有种生活垃圾混合尘土燃烧的味道。整个城市热烈地沉浸在堵车的骚动中。房子破旧，街巷拥挤，一些妇女和儿童安静地呆立在街角，观摩这喧哗的一幕。
这里是金边的主干道，所以上班时间拥堵倒不让人意外。金边有点像中国六七十年代的某些城市，道路房屋破旧、垃圾随处堆放、电线在空中扯来扯去。不同的是看上去人们的眼神并不忧愁，一些人的目光安静明亮，似乎内心充满希望，仿佛一张嘴就唱出《明天会更好》来。
从金边出来，路就像补了补丁的旧长袍，扭捏着向前延伸。小华说快到吴哥的时候，路会好走，可以开到一百六十迈，但整条从首都到吴哥的路没有高速。我说既然吴哥是柬埔寨最有世界影响力的地方，那从这条路上，就可以看出柬埔寨的经济。小华不说话，憨着脸，看着前方。
小华二十八岁，柬埔寨人，为我们开车的司机。我因为没有在柬埔寨开过车，很想自己开一下，小华说等出了金边再把车交给我。“因为警察看到外国人开车，就会把你拦下来看驾照，你没有驾照，他就罚款。”小华因为中文只学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汉语还不流利，所以语速很慢。停了一下，他笑了。看着我：“警察就是为了要罚你的款。”
在出城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我跟小华换了位置。路上车不多，沿途几乎都有人烟，路边偶尔会闪现一条河流，那是洞里萨河。去往吴哥的道路，几乎就是沿着这条河流。
另一种到达吴哥的方式，是坐船，沿着洞里萨河航向吴哥。只是我相信，今天应该很少有人接受这种舒缓的旅行了。
文献记载：洞里萨河是世界上唯一一条因不同季节而逆转流向的河。每年在６月到９月份的雨季里，河水就从湄公河流入洞里萨河，使河的面积扩大１０倍，成为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河；而１０月到第二年的５月，河水则倒流回湄公河。
当年，温州人周达观就是从这条河上乘船到达吴哥的。
700多年前，元朝使节团成员周达观随团从温州出发，经过5个多月的航行，到达真腊国（柬埔寨当年的称谓）的国都吴哥王城。办完正事，这位老哥还不能立刻回家，因为他要等待第二年西南季风起的时候才能顺风返航，闲来无事，周老师就满吴哥溜达。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风再起时，周老师知道，该回家了。他将一年的见闻写成游记——《真腊风土记》。
全文约8500字，一年的见闻就写了这么点字，古文的确很牛。
在周达观离开后不久，安居在吴哥王城的高棉人不断受到邻国安南（越南）和暹罗（泰国）的攻击。为了跟这些外强抗争，高棉人甚至把吴哥的名字都改了，沿用至今的“暹粒“的意思是，就是“打败暹罗人”。但最后高棉人还是被泰族人打败，1432年，高棉人放弃吴哥，迁都金边，吴哥从此湮没在丛林之中。
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洞里萨河泛起金光，我们终于到达吴哥。
市井之上，烟尘弥漫，暹粒人正忙着做晚饭。由于之前相关部门有了交待，接待人员将我们安置到一家幽静的酒店。整个酒店只有两排二层的小楼，围绕着一个游泳池，在每天三十多度高温的暹粒，晚上回到酒店，游个夜泳成为一项重要的休息。
趁着还有天光，驱车到小吴哥对面的巴肯山，看吴哥的日落。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爬到山上看丛林日落，似乎全世界的游客都有落日情节。
巴肯山的东面，就是著名的吴哥窟。吴哥窟在《真腊风土记》里被称为“鲁班墓”，一个普遍的解释是，由于精美绝伦的吴哥窟是由建筑之神毘湿奴卡曼所造，毘湿奴卡曼在真腊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中国的鲁班。周达观在被他称为鲁班墓的外面溜达，记录下他的所见：“鲁班墓在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学界从文字表诉上认定：周达观没有走进过吴哥窟。
七百年前的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细致地记录他所看到的一切？
（三）
多年以后，在距离我们这块大陆很遥远的、以探戈舞蹈闻名的国度，有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作家，将会这样谈论人的死去：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灵魂中得到了保证
我叫周达观，温州人，职业公务员。很惭愧，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星座，七百年前的某一个台风未至的午后，闷热导致我头脑昏沉，想找点什么事干的欲望如此强烈，于是从那个下午无聊的访客离开之后，我开始动笔写下某次出差的经历，只是为了自娱，为了让闷热不那么专注地熏蒸我灵魂暂住的躯体。
按照你们现在的说法，那个地方叫吴哥。咳，那地方更热。
我这一路真不容易，从温州出发的时候是二月天气，空气清爽宜人，海面风浪不起，当时我以为，这将是一趟美差。
一路之上经常靠港，我喜欢下船找些小酒馆，品尝没吃过的小吃，半个月船就开到你们今天叫做泉州的地方，我对那里的面线糊神往了很久，一下船就喝了两大碗。一路吃吃喝喝，偶尔晕船，福建、广东、海南。就这么着，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到达占城，你们今天所说的越南中部。
占城最大的特点是没什么好吃的。当地人好像只满足于把东西弄熟，而不负责味道，海鲜收拾得不干净，拉了两次肚子。隔着墙，我看到一位妇女叹为观止地站立小便，后来我知道，这并非占城的专利，到达吴哥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在《真腊风土记》‘耕种篇’里，饱含种族优越感地写道：“可笑啊可笑。”
我接到通知，因为逆风和航道变浅，船不能如期到达吴哥，我们只好在占城等待。
当地人介绍，这里半年有雨，半年绝对没有雨。四月到九月期间，每天下午都会下雨，湄公河中，水痕高达七八丈，大树都被淹没了，只能看到树梢。看官您问了，那住在岸边的人家不是都被淹了？这问题说老实话，很笨。因为我问原住民这个问题时，人家就很轻蔑地看我一眼：“往高处搬噻！”
他们往山上搬，等到十月份到来年的三月，这里又连点雨的毛都摸不到，大河里只能通过极小的小船，河道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个三五尺罢了。这时候，搬到山里的人家就又跑下来种田了。水退到哪里，他们就把种子播撒到哪里。
我注意到，他们种地不施化肥，连农家肥都不用。我们问：你们怎么不用便便呢？人家说了：便便？多埋汰啊！对了你们怎么种地？我们支吾半天，最后说：我们很高级的，但我们也不用便便种地。
但他们对我们仍旧存有狐疑，因为他们看到我们如厕的时候，用纸揩拭，他们仍旧说：多埋汰啊！为了这不良的印象，甚至不到用手纸揩拭便便的人那里做客。我们也注意到，他们如厕完毕，用手。但只用左手，完了以后洗洗干净，右手从来不沾染秽物，只拿吃食。
绝非虚构！这里小小地做个广告，上述见闻都在《真腊风土记》‘耕种篇’里有详细记载，请审阅。
天气又闷热，又不下雨，见天没什么好吃的。为了遮掩我们的原始落后，还总要撒谎，无聊得我连牙都懒得刷，你可以想见我在占城多么地难过。这样挨了两个月，终于见到雨水，水涨、风起，好歹重新起航了。
没想到这一走，竟走了三个月。进了湄公河，河道越走越窄，又得舍弃大船换上小船，折腾。过多渲染苦难就是矫情，好赖不说了。算起来，从二月自温州出发，在水上晃荡了五个多月，七月份才抵达终点。
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洞里萨河泛起金光，我们终于到达吴哥。
市井之上，烟尘弥漫，真腊人正忙着做晚饭。由于之前相关部门有了交待，接待人员将我们安置到一家幽静的酒店。
这家酒店，这叫一个破。房顶连个瓦片都没有，全拿草铺盖着，热风搞得我头昏脑胀，空调也不开。“是国宾馆吗你这？”酒店老板说是，专招待外宾的。吴哥就这样，王公贵族住的，也就是家庙和正室可以用瓦。
“老乡你这是第一次到吴哥吧？这地方，跟咱们中国不一样。”
“老板你哪人啊？不是本地人吧？”
“我叫夏鼐，温州仓桥街人，吴哥这地方——”
“哎呀，我也是温州人呀，永嘉的。太不容易了，这么大老远见到老乡，我说你口音怎么有点耳熟呢？”
“咳，这不是让吴哥人带的吗？你永嘉的，咱们也挺近。那什么——这的温州人挺多的，温州人遍天下。大部分都是出来做生意的。不过吴哥这地方挺怪，当地做生意的人，都是女的！男的不愿意干这事儿，抹不开面儿。咱们很多老乡为了能跟当地人做上生意，一般先娶一个原住民。”
“他们愿意跟咱们结婚吗？”
“中国人在吴哥，那是相当有地位！我们刚来的时候，当地人见到我们，都趴在地上磕头，叫我们佛主。不过近两年可能是比较熟了，没当年那么尊敬了。开始有人对汉人小偷小摸，做买卖也不实诚，开始骗我们了。我们温州人，讲诚信的。老乡你说是吧？”
因为第二天要见国王，我向夏鼐了解国王的情况。
“国王啊？他那身行头真值钱我跟你说。其实我们汉人也能弄他那身行头穿穿，可不让置办。国王头戴金冠子，当官的头上打两头花布，普通老百姓就只能妇女能打。我们汉人不管那个，也打，他们也不敢说我们，但他们会暗地里说我们不懂规矩，管他球！爱美还碍着谁了？”
“老夏，国王的行头。”
“他戴金冠子，你到庙里看看金刚，跟那一样，不见外宾的时候他不戴。休闲装这样打扮：用线穿着香花，像茉莉之类的，在发髻上环绕一周。头顶大珍珠，手上，脚上戴金镯子、指展啊啥的，上面镶着猫眼石。这国王光脚没见过他穿鞋，手脚掌都用红药染成绛红，你刚靠岸的时候，看妇女也有染的是吧？——国王出来的时候，手拿金剑，比较帅。”
在夏鼐的描述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国王每天晚上都得跟一个长有九个头的蛇精交合，直到二鼓时分才能出来。如果一晚上不跟蛇精交合，国王就死定了。
“那国王岂不是当得很辛苦？”
“可不，”夏鼐叹了口气：“尤其他那五个老婆。明明知道他干什么去，也不能问。这事儿，咋问呢？”
“欢迎欢迎！咚咚锵、热烈咚咚锵、热烈欢迎！咚咚咚咚咚咚锵！”
次日上午，真腊少儿合唱团的欢迎仪式在东门外广场举行。
我们怀着浓厚的兴趣前往国王居住的宫殿，希望见见传说中夜夜为蛇精服务的人君。我在后来的追记中写道：“国宫及官舎府第皆面东。国宫在金塔、金桥之北，近门，周围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黄色桥柱甚巨，皆雕画佛形。屋头壮观，修廊复道，突兀参差，稍有规模。”
建筑辉煌夺目，歌舞精彩绝伦，远处一个头戴金冠的身影出现了，边上一女的，代表团成员肃然伫立。
“尸利因陀罗跋摩，尸利因陀罗跋摩。”
大家窃窃私语。
（四）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站在当年周达观进入的皇宫处，我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在今天巴戎寺所在的地方向北，是一片旷地，那块旷地，是当年皇宫的所在。由于皇宫是木质建筑，历经七百多年，今天早已荡然无存。就是在这里，周达观见到了被他称为藩主的国王。让周达观印象最深的，是国王与夫人总是双入双出。就在这片旷地上，周达观目睹了国王和他的夫人坐在金窗中，两侧宫人依序排列，抬起头，周达观看不到我目睹的参天古木，他只看到左右排列方形的柱子，上面悬着四五十面镜子。
“嚓，嚓，嚓——”两位妇女在如今荡然无存的皇宫旷地上修整草坪。
她们的南面一公里远，是这座吴哥王城的中心：巴戎寺。资料现实，从这个中心点到每一个城门，都是一点五公里。
巴戎寺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
旅游的人，常常把吴哥窟叫做小吴哥，而把从吴哥窟向北更大的吴哥王城叫做大吴哥。吴哥王城的南门口，常常排满了人和车辆。护城河桥几十米长，桥两侧栏杆各有五十四个石神，手抱长蛇，这长蛇的身体，就是桥的栏杆了。蛇头在桥头抬起，数了一下，有九个头。
从南门驶入吴哥王城，前行几分钟，巴戎寺赫然出现在眼前。
说是寺庙，但更像一座石头搭建出来的小山，而这座“小山”，远观过去，又是山头林立。初略数了一下，大约在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二十几座曼陀罗状的小塔。吴哥建筑是印度文化在东南亚的杰出表达，也是印度教艺术、佛教艺术和柬埔寨艺术融合的结晶，走进去，看到迷宫式的内部，看到迥异于中原文化的细部，不得不惊叹：NND，搞这么复杂干嘛？
石塔用巨石迭成，原有五十一座，现存三十七座，每座都雕成四面观音：丰鼻厚唇，双目内视，据说取象自阇耶跋摩七世。吴哥国王大多信奉印度教，阇耶跋摩七世是少数信奉佛教的国王。
巴戎寺分为三层，底层是外廊、内廊的浮雕，内容以印度教神话和吴哥王国的历史掌故及风土、人物为主。攀爬到第二层的天井，那些围绕主塔、雕成四面观音的石塔，就座落在第二层的台基上，观音的形貌近在眼前，你是在平视着它们巨大的悲悯。
在国内很少以这种角度与神祇相对，一般情况下，国内寺庙中的如来、观音都须仰视才见。为了这仰视，许多神像都要先雕塑得变形，令头大脚小，身长腿短，如此，仰视时才能看到一个正常的偶像。但在巴戎寺，由于视角的变化，则完全不必如此。喏，看官，当你走到第二层东北角的所在，不用任何人提示，就如同找饭馆捡人多的地方扎总没错，你看到一堆人在一座四面观音前合影，是了，就是它——著名的“高棉的微笑”，吴哥文明的象征。
但你说它笑得多好？俺就不知道了。说神秘也可以，说诡异，你要是佛教徒，可得在内心说了。
但是某天拂晓时分，阴云笼罩吴哥王城，最后终于大雨的时候，我独自站在这高棉微笑的面前，看到它眼角渗出的雨水，内心却莫名感动，不能自已。
暹粒早上五点多，天还未亮，我早早起床，为的是拍摄日出。从城里驱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吴哥王城，入南门，我轻车熟路，一路向北。这天早上游客稀少，我想是因为天气阴沉没日出可看的缘故，车绕过巴戎寺，向东，我正要向东门开过去，转头无意看到巴戎寺的上空，
内心猛然震动，像是在某个时空节点突然停滞。
我不知道眼前图景该出自哪个年代，不，哪个时空。大风呼啸着将树叶大把丢在眼前脚下，空中云气翻滚聚散不息。——“昨天夜里，我在梦中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想起《蝴蝶梦》的开篇第一段女主人公面对残破庄园的梦呓，希区柯克在电影里让摄像机滑过禁锢的铁门继续无阻碍地滑动，并以主观镜头梦魇一般持续向前。只是我的梦没那么诡异，还嗅得到空中的湿气播撒，几条狗在眼前同我一样发呆，不可名状。此刻我在想，为什么空中没有一个闪电，巴戎寺里面传出标准的普通话以回音环绕式问询：你来啦？
正发呆呢，有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走入巴戎寺。那情景，很像凝固的时空忽然被刺破，巴戎寺自如如不动的玄想中发出惊呼：干嘛呢——？
想象的话音未落，其中一人自巴戎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莫非真的冲撞了神灵？
我正惊异这应验的迅疾，那跑出去的人片刻又冲了回去，雨滴自西南方向前行、洒落，瞬间到了我的脚下，我赶紧回车取伞，回过头，朦胧中跑回去的人正把雨衣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整顿一番，冲进巴戎寺。我跟小华说，你在车里等我吧，小华顺手抓过雨衣递给我。
雨滴在凝固的情节上蹦跳，神祇在狂躁的风雨中静默。
雨雾中视线看不了多远，我没见到那两个同我一样的闯入者，脱了鞋，脚踏在粗糙的石头上，清凉的雨水自神像的衣褶滑落，从我的双脚间奔涌而去。
周边丛林的气息被大雨点燃了，高饱和的氧气、草香、泥土混合腐叶的腥气，汹涌地奔腾过来将我围困。忍不住用力吸气，以抵挡这劈头盖脑的攻击。
走到第二层，转个弯，看到“高棉的微笑”，也看到刚才的那个闯入者。
只是一个，从背影能看出来是个女人。她披着雨衣，一动不动地站在神像前。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邮件。
“亲爱的如是：
巴黎这个冬天空前的寒冷，整个欧洲都笼罩在风雪之中。我刚刚回到家里，整理荒置了两个多月的邮箱，看到你发给我的，你偷拍我的照片。我喜欢那张照片，我的背影笼罩在雨雾中，雨衣的颜色朦胧而鲜艳，像我钟爱的莫奈。
我还记得你惊讶的眼神，那是在 Bayon（巴戎寺），你看到我手里的《真腊风土记》。我想你接触的法国人也许不多。在吴哥，平均每五个法国人，就有一个手里拿着这本书。
你不必在信中提醒我，我当然记得是我先跟你打的招呼。你不清楚我是出于什么动机主动跟你接触。因为我看出你是中国人，因为我包里正装着中国人写的书。
我认为：中国和法国是吴哥最重要的见证人。吴哥湮没在历史的丛林里之后，是法国人首先发现了它们。
1861年法国博物学家穆奥从中国出发经南海、湄公河、洞里萨湖到达吴哥。穆奥的信息来源，正是周达观所著的《真腊风土记》。穆奥基本上是按照周达观所走的路线到达吴哥的。他深信吴哥王朝的存在，雇用了几位当地居民作自己的助手，手持砍刀，进入丛林，披荆斩棘，终于在泥土和苔藓之下发现雕刻着图案的石柱、石块和塔群，隐没了四百年的吴哥文明终见天日。法国人对吴哥的保护计划是卓有成效的，法国人对于艺术有最好的鉴赏力和持久的热情。现在吴哥遗址的格局就是法国人规划的结果。
但对于高棉民族历史和民俗的记载，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具有唯一性 ，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对于吴哥情有独钟的法国人，《真腊风土记》是首选的旅行参考书。
我们找了个不漏雨的天井坐了下来，我的导游——那个你目睹为我取雨衣的青年——在我站在“高棉的微笑”后就悄悄地躲开了。顺便说一句，我喜欢高棉人，他们善良、真诚、体贴人心。其实我只是诧异这个微笑为什么渗透着诡异，尤其是雨水从它眼角滴落的时候。
我手里的《真腊风土记》是伯希和1903年翻译的版本，我记得当时你看到伯希和的名字时，又一次惊讶的眼神。伯希和是法兰西民族的骄傲，他的智慧像德彪西的《大海》一样，狂野，又深不可测。我的爷爷跟我说过，如果伯希和要说话，整个法国都得安静下来。是的，我知道他去过中国，带回过一些文物，但他在中国具体的学术及生活内容，我就不清楚了。
坐在天井里，看着巴戎寺飘扬的雨气，你开始跟我谈你了解的伯希和。
1908年（那么，是在他翻译完《真腊风土记》的五年以后了。）伯希和三十岁，他来到了中国的西部。这位熟悉英语、德语、俄语、汉语、波斯语、藏语、阿拉伯语、越南语、蒙古语、土耳其语、吐火罗语等十三国语言的年轻的大师，凭借其无障碍的语言天赋，顺利到达一个传说中的所在——敦煌。他恰当地用中文与一位叫王圆箓的道士搞好关系，并成功地让王道士打开了一个宝库的大门——藏经洞。他随手捡起的文献大多为死语言，但伯希和没有障碍。
你也着重向我谈到：伯希和在莫高窟呆了接近三个星期，挑拣出敦煌遗书的精华六千多卷，打包、封好，带回法国。
我的记忆力还好吧？
我无意跟你讨论强盗与大师的定位，我只知道伯希和从敦煌带回的文献在法国得到最好的保护，而在中国，它们大多至今没有下落。
雨越下越大，我们无法到处走动，就只好一直坐在天井中。
我想跟你探讨周达观在巴戎寺都干了什么？
在《真腊风土记》的记载中，巴戎寺就是周达观称为“金塔”的地方，因为他写道：“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巴戎寺就在大吴哥的正中，而金塔就是巴戎寺正中最高的佛塔，只是历经七百多年，外面的金箔已经不知何年被人刮去。我们逐句探讨周达观对巴戎寺的描述：“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旁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有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
文字没有传达出任何内部的细节，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旁观视角。难道，周达观只是在门外张望一番就离开了？
你猜测可能性有三种：第一、巴戎寺是皇家寺庙，只供皇帝使用，外人禁入。第二、由于《真腊风土记》是在回国一年后才写，周大约记不得更详细的内容了。第三、也许周达观对宗教、艺术没有兴趣。
我说也许有第四种，你问是什么？我说也许是他在巴戎寺里有一段难忘的异国恋情，又有难言之隐，所以不愿意提起。
你大笑起来，说：巴戎寺，异国的恋情，是在大雨中吗？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在我写下这邮件的时候，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微笑。那天的雨真大，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仿佛世界没有过去未来。所有神像仍旧露出平静，坚硬的微笑，任大雨在他们肩上身上脸上击打，溅起滂沱的水花，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重新塑起这个帝国昔日的荣光，我们被这景象震撼，都不说话了。
不知多久，我的导游过来了，我起身告辞，走过‘永恒的微笑’时，我听到身后轻微的一声‘咔嚓’。当时我就知道，自己看不到的背影一定会出现在我邮箱。”
（五）
已经有一个多月晚上没有出门了。
频繁有人半夜遇到劫匪，不劫财物，专取人胆。江湖传闻，占城那边的藩王每年来取一瓮人胆，约有千枚。不知道干嘛用，总之有用。
取胆人都在夜间行动，到城里僻静处，或者城乡结合部，遇到有走夜路的人，以网将人兜头蒙住，将其打晕，然后用小刀将人右肋割开，将胆取出。十日前夜，夏鼎隔壁的一个妇人就被割去了胆，日夜嚎哭呻吟不止，三日而亡。
“老乡，晚上别出门，别出门。”夏鼎昨天晚上跟我杀了几盘棋，临出门，还在千叮万嘱。
我已经在吴哥呆了三个月了，除了炎热，除了自设的宵禁，日子还算悠闲自在。
第一次见到国王之后，该办的事办了，该说的话说了，就没事了。但我们都知道还得等待季风起时，才能顺风返航。我想既然要长住，就正经找个舒坦的地方，便退了宾馆，让夏鼎帮我寻了一个薛姓的华侨家里住下，夏鼎因为跟我老乡，所以也常过来闲聊，下棋。
国王也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等风等一年，因为是上国来人，所以也客气，有事没事请我们过去吃饭啊，玩啥地，我们说你忙你的，别老惦记着陪我们。国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看了，真没啥事儿。
不过他很少离开皇宫，后来我知道，是怕有人暗害。这个国王是老王的女婿，原来的职务是“典兵”。他老婆是老国王最疼爱的女儿。谁料女生外向，偷了他老爸象征权利的金剑给了自己老公，搞得世袭的王子倒继承不了王位了。王子曾经阴谋造反，要把王位夺回来，让大舅哥发现，脚砍了关禁闭。
但权利毕竟不是正路来的，国王出门的时候，还是披挂整齐，衣服上都镶着铁片，即使刀剑招呼上去，也伤害不了他。
那天国王又请我们过去闲扯，聊着聊着，我身边的老张不小心打了个哈欠，藩主愀然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老张急忙收了流涎，诚恳地说：想家了。
边上一位小声说：馋了吧？
正是：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藩主眼前一亮：我请你们高棉料理吧？到洞里萨湖泛舟，现捞现吃，绝对绿色无污染！
客喜而笑。宾主商定，就明儿！
鼓乐齐鸣！军马在前开路，然后是仪仗队，打大旗的，敲鼓、奏乐的。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那不是老王家二小子吗？人模狗样的。”
“往洞里萨湖方向，看来是为民祈雨去了。”
“仪仗队过去了，女的，女的！”
有人在作着现场直播。
“现在通过主席台的是宫女代表队，她们是由五百宫女组成的方阵。她们穿着吴哥人民的传统服饰：花布花髻，花里胡哨。多年来，宫女们为了吴哥人民的精神领袖——尸利因陀罗跋摩国王阁下，点灯熬油，奉献了青春奉献了身。她们手里拿着点燃的巨型蜡烛，象征着她们蜡炬成灰泪始干，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决心。蜡烛在阳光的照射下，烟气罡罡，分外熏人。她们的口号是：为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奋战一辈子，把自己熬死！”
拿蜡烛的宫女之后，仍旧是宫女，不过拿的是一些兵器，解说员在这里惜字如金，只朗诵了一句“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就把她们放过去了。后面上来的，是一个由羊和马拉车的动物团队。
“接着出场的是羊马车阵方队，它们是来自动物界的代表。羊和马是人类的好朋友，为了神圣的友谊，羊马放弃了休息，奉献了肉体，专心为好朋友服务。今天，它们披挂上节日的洋装，拉起镶着金边，贴着磁砖的彩车，迈着喜洋洋的步伐走在人类队伍当中。”
后面，是一帮跟着我们蹭吃喝的人。
“这些歪骑在马上，斜躺在轿里，晃晃悠悠，昏昏欲睡的团队，就是皇亲国戚代表队。他们脑满肠肥，不知所谓。多年来，国家机关重要部门都由这些直系亲属把握，他们行贿受贿、卡拉OK，吃拿卡要，公款报销。前几天还有个王后的小舅子的小舅子的小舅子，在海关为国际友人代填入境手续，并索要了十美刀的小费。打倒官倒，惩治腐败！”
由于解说员过于絮叨并主观色彩浓郁，国王入场时，我抢过话筒，亲自解说：“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宝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打，销金白凉伞。凡，二十余柄，其伞柄皆金为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呜呼！”
国王受这光辉形象的鼓舞，肾上腺快速分泌，忽然不顾护卫的拦阻，下了大象，脱开众人，来到他的人民面前。但见他单手搭在一位手拿渔网的渔人肩头，弯下勤政的腰身，张开爱民的金口，轻声问道：鱼，新鲜吗？
CUT！
湖上风来波浩渺。鱼已尽，酒足饭饱。摩挲着舞姬的腰肢，吃了两碗鱼肠粉，就着歌妓的酒窝，喝了一斤朋牙四，我就倒下了。
‘朋牙四’是吴哥的一种树叶，土人用这种树叶酿酒，所以叫这个名。‘朋牙四’微酸，但酒劲够，比较合乎我的口味。吴哥公认最好的酒是‘蜜糖酒’，用料是某种药材，佐以蜂蜜、水。王公贵族都喝这种酒，但因为酒性不大，我更愿意喝朋牙四。还有两种‘包棱角’和‘糖鉴酒’不入流，这里不多说了。
大家都担心夜深走路被人取胆，所以趁天还未黑，晃里晃荡的，各自回家。
地苦炎热，每天非洗几次澡不可。有时候睡前洗了，半夜浑身湿透，还得再冲一遍。我这边住的人家是跟别人合用一个浴池。借了酒劲，我脱光衣服，进池子时，见一邻居已经在池子里泡着，我礼貌地打个招呼：“吃了，大姐。”
吴哥人洗澡不分男女，但分长幼。父母及年长者洗澡时，晚辈子女不敢同洗。要是晚辈已经先洗了，长辈也回避。同辈就没什么顾忌了。看到有异性在池中，用手象征性地遮挡一下私处，也有子弟仗着自己大，好炫耀，不遮挡就活脱脱跳将进来。
每隔四五天，城里的妇女就三五成群地约齐了去城外的河里洗澡，来到河边，她们就脱掉身上所有遮羞的缠裹，跳到河里。其规模庞大，动辄数千人计。你说她们没教化？官府里的大小姐也一块洗。一些刚来的汉人以观泳为乐，常常约齐了到河边观摩，我还听说有人偷偷潜入水中占便宜，丢我们汉人的脸。
天热，搞的水温也跟着热，有耐心的，得侯到五更天水才微凉一些。到天亮日出，又热乎起来。我在热水中出汗，但也很快消退了酒意。护着私处，上了岸，“回见，大姐。”
天才刚刚黑下来，我回到房间，想想，离家这么久，给家里人写封信吧。
给父亲的信这样写：
“爸，这里有很多汉人的东西。有金银，有丝绸，有温州的漆盘，有泉州的青甆器和水银、檀香、白芷、麝香、麻布、布雨伞、铁锅、、木梳、针。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给我老婆写了封信。
“老婆，这里有很多蔬菜。有葱、芥、韭、茄瓜、西瓜、冬瓜、王瓜、苋菜。瓜茄正月间才有。反正，不认识的菜很多，水里的菜也有很多种我不认识。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给我儿子写了封信。
“儿子，这里有很多动物。有犀象、野牛、山马。像老虎、豹、野猪、麋鹿、猿狐之类的也挺多。鸡、鸭、牛、马、猪、羊当然很多了，马比较矮小，牛很多，活着的时候人们敢骑，死后却不敢吃它，也不敢剥皮，只是任它腐烂。因为它给人耕地，牛是人类的好朋友。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想给我的红颜知己写封信。
“红——”
门被撞开了。我从容地回过头。
很遗憾，不是大姐。
“老乡，平安无事哦，平安无事哦。”夏鼎端着棋盘，刚刚进门，就兴奋地跟我喊。
“怎么，取胆的人抓住了？”我问。
“不是，取胆照样取，但肯定不取咱们的胆了。”
“怎么个意思？”
占城唐人街快报报道：占城取胆人本来是谁的胆都取的，但有一次取了汉人的胆子，跟吴哥人胆放在一起，第二天揭开瓮一看，全瓮的胆子都腐臭不堪，没法用了。所以取胆人放出风去：汉人的胆子可不敢要。
“倒是好消息，可是，怎么我们汉人的胆子就那么——不好用？胸怪闷。”
夏鼎：“人家要你的胆你害怕，人家不要你的胆你还嫌人家看不上你，你说你这叫啥事？来，杀一盘！”
注：据周达观同乡、考古学家夏鼎先生（1910－1985）考证，占城和柬埔寨的确有取人胆的蛮俗，土王取人胆或用来泡酒，或用来涂身，皆为壮胆。周达观的记录，并非虚构。
（六）
旅游是要讲究方法的。
我第一次走近吴哥窟时候，几乎没有仔细地看，甚至没有仔细地感受。
我不喜欢它吗？当然不是。我到吴哥，百分之八十，是冲着吴哥窟来的。
但第一次进吴哥窟，我浮光掠影地浏览，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一些触动我的东西，不愿细想，也不让感受泛滥。
我还记得一个朋友跟我谈论他妻子第一次听巴赫《平均律》的情形。那时候他们是网友见面，第一次把女孩领到家里，朋友给女孩子放《平均律》听。（说老实话，这招很冒险，不是被人鄙视，就是被人膜拜。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师哥们都先痛说革命家史。）女孩子听了一会，“扑哧”一声就哭了，望着窗外飞过的鸽子，觉得生命中有一种永恒的东西被唤醒。后来说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放不开，要不非得哭他个绕梁三日，死去活来不可。
我说这个干嘛？我是想说这种感受我懂，但我听音乐是先熟悉了旋律，然后再慢慢感动。我的习惯是先初略地看到整体，再详细触摸局部。
吴哥窟就是这样。
在初略地把吴哥窟浏览之后，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径直来到吴哥寺外围靠北的一个角落，在丛林边上溜达，有时候坐在边墙的小寺台阶上。听着《平均律》。不拍照，不想着午饭该吃点啥。
天光越来越明亮，有鸟开始在丛林间鸣叫。透过丛林看到吴哥窟自蓝色的光影里变白，坛城的尖角被一点点照亮，巴赫的琴键在曼陀罗状的坛城上敲打，回音极好，就是在那时候我想起朋友老婆的故事，很遗憾我没“扑哧”一声，晨光配合着琴键照亮塔尖、塔身，有时候某个激越清脆的段落在建筑上绽放出光芒，迸射开去——怎么还不“扑哧”？
走出丛林，看到一些欧洲人坐在吴哥寺前面的水塘前，喝着咖啡，闲聊着。也看到一些国人面孔在任何可以留影的地方摆好姿态，“咔嚓”一声便即离开。一些本地年轻人在草坪、外墙拍着婚纱照。几个僧侣走几步就双掌合十，面向吴哥寺，闭目祈祷。一些本地儿童围堵着游客，卖着旅游纪念品，其中日落余晖下的吴哥窟被出示得最多。
第二天下午，金色的光辉照耀时，我正在回廊西北角，看吴哥窟的浮雕。
这长长的浮雕讲述着古印度的神话传说，各路神仙以千姿百态凝立了近千年。西面窗棱的阴影打在燃烧的浮雕上，好像看到诸神翩跹的姿态太过自在，试图用强力将他们锁住。这阴影的封锁使得光影的燃烧几欲愤怒，仿佛在下一瞬间，被封锁在石中的舞者即将飞升，只留下空荡失神的吴哥。
我至今不能说清楚吴哥窟对于一个人内心的影响。我只是愿意一遍一遍在它的回廊溜达，随时停下脚步。从陡峭的楼梯爬到坛城顶上，以近神的视角看远处蚂蚁般渺小的游客，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几次都找理由独自呆在吴哥窟，像在等待梦中人的出现，站到最顶层的台阶，人在半空，尘世不远，天堂也不远。
好吧，我要向你承认，此前我对吴哥窟的描述，又矫情又空洞，还有点无病呻吟。像个游手好闲，伺机找人痛说革命家史的大二学生。我不好，我检讨。
为什么这样呢？其实我自己知道原因。我在回避一个东西。那就是学术。
一个人在人堆里谈论学术，常常会得到有两种反馈。一个是这个人在谈论我们不了解的东西，而这个东西跟我的生活无关，离他远点。一个是这个人在炫耀他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离他远点。这两种反应都导致一个结果你也看到了。酸，得瑟，装丫挺，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你会这样说。
所以聪明人不干这事儿。我在这里，也尽量回避少谈学术研究，多说饮食男女。我自己装纯洁，不好意思说，就借着周达观说出来，反正不是我说的，文责不负。
但在吴哥窟这里，我发现如果不说点“学术性”的问题，事情好像不容易解决。
吴哥窟交付给我的感受如果不通过轻微的考据，是不能完全传达出来的。
决定了：你给个机会，让我试一下。
首先，我们要从它到底是神殿还是坟墓说起。
最初，我认定它是坟墓。这个依据从周达观那里得到。因为周达观称吴哥窟为“鲁班墓”，还说鲁大师一夜之间造出了吴哥窟（大师被神话以后就都不干人事儿）。又谈到国王死去，有塔埋葬，可见吴哥窟是皇陵。
在周达观眼里，吴哥窟只不过是一个由几百间房屋组成的建筑群。“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东池在城东十里，周围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如果导游这么跟你介绍，你就可以踹他了，但周老师咱们还是尊重点。我曾经说过，从文字描述上可以看出，周老师根本没走近过吴哥窟，只是从远处看。可是为什么不走进去？
如果把你丢在那个时代，我想你会理解周达观的行为了。
举个例子吧。你到北京了，故宫都进去了，十三陵不给看？
真不给看，我们现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然好了，可二百年前还是封建社会水深火热。那时候故宫不是旅游景点，十三陵也不是，让你进故宫，那是让你去办公，你想进十三陵，耐就是去找死了。
后来，到了吴哥，看了更多的介绍是说它是神殿，因为国王笃信印度教，吴哥窟是国王为印度教的最高神毗湿奴建的。
我当时半信半疑，周达观的观察莫非有错？
直到我离开吴哥有一段时间了，又看到一些材料，我开始认定第三种说法：它既是神殿，又是坟墓。
主要依据来自荷兰考古学家博施（Bosch）的研究。
吴哥大部分寺庙正门向东，面向朝阳。而吴哥窟正门朝西，面向日落。
博施在考察了印度等地的殡葬风俗之后发现，他们祭祀的寺庙一律朝东（还记得巴戎寺吗？），而墓地则一律朝西。我们知道，古高棉民族的宗教信仰来自印度教派，在吴哥窟的设计思路也是如此。所以在大门朝向的这个问题上，应该不会弄混。再看看浮雕以逆时针方向的排列方式——这也是印度教葬礼时在墓地巡行的方向。
你说了半天，这不还是坟墓吗？
让我们慢慢来。
博施在吴哥窟里有一个发现，就是当年国王苏耶跋摩二世与毗湿奴神相貌十分相似。博施认定国王是这样想的：等他死后，他要变成毗湿奴。永久享用这个神殿。
你了解这种变化了吧：死人直接变化成天神，坟墓直接升级成神殿。
这就是我问题的答案。
我们为什么要讨论吴哥窟的性质呢？
因为性质决定内容。
让我们看一段婆罗门主祭，吴哥窟的设计师地婆诃罗（Divakara）申报方案的录像，看看他是怎样进行方案陈述的。
“咳！咳咳！
国王陛下：世界的中心是一座位于大海之中的高山。这座高山叫须弥山，是众神仙居住的地方。须弥山周遭有四岳，日与月在山腰间运行。须弥山的周 围是四大洲，此外，高山也被七重山、七重海 一层层地围绕。最外层的山是铁早山，是世界的边缘。”
也许你会问，又不是文革，说啥话先得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这给国王的申报方案干嘛要先念一段经文？
这的确是经文，这是印度教义中对婆娑世界的描述。但在申报方案这里就不仅仅是经文了，它还是设计师对于吴哥窟的构想：地婆诃罗要把吴哥窟建设成为一个印度教世界的全景微缩式景观。
但这个微缩景观可跟世界公园、锦绣中华之类的速朽之作有本质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时间，它建设了三十七年。
好东西是熬出来的。
正如经上所述，世界的中心是须弥山，须弥山的周 围是四大洲，这便是吴哥窟主殿五座宝塔的设计依据。我们今天看到的柬埔寨的国旗，主体便是这胸怀世界的五座宝塔。
为了显示出五座宝塔的恢宏，在宝塔的下面设计了三层以长方形回廊为周边的须弥座。只有身在其中，在每层硕大的须弥座间走动，仰望立陡的阶梯，或如同登上天梯一般攀爬上去，你才可能会有脱尘离世的感受。
围绕须弥山和四大洲的，是七重山、七重海。这些是由环绕着主殿而建的重重回廊和护城河组成。
宽达190米的护城河是世界的边缘，它东西长1500米，南北长1350米，全长5700米，这个长度，有点环绕赤道一周的意味。
围绕吴哥寺的是红土石搭成的长方围墙。围墙东西方向长1025米，南北方向阔802米，高4.5米。围墙正面中段是230米长的柱廊，中间树立三座塔门。正中的一座塔门，是吴哥窟的山门，它是进入这个婆娑世界的入口。
这是你描述的那个世界？
这是我描述的那个世界。
怎么一点也没有满足感？
因为你还没有吃饱，你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
让我用绝望的语气说：这真的是一个世界，一个献给神的世界。
我曾经这样设想过：如果我从山门走进来，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反手把山门关上，锁死，然后在饮食供应充足的条件下，一直呆下去，有一天你将会看到我从最高的宝塔顶飞升上天。
深入进去，你将发现，这个世界的丰富超过你的想象。
不好意思，咱们得谈点艺术了。
如果稍微你留心回廊内的雕塑，你会发现：圆雕好笨啊！不是一般的笨。拖沓，失神，沉重，呆板。但是请你转过头，看看雕像边上墙壁上的浮雕。不比，真不知道，一比，真吓一跳。
与圆雕相比，那些浮雕好得令人吃惊。为了不落入考据派的窠臼，我们暂不去讲述浮雕的具体内容，我们只要知道浮雕的描述取材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除此，也有诸如烹饪、工艺、农业活动等世俗情景。即便你是外行，如果你稍微用点心，也会发现浮雕的手法漂亮之极，而场面又极为复杂。
蹲在一堵浮雕墙前，赞叹之余我开始纳闷，为什么圆雕会那么差劲？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包给了唯利是图的包工头？也许是为了衬托浮雕，故意搞得那么糟糕？好了不管它。
以围绕主殿一层台基的“浮雕回廊”为例证，单从艺术造诣上看，全部都是世界级的浮雕精品。我着重推荐南壁西半部，在那里你会见到许多婀娜多姿的仙女浮雕。要注意到，这些为数众多的仙女们，每一尊的表情、面貌、衣着完全不同，绝不重复，且各个精美绝伦，鬼斧神工。在睁大眼睛，屏息并时时叹息的同时，我无法不想到陕西西安的秦始皇兵马俑。那些万千兵马没有两尊是从相同的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他们各自拥有生动传神的衣着，体态，神情，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还是一介马夫，均恰当符合其身份地位。吴哥窟的浮雕同样如此。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变酸的老腰，看到这只是一层台基的浮雕，单单这一层，就高达2米，长达800米。最初略地走一圈，也得一个多小时。
站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看看在白云陪护下静静耸立的须弥山，洁净庄严，大音希声。
吴哥窟有其自身的声音，刚刚看壁画的时候，我还喜欢耳中《平均律》的琴键与墙体形成的共鸣，但内心沉浸在浮雕里久了，《平均律》就变得絮絮叨叨了，就此关掉。静静地坐在回廊中，听远处旅游团队的呼喝，听高处塔顶的铃声，感受阳光洒入回廊，光线不知不觉间的移动，再投身进去，一幅，一幅，一幅看下去。是幸福，也是辛苦，单单沉浸在这800米浮雕海洋中，人就已经神游天外，乐而忘返。向外看看，几百米远处，几千米长的外围回廊，更大的浮雕群落在等待你的光临，还有廊柱、石墙、窗栏、台基，栏杆的浮雕期待临赏。没了幸福，只有绝望。
不想活了。
你开始相信我呆久了，会飞升吧？
话说天上一小时，世上几千年。飞升久了，我腰酸背痛地痛感自己远离尘嚣， 内心实在寂寞，竟主动走到外面，看神坛下的众生相。
回到车上，看到小华正跟他的女友电话煲粥。“想你啊，想得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怎么办啊？”边操着生硬、缓慢的中文，边向我挤眼。小华的女友是三代华侨，小华离开金边近一星期，两人每天通电话。在另一个世界呆久了，我竟觉得这样的谈话如此亲切、生动可爱。微笑着闭了眼，躺在车上，听两人调情。
看官，更多知性内容，篇幅和粘贴能力有限，这里不负责介绍了，我相信你的百度能力，恕罪则个。
一些诸如大美无言、叹为观止、目眩神迷、神魂颠倒、美丽绝伦、为之惊艳、流连忘返、屁滚尿流等宏大的词，让周达观同学说吧。
（七）
像女神一样。
当你看到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开始目眩神迷，那精致的外表给人一种美丽绝伦的感受，她的周边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让人流连忘返，细腻的肤色令人叹为观止。而每当她闭上眼，轻轻叹息的时候，你舒服得连肛门都松弛了。
辟一下谣：对于读过书，有修养的人来说，即便肛门松弛，也不会屁滚尿流。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呢？
我客居的薛家，女人生了一个女孩，可爱极了。我在欣赏婴儿的同时，也在留意着产妇。
因为我听说，这里的妇女生产之后，就做热饭拌上盐，抹在阴部，睡一天一夜之后拿掉，产妇不但不会生病，而且行动如常，不需要休息即可下地干活。像我这种大专以上学历，有过革命家史的人，刚听说的时候，自然以为无稽之谈，但听得多了，我开始将信将疑。更有甚者，我最信任的考据派专家夏鼎言之凿凿地说，女人用此法之后，阴部收敛将如处女一般。
丫怎么知道的？
以下是我的观察日记：
上午10：30 房间里传出婴儿啼哭，薛家女人顺利生产。
中午11：05 其家人在灶台做饭。
11：40 掀锅盖，热气饭香扑鼻，家人开始撒盐，约六大勺，期间不断搅拌、试尝，直至做饭妇人将饭吐在地上，估计此饭已如咸菜。
11：50 将饭盛入一枚如牛胆大布袋，端进产房。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夹住，夹住。
隔天07：00早上七点出门时，见厨房角落有四五个布袋，料想是热敷换下来的。
08：00散步回来时，见产妇蹲在在河里为婴儿洗澡，边与其妹商议当晚上健美课、疯狂赛车等事宜。
我要写《真腊风土记》的想法是那一刻起萌动的。我觉得我应该将我的见闻记录下来，供学者研究，供闲人谈资，供喜欢偏方的妇女试用。
但以下内容妇人不宜，切勿模仿。若有模仿，也别到处说：是周达观让我这么干的！
此地妇女大多欲望强烈，生产过后一两天就要跟丈夫交合，如果丈夫不能满足自己，就有“休夫”的想法。如果丈夫出差，几天还过得去，要是过了十几天，妇女就会自语道：“我又不是野鬼，干嘛一人独睡？”
做人如此彪悍，家庭教育是关键。
每到人家生下女儿，当父母的必然这样祷告：希望我们家闺女有人要，将来嫁他千百来个丈夫。有钱人家的女子到了七岁到九岁，穷人家最多长到十一岁，（穷人晚，是因为穷人拿不出钱操办）必然要找僧人道士把处女身破了，学名——“阵毯”。“阵毯”之前，还必须报告国家，国家听了，就发给这人家一支巨大的蜡烛，此蜡烛非同一般，中间有一个刻痕。天黑时蜡烛点起，等燃烧到刻痕处，就是“阵毯”的时候到了。
这时候门外已经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鼓乐喧天了。
举国上下，怎一个“猛”字了得！
道学家大概会哆嗦着喊道：堕落沉沦，人心不古！咱们自己在那里惊慌，但人家过得好好的。也有律法，但基本不严，罚款是硬道理。碰到通奸和赌博，国家说：自己处理！老百姓自理能力强，如果人家丢失东西怀疑是张三干的，却不肯招供，就弄来一口油锅，将油烧热，让不承认的人把手伸进油里。如果这人偷了东西，就必然腐烂，一抓一个准。
看官你问了：那要人家没偷呢？就不烂！——我听说啊。
如果两家争执不休，外人不辨真伪怎么办？王宫对面有十二生肖的小石塔十二座，让争论的两人一人坐一个塔里。外面，两家亲戚互相监督，不让作弊。有的一坐一两天，也有一坐三四天的。看官您问了：等啥呢？告诉你，等人生病。你说了，谁那么折腾不生病啊？你答对了。他们的办法非常简单且有效：抓先得病的。一般情况下，嫌疑人或者身上生疮疖，或咳嗽发热，立刻拿下！土地公有眼，一抓一个准！
（八）
如果没有周达观的记载，无人知道十二生肖塔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我从未走进过十二生肖塔，每次都是驱车从那里经过。以此向南一分钟，是著名的巴戎寺。以此向东，出大吴哥的东门，再拐三四个弯，一直朝着向东的方向，你就很可能到了塔普伦寺（Ta Prohm）。
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塔普伦寺的标识并不明显，塔普伦寺还有一圈大大的外墙，隔着茂密的丛林，看不到任何建筑的踪影，如果没有导游带领，如果之前没有学习什么攻略，那么你穿过的时候就很容易以为是一个随便什么的公园或野地，简单说，你错过的，是《古墓丽影》的外景地。
塔普伦是靠这个出名的，但它带给人的感受，就不是一部电影可以概括的了。
我没有导游，也没有攻略，我是由于被围墙外面一堆卖书的孩子围困，才误闯进塔普伦的。
吴哥各个著名景点的门口，都有成群的孩子在卖盗版的关于吴哥的书籍。中文书很少，只有一本台湾人写的《吴哥之美》。哦，那是一个牙疼的人写给其他牙疼的人看的书。
在塔普伦门口，下车买水的功夫，一帮孩子就围了上来，争相向我推荐关于吴哥的书。几个女孩十分泼辣，操着流利的英文将各类书籍摊开，循循善诱地邀请我掏出钱包。问了价钱，都十分便宜，我打算请几本学习一下。正挑选着，看到众多孩子后面，有一个羞涩的男孩也抱着书，看着这边，只是不凑上前。男孩皮肤棕黑，但目光清澈安静，我走过去。
“你不卖书吗？”
“卖。”
“那为什么不过来？你没看到我要买书吗？”
男孩腼腆地不说话。
“我要买你的书，你能比他们卖得便宜吗？”
想了想，摇头。
很想摸摸孩子阳光下闪亮的头发。
“你的英语很好，跟谁学的？”
“姐姐。”
“那我买你姐姐的书吧。”
“我姐姐不卖书。”看了看我，“那你买他们的吧。”
“我能拍一张你的照片吗？”
眼珠转了转，使劲点点头。
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买了一本男孩手里的书。看到司机小华正在打电话，从表情我读出他又在跟女朋友互诉衷肠。为了不打扰小华，我到一些买当地特产的摊子上逛了一圈，回头，看到小华电话已经打完，就返回车。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远处卖书的男孩忽然跑来，不及我摇下车窗，他已经在急切地拍打。我摇下玻璃。
“我可以当你的导游吗？”
我不说话，男孩似乎有些着急了。
“不要钱的。”
下午下了点雨，丛林里有氤氲的水汽，蝉鸣洪钟一般在耳边鼓噪，阳光从云层后面白刺刺地移出来，头顶的空兰树将阳光遮蔽，但仍旧有些烦热。
我们这样坐着已经有半小时了，脚下有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队伍延续近十米，从移动的方向面对塔普伦寺来看，它们的战术应该是农村包围城市。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到塔普伦寺了。我坐在一个废墟的台阶上，BOY在我身边，BOY是卖我书给我的那个男孩。
第一次BOY带我进去，出来的时候，我说这里我还会来，BOY说如果我来，他还会陪我。我就说，那好，再来的时候，我叫你BOY，你的柬埔寨名字太难记，他点点头。
第二次我来的时候没看到他，我自己在里面呆了一整个下午。
第三次来时，BOY远远看到我就挥手。此刻，我们就坐在塔普伦的一个角落，我抬头看着空兰树的树根横跨过寺庙的屋顶，垂挂下来，根须着地，又蜿蜒着向两侧爬行。
“叔叔，你为什么喜欢这里？”BOY问。
“嗯······BOY，你的问题太难了。”
BOY不说话。
我使劲想了想。
“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第一次走进塔普伦的时候，游客很多，几个大型的旅游团队都拥堵在里面，整个寺庙如同赶集，BOY给我介绍一些地方，他讲得粗糙，我听得也不甚了了。但知道这个寺庙最大的特色不是辉煌，而是颓废，高大的空兰树蚕食着建筑，肆无忌惮地与神佛纠结，炫耀它们无处不在又无可抗拒的无敌触手。
塔普伦，塔普轮，塔布笼，塔布轮，所有的名字都指向同样一座寺庙。只是在后来我看资料的时候，才惊异于这么多种类的翻译。不仅仅翻译有误差，历史记载也应有错讹。
塔普伦建设的时间，所有资料都指向1186年，是当年古真腊吴哥王朝国王嘉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主持修建的。寺庙东西长1000公尺，南北宽600公尺。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没有争议。
但，给谁建的？
BOY说：“是国王为了纪念他的母亲修建的。”
各类导游书籍上也都这样描述，且言之凿凿。
“你看，那个智慧女神就是国王的母亲。”
“你敢确定？”
看到我的眼神，想了想。“哦——我说错了，”挠挠头，“是照着国王母亲的样子刻上去的。”
如果是献给母亲的，又为什么被荒置？因为，其他寺庙没有被荒置嘛。其他寺庙没有荒置的条件吗？你看吴哥窟、巴戎寺、女王宫，这些重要的建筑内很少有杂生的树。虽说这些寺庙因为修复才如此洁净，但如果树木的生长到了无法清除，一清除就到拆毁寺庙的程度，塔普伦还是独一无二的。
后来，我在一份资料里看到另一个说法：是嘉耶跋摩七世为18位僧侣修建的。更详细的信息，就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从重要程度上来看，只为18位僧侣修建的塔普伦的确不如巴戎寺——大吴哥的中心、皇家最重要的寺庙；吴哥窟——印度教中最高的神祇湿毗奴的神殿——等建筑重要。何况，看看地图吧，塔普伦甚至是在大吴哥——权利及生活中心区的外围，它有什么可以被重视的理由呢？
我再一次感到：世人总是愿意按着自己的想象来制造现实，回望历史，猜想未来。
我以为只有别人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跟BOY坐在树下才发现，原来我也是这样。
第二次独自走进塔普伦时正是中午，少有游人在这个时间到寺庙里闲逛，这个颓废的建筑群陡然空旷了许多，参天的树木成为主角。静静地在园子里走动，感到时间似乎在每棵树上都刻画了思考的痕迹，内容丰富得要饱胀出去。如果你仔细观看，会发现这些“非正常”生长的树木个个有话要说，那些盘根在屋顶，错节在墙壁，迂回在佛龛的空兰树，用它的姿态逼迫你聆听它们的故事。第一次感到，植物的根结凝固成可见的思维，细细追究，你可以轻易读懂它们的成长、思考和计谋，不屈、毅力与妄想。
很久以前，有风吹起，一粒粒种子落在塔顶，墙头，砖瓦的缝隙。风雨带来土壤和水分，它们凭直觉寻找根基，探寻可以依附的堡垒，可以包围的墙壁。
有时候，它们沿着墙头横向前行，又觉得这样延伸太长不利稳固，于是向空中攀升，妄图抓住一砖半瓦，但向上延伸了不高，就发觉不对，上面并没有可以抓牢的物事，于是徒然放弃。这样一个误判，耗去了几十年的光阴，它默默地放弃，又开始新路的探寻，将根须扎进墙隙，隐入黑暗的泥土中。只要活着，停止就没有意义。
它们在一切可以搭把手、借个力、行个方便的地方，潜行、突围，或横征暴敛。在树的眼里，塔普伦只是叠加的石块，堆积的瓦砾。对于树木来说，只有一种考虑：可不可扎根，好不好依附，能不能稳固。所以它们骑在房顶，将触须兵分两路，横跨在寺庙的东西两侧；所以它们在向下扎根的过程中，会不惜修改计划，放出一只粗壮的触手，果敢地改变路线。
在塔普伦寺东面入口的石板地上，一棵树在密实铺就的石缝间寻找空隙，却总不能掀动一块石头。于是它断然决定打破常规，不按规矩出牌。
它将自己的根须平铺，尽量横向延展根须，然后用力向生长，生长。在热带，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脚下，而是天空。脚下的土地肥沃、水份充足，稍微一点的吮吸就足够成长的养分。但如果失去光合作用，则成长将变成一场自毁的噩梦。如果在众多同类竞争者中落后他人，被其他树荫遮蔽，争夺不到阳光，那么生存的天空将会关闭。所以它们要努力长高，高过其他同类——争取到阳光，就争取到活下去的权利。一般植物只要将根须深深扎入泥土就可以肆无忌惮向上生长，但这棵树却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无法深入地下。我不知道它的品类，但从它密实的纹路和厚重的质感上，我知道这棵树不同于空兰。空兰生长周期快，几十年就可以长成大树。但这却是一棵材质坚牢的慢生树。又要接受自己慢生于他人的天性，又要与其他植物争夺阳光，又要尽可能地扩大根须的外缘，让脚下稳固，以令向上的生长不至倾斜~~~~~~当它终于拨开同类的触手，在被围困之前冒出头，尽情吮吸阳光时，它的脚下，看起来，竟似在平展的石板地面凭空拔出一棵大树。
你再看看这一棵空兰。
它尝试着踢倒一堵墙，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于是它处心积虑，将根须对准墙体伸出，仍旧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耐心，以任何延时摄影都无法拍摄的运动，踢倒了眼前的墙壁，又用几十年的时间将根须蔓延式伸出，数数踢倒了多少块砖石。抚摸着脚下的战利品，空兰十分得意，于是借着风，摇摇满身的树叶，用哗啦啦的声音奖励自己。这无声的壮举及其蕴含的专注、智慧、及厚积的能量，不逊于一个政党打压另一个政党，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
而塔普伦，只能束—手—就—擒。但它静默的神态并不显得颓废，似乎这种侵占是它情愿、参与、并配合的。蓦地（干嘛蓦地？忽然）想起裴多菲的诗：
我愿意是废墟
这静静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长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只要我的爱人，只要我的爱人。
塔普伦啊塔普伦，多汁复多思的试探向上又向下，你的欢迎在哪里？杂乱横陈的抚触向东又向西，你的寂寞谁知道？风雨摇动时颤抖的枝蔓偎向你，抚摸你，风雨过后她深情地吮吸你，摧残你。无邪的空兰漫过塔普伦的额头，纠缠塔普伦的身躯，透彻塔普伦的肺腑，遮蔽塔普伦的容颜。这是爱情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困惑于存在的悖论。什么于你是好的？怎样才算有意义？坐在一截树干上想：十年奋斗是什么意思呢？传承百年的家族除了家谱，还剩下什么？长久地爱一个事物不索取，究竟是没有收获吗？
我还是想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这里，于是我反问BOY。
“BOY，你喜欢这里吗？”
“我喜欢。”
“因为这些好玩的树吗？”
“我觉得这些树很难看，它们还把漂亮的寺庙压垮了。”
“那你喜欢这里什么呢？”
“因为是给妈妈修建的。”
哦——这可是个好回答。可是，“BOY，它可不是给你的妈妈修建的啊。”
“我就当它是了。我每天都到这里拜神，就是那边我指给你看的智慧女神，求神保佑我的妈妈。”
“那就是说，你也不是为了陪我才进来，而是你自己也要进来了？”
我微笑地看着BOY，想看他着急的样子。
并不着急，仰起脸：“叔叔，就是不陪你进来，我也在为你祈祷。”
真的，真的。此刻眼前的景物一点也不颓败，树木不霸道，寺庙不忧伤。这里完全不是一个为了争夺生存空间的战场，也一点不具备消极的生活情绪。它们全都散发出勃勃的生机，以友善的姿态，微笑地看着我。
“BOY,你说得真好，你说得太好了。”我想到自己那个酸腐的、关于修给18个僧侣的考据。
“这座寺庙就是给你母亲建的，也是给你建的。”
微笑。轻声地对我说：“也是给你建的。”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也是给我建的，只是要明白这一点，需要很长时间。我需要先知道它，再去感受它，再去经历它，讨厌它，甚至去恨它。直到我筋疲力尽了，它还是那样。它还是有干净的空气；它还是有海潮的声音，小鸟的鸣叫；它还是有皎洁的月光，浑圆的落日；它是有晶莹剔透，亿万年绝不重复自己的雪花；它还是有莫名其妙对你好的人；它还是有一次次欢愉的聚会；它还让你有爱别人的能力。这时候你才知道，它一直爱着你，它一直用爱包围着你，在你生活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就是给你设计、施工、建造的。
天色暗淡下来，该走了。
“那再见了，叔叔。”在塔普伦的门外看着我，没有走的意思。
“再见。”我看着他。
我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三十美金，递给他。
BOY双手在裤子上搓着，看看我，看看钱。
“BOY，这个是你该得的，你陪了我这么久，也耽误你卖书。”
BOY看着我，眼神像最初打动我时那么清澈。
“叔叔，我们是朋友。”
BOY，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十分感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把你当孩子，我需要尊重你的任何感受，不然就会伤害你，也会受到你的轻看。我把钱收起来，拍了拍BOY。
“再见。”
“再见。”
又是黄昏时分，我的车漫无目的地开，没在任何一处停留。巴肯山又挤满了看日落的游客，我知道百分之八十是当天到的。巴肯山下，一些人正闲散地从暮色笼罩的吴哥窟向外走，我想他们是要返回城里，开始美食和歌舞的狂欢。
我忽然有种感受，走的越多，经历越丰富，我的内心就越贴近那个七百年前的周达观。每晚睡前看几行他的游记，我甚至能感到文字之外，周达观在吴哥的生活。他怎样洗澡，怎样逛街，怎样喝酒，怎样独眠。
只是我永远写不出《真腊风土记》，原因也简单：我不需要为了等返回的船票，在这里呆上一年。
（九）
话说本月是元朝的十月，但却是吴哥的正月。
这个月份算是吴哥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活动更像中国的新年，只是，吴哥人把这个月叫——“佳得”。
眼见王宫门前的广场上人们在搭建大棚，其规模之大，可容纳千人。上面挂满了灯球花朵之类。在王宫和十二生肖塔中间的空地上，有人在用圆木搭建高台，台高约有二十多丈，夏鼎说过两天等高台扎成五六座，就在那上面放鞭炮了。
国王几天前就已打过招呼，难得我们能在异国度过佳节，届时邀请我们到主席台观礼。夏鼎说到上面去视野倒好，但不如扎在人堆里热闹，大家平了头，开个七荤八素的玩笑，喝点半疯不癫的酒，没人怪罪。何况在台上，还得顾及前后左右，新贵老臣，不如跟他玩在一起自在。我觉得夏鼎说得极是，就约了夏鼎、房东老薛，从温州来的同事等，共计五六人，大家一起喝酒过节。
等得几天，日子到了。当晚我们早早来到广场，在十二生肖塔脚下拣个地方，铺了地毡，取出各自携带的酒水吃食。
我带了两瓶‘朋牙四’，夏鼎带了两瓶‘包棱角’，一瓶‘蜜糖酒’，老薛带了一堆干果吃食，几个同事凑了一堆‘包棱角’、‘糖鉴酒’各色水果。还有一瓶国王送的‘蜜糖酒’，虽然开了瓶，只喝了一点，却也带来了。大家把各自携带的吃食摊在地上，看土人把一包包烟火爆杖运上高台上。
老薛世代侨民，对这情景极是熟悉。说这不同的高台都是各地属郡认领的，每到“佳得”，吴哥九十余个属郡，像真蒲、查南、巴涧、莫良、八薛、蒲买、雉棍、木津波、赖敢坑、八厮里等，都要过来燃放烟花爆竹，待得所有属郡放完，需半月有余，花费实是很大。但细算起来，平摊到各个属郡头上，也就不算什么了。夏鼎回过头来说：今天只是第一天，半个月呢，你就慢慢看吧。
一轮明月皎皎洁洁，盈盈移向天庭。此时热气未消，但已是吴哥最凉爽的季节，大家纷纷把携带的东西打开，码放整齐。夏鼎说老周这瓶‘朋牙四’你把着，待会大家自己倒，别管别人啊！
我看主席台上仍旧没人，国王还没出来，所以大家还需等待。
有同事问道：吴哥每年有多少节日？夏鼎喊道：哈，老乡，不瞒你说，每月必有一事！
比如：四月是抛球，九月是压猎，五月则迎佛水。什么是迎佛水呢？就是把一国无论远近的佛都送水给国王洗身。七月份是烧稻，这时候稻子已经成熟，在王城南门外迎接稻子，但要烧去一些来供养神佛。我觉得烧稻好玩，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少阿猫阿狗马车大象，都要到城外观看，无数人头骚动，烧新稻的味道特别好闻，总之是热闹非常。但有一点，国王是不去的。
为啥不去？
花粉过敏吧，谁知道。
夏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节庆，有些解释了，有些就囫囵过去。看到老薛和几个同事正在分一个大红石榴，我正要问夏鼎什么是抛球，却看到国王自宫中出来。此时众人也不理睬，呼呼喝喝，喝酒行令。夏鼎、老薛纷纷把蜜糖酒倒满每人的酒杯，连说把好酒先干了再说。刚喝到一半，忽听半空中一声炸响，声震天宇。身后丛林里惊鸟扑棱棱飞起一大片，有小孩子悲壮地看着天空，气势磅礴地大哭起来，另一个孩子叶公好龙地看着他，开始酝酿情绪。又是一声炸响，三米以外，六七个幼童涕泪横流，齐声合唱，夏鼎喊了声“好！”，闪光明灭处，老薛说，百里之外，我岳丈都能听见。
正待细细辨认，人群忽然鼎沸。妇人呼喝孩童，土人斗酒怪叫，广场角落马匹嘶鸣，先到的呼喊后来的，一人偷酒被众人追打，有人跳上高台，高声啸叫，放烟花人在空中相互应答，观礼台上鞠躬应和，礼花爆竹在五六个高台中间此起彼伏，争奇斗胜，一时之间，空中地下，好不热闹。
莎士比亚说：天上人间的事，赫拉修，比你的哲学所能梦想到的多得多。
一件事物，只有在遍览了它的整个过程，你才会知道它在每个阶段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从吴哥王朝几百年的历史上看，我在此停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它最鼎盛的时期。我离开吴哥不久，安居在吴哥王城的高棉人开始受到邻国攻击，牛市的王朝迅速崩盘，这个繁华如梦的都市一下子荒芜如梦魇。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此刻眼前金碧辉煌的建筑变了味道，以朴素和浑然的姿态面向世人，当初设计时，可没说要搞成沉静、肃穆。
抬望眼，明月高悬天际，爆竹炸响处，更映衬空中好大一块白玉盘。细细辨认其他星座。但见金波淡，玉绳地转，屈指算算，西风几时？蓦地想起：如果在温州，正是秋风起兮，蟹正黄时，笙歌正浓处。
想家了。
上帝在这时慈爱地俯瞰。
屋顶漏下的阳光只打在他一人身上，明媚，柔和。其他工作的人，皆隐没在光晕之外。他低着头，用钢笔认真地填写表格，光线从肩头泄下来，轻柔地为他按摩背部。这个勤勉工作的人被圣洁的光包围，鼻子微微出汗了，他舒展一下眉头，抬眼问我：还有吗？
还有两个。
这里是金边国际机场，出海关的时候，由于我英文书写极差，所以这位海关的工作人员在帮我填写入境表格。前提是：要给小费。
望着机场外边一行不认识的标语，我在想那是不是“柬埔寨人民欢迎你”？
到柬埔寨的目的只有一个：吴哥窟。到达吴哥窟所在的城市暹粒有几种走法。一种是直飞，但北京没有，上海广州香港等南方城市才有。从北京出发的，只好选择先到达柬埔寨首都金边，再从金边坐长途车到达暹粒。彼时柬埔寨还没有开放落地签，所以仍旧要办理繁琐的入关手续。
所有人都走光了，只有阳光笼罩下的这位工作人员在忙碌，其他海关人员看到同事的工作，都凑过来，等着看他能拿多少小费，感到被人关注，这位皮肤深棕，眼眶深陷的年轻人有点不好意思，微微羞涩地将头压得低了一些。我想了想我的钱包，最小的面值也只有十美金的，一般情况下，两美金就足够了。莫非还让他找零不成？
终于抬起头，将他完成的工作交付给我。我递上十美金。谢谢。
看到他和身边的同事眼睛一亮，他微笑地看着我。
“欢迎来到柬埔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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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街道是乱得不能再乱。
汽车喇叭的鸣叫久久不散，空气中有种生活垃圾混合尘土燃烧的味道。整个城市热烈地沉浸在堵车的骚动中。房子破旧，街巷拥挤，一些妇女和儿童安静地呆立在街角，观摩这喧哗的一幕。
这里是金边的主干道，所以上班时间拥堵倒不让人意外。金边有点像中国六七十年代的某些城市，道路房屋破旧、垃圾随处堆放、电线在空中扯来扯去。不同的是看上去人们的眼神并不忧愁，一些人的目光安静明亮，似乎内心充满希望，仿佛一张嘴就唱出《明天会更好》来。
从金边出来，路就像补了补丁的旧长袍，扭捏着向前延伸。小华说快到吴哥的时候，路会好走，可以开到一百六十迈，但整条从首都到吴哥的路没有高速。我说既然吴哥是柬埔寨最有世界影响力的地方，那从这条路上，就可以看出柬埔寨的经济。小华不说话，憨着脸，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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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华二十八岁，柬埔寨人，为我们开车的司机。我因为没有在柬埔寨开过车，很想自己开一下，小华说等出了金边再把车交给我。“因为警察看到外国人开车，就会把你拦下来看驾照，你没有驾照，他就罚款。”小华因为中文只学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汉语还不流利，所以语速很慢。停了一下，他笑了。看着我：“警察就是为了要罚你的款。”
在出城二十多公里的地方，我跟小华换了位置。路上车不多，沿途几乎都有人烟，路边偶尔会闪现一条河流，那是洞里萨河。去往吴哥的道路，几乎就是沿着这条河流。
另一种到达吴哥的方式，是坐船，沿着洞里萨河航向吴哥。只是我相信，今天应该很少有人接受这种舒缓的旅行了。
文献记载：洞里萨河是世界上唯一一条因不同季节而逆转流向的河。每年在６月到９月份的雨季里，河水就从湄公河流入洞里萨河，使河的面积扩大１０倍，成为东南亚最大的淡水河；而１０月到第二年的５月，河水则倒流回湄公河。
当年，温州人周达观就是从这条河上乘船到达吴哥的。
700多年前，元朝使节团成员周达观随团从温州出发，经过5个多月的航行，到达真腊国（柬埔寨当年的称谓）的国都吴哥王城。办完正事，这位老哥还不能立刻回家，因为他要等待第二年西南季风起的时候才能顺风返航，闲来无事，周老师就满吴哥溜达。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风再起时，周老师知道，该回家了。他将一年的见闻写成游记——《真腊风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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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约8500字，一年的见闻就写了这么点字，古文的确很牛。
在周达观离开后不久，安居在吴哥王城的高棉人不断受到邻国安南（越南）和暹罗（泰国）的攻击。为了跟这些外强抗争，高棉人甚至把吴哥的名字都改了，沿用至今的“暹粒“的意思是，就是“打败暹罗人”。但最后高棉人还是被泰族人打败，1432年，高棉人放弃吴哥，迁都金边，吴哥从此湮没在丛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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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洞里萨河泛起金光，我们终于到达吴哥。
市井之上，烟尘弥漫，暹粒人正忙着做晚饭。由于之前相关部门有了交待，接待人员将我们安置到一家幽静的酒店。整个酒店只有两排二层的小楼，围绕着一个游泳池，在每天三十多度高温的暹粒，晚上回到酒店，游个夜泳成为一项重要的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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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还有天光，驱车到小吴哥对面的巴肯山，看吴哥的日落。
我不太清楚为什么那么多人都爬到山上看丛林日落，似乎全世界的游客都有落日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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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肯山的东面，就是著名的吴哥窟。吴哥窟在《真腊风土记》里被称为“鲁班墓”，一个普遍的解释是，由于精美绝伦的吴哥窟是由建筑之神毘湿奴卡曼所造，毘湿奴卡曼在真腊的地位，大约相当于中国的鲁班。周达观在被他称为鲁班墓的外面溜达，记录下他的所见：“鲁班墓在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学界从文字表诉上认定：周达观没有走进过吴哥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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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百年前的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细致地记录他所看到的一切？
（三）
多年以后，在距离我们这块大陆很遥远的、以探戈舞蹈闻名的国度，有一个叫博尔赫斯的作家，将会这样谈论人的死去：
专横的灵魂盲目地追求永生
这时他在别的灵魂中得到了保证
我叫周达观，温州人，职业公务员。很惭愧，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型星座，七百年前的某一个台风未至的午后，闷热导致我头脑昏沉，想找点什么事干的欲望如此强烈，于是从那个下午无聊的访客离开之后，我开始动笔写下某次出差的经历，只是为了自娱，为了让闷热不那么专注地熏蒸我灵魂暂住的躯体。
按照你们现在的说法，那个地方叫吴哥。咳，那地方更热。
我这一路真不容易，从温州出发的时候是二月天气，空气清爽宜人，海面风浪不起，当时我以为，这将是一趟美差。
一路之上经常靠港，我喜欢下船找些小酒馆，品尝没吃过的小吃，半个月船就开到你们今天叫做泉州的地方，我对那里的面线糊神往了很久，一下船就喝了两大碗。一路吃吃喝喝，偶尔晕船，福建、广东、海南。就这么着，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到达占城，你们今天所说的越南中部。
占城最大的特点是没什么好吃的。当地人好像只满足于把东西弄熟，而不负责味道，海鲜收拾得不干净，拉了两次肚子。隔着墙，我看到一位妇女叹为观止地站立小便，后来我知道，这并非占城的专利，到达吴哥的时候，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在《真腊风土记》‘耕种篇’里，饱含种族优越感地写道：“可笑啊可笑。”
我接到通知，因为逆风和航道变浅，船不能如期到达吴哥，我们只好在占城等待。
当地人介绍，这里半年有雨，半年绝对没有雨。四月到九月期间，每天下午都会下雨，湄公河中，水痕高达七八丈，大树都被淹没了，只能看到树梢。看官您问了，那住在岸边的人家不是都被淹了？这问题说老实话，很笨。因为我问原住民这个问题时，人家就很轻蔑地看我一眼：“往高处搬噻！”
他们往山上搬，等到十月份到来年的三月，这里又连点雨的毛都摸不到，大河里只能通过极小的小船，河道最深的地方，也不过就是个三五尺罢了。这时候，搬到山里的人家就又跑下来种田了。水退到哪里，他们就把种子播撒到哪里。
我注意到，他们种地不施化肥，连农家肥都不用。我们问：你们怎么不用便便呢？人家说了：便便？多埋汰啊！对了你们怎么种地？我们支吾半天，最后说：我们很高级的，但我们也不用便便种地。
但他们对我们仍旧存有狐疑，因为他们看到我们如厕的时候，用纸揩拭，他们仍旧说：多埋汰啊！为了这不良的印象，甚至不到用手纸揩拭便便的人那里做客。我们也注意到，他们如厕完毕，用手。但只用左手，完了以后洗洗干净，右手从来不沾染秽物，只拿吃食。
绝非虚构！这里小小地做个广告，上述见闻都在《真腊风土记》‘耕种篇’里有详细记载，请审阅。
天气又闷热，又不下雨，见天没什么好吃的。为了遮掩我们的原始落后，还总要撒谎，无聊得我连牙都懒得刷，你可以想见我在占城多么地难过。这样挨了两个月，终于见到雨水，水涨、风起，好歹重新起航了。
没想到这一走，竟走了三个月。进了湄公河，河道越走越窄，又得舍弃大船换上小船，折腾。过多渲染苦难就是矫情，好赖不说了。算起来，从二月自温州出发，在水上晃荡了五个多月，七月份才抵达终点。
下午接近黄昏的时候，洞里萨河泛起金光，我们终于到达吴哥。
市井之上，烟尘弥漫，真腊人正忙着做晚饭。由于之前相关部门有了交待，接待人员将我们安置到一家幽静的酒店。
这家酒店，这叫一个破。房顶连个瓦片都没有，全拿草铺盖着，热风搞得我头昏脑胀，空调也不开。“是国宾馆吗你这？”酒店老板说是，专招待外宾的。吴哥就这样，王公贵族住的，也就是家庙和正室可以用瓦。
“老乡你这是第一次到吴哥吧？这地方，跟咱们中国不一样。”
“老板你哪人啊？不是本地人吧？”
“我叫夏鼐，温州仓桥街人，吴哥这地方——”
“哎呀，我也是温州人呀，永嘉的。太不容易了，这么大老远见到老乡，我说你口音怎么有点耳熟呢？”
“咳，这不是让吴哥人带的吗？你永嘉的，咱们也挺近。那什么——这的温州人挺多的，温州人遍天下。大部分都是出来做生意的。不过吴哥这地方挺怪，当地做生意的人，都是女的！男的不愿意干这事儿，抹不开面儿。咱们很多老乡为了能跟当地人做上生意，一般先娶一个原住民。”
“他们愿意跟咱们结婚吗？”
“中国人在吴哥，那是相当有地位！我们刚来的时候，当地人见到我们，都趴在地上磕头，叫我们佛主。不过近两年可能是比较熟了，没当年那么尊敬了。开始有人对汉人小偷小摸，做买卖也不实诚，开始骗我们了。我们温州人，讲诚信的。老乡你说是吧？”
因为第二天要见国王，我向夏鼐了解国王的情况。
“国王啊？他那身行头真值钱我跟你说。其实我们汉人也能弄他那身行头穿穿，可不让置办。国王头戴金冠子，当官的头上打两头花布，普通老百姓就只能妇女能打。我们汉人不管那个，也打，他们也不敢说我们，但他们会暗地里说我们不懂规矩，管他球！爱美还碍着谁了？”
“老夏，国王的行头。”
“他戴金冠子，你到庙里看看金刚，跟那一样，不见外宾的时候他不戴。休闲装这样打扮：用线穿着香花，像茉莉之类的，在发髻上环绕一周。头顶大珍珠，手上，脚上戴金镯子、指展啊啥的，上面镶着猫眼石。这国王光脚没见过他穿鞋，手脚掌都用红药染成绛红，你刚靠岸的时候，看妇女也有染的是吧？——国王出来的时候，手拿金剑，比较帅。”
在夏鼐的描述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国王每天晚上都得跟一个长有九个头的蛇精交合，直到二鼓时分才能出来。如果一晚上不跟蛇精交合，国王就死定了。
“那国王岂不是当得很辛苦？”
“可不，”夏鼐叹了口气：“尤其他那五个老婆。明明知道他干什么去，也不能问。这事儿，咋问呢？”
“欢迎欢迎！咚咚锵、热烈咚咚锵、热烈欢迎！咚咚咚咚咚咚锵！”
次日上午，真腊少儿合唱团的欢迎仪式在东门外广场举行。
我们怀着浓厚的兴趣前往国王居住的宫殿，希望见见传说中夜夜为蛇精服务的人君。我在后来的追记中写道：“国宫及官舎府第皆面东。国宫在金塔、金桥之北，近门，周围可五六里。其正室之瓦以铅为之，余皆土瓦。黄色桥柱甚巨，皆雕画佛形。屋头壮观，修廊复道，突兀参差，稍有规模。”
建筑辉煌夺目，歌舞精彩绝伦，远处一个头戴金冠的身影出现了，边上一女的，代表团成员肃然伫立。
“尸利因陀罗跋摩，尸利因陀罗跋摩。”
大家窃窃私语。
（四）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站在当年周达观进入的皇宫处，我想到的就是这句话。
在今天巴戎寺所在的地方向北，是一片旷地，那块旷地，是当年皇宫的所在。由于皇宫是木质建筑，历经七百多年，今天早已荡然无存。就是在这里，周达观见到了被他称为藩主的国王。让周达观印象最深的，是国王与夫人总是双入双出。就在这片旷地上，周达观目睹了国王和他的夫人坐在金窗中，两侧宫人依序排列，抬起头，周达观看不到我目睹的参天古木，他只看到左右排列方形的柱子，上面悬着四五十面镜子。
“嚓，嚓，嚓——”两位妇女在如今荡然无存的皇宫旷地上修整草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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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的南面一公里远，是这座吴哥王城的中心：巴戎寺。资料现实，从这个中心点到每一个城门，都是一点五公里。
巴戎寺以猝不及防的方式进入我的视野。
旅游的人，常常把吴哥窟叫做小吴哥，而把从吴哥窟向北更大的吴哥王城叫做大吴哥。吴哥王城的南门口，常常排满了人和车辆。护城河桥几十米长，桥两侧栏杆各有五十四个石神，手抱长蛇，这长蛇的身体，就是桥的栏杆了。蛇头在桥头抬起，数了一下，有九个头。
从南门驶入吴哥王城，前行几分钟，巴戎寺赫然出现在眼前。
说是寺庙，但更像一座石头搭建出来的小山，而这座“小山”，远观过去，又是山头林立。初略数了一下，大约在一个角度就能看到二十几座曼陀罗状的小塔。吴哥建筑是印度文化在东南亚的杰出表达，也是印度教艺术、佛教艺术和柬埔寨艺术融合的结晶，走进去，看到迷宫式的内部，看到迥异于中原文化的细部，不得不惊叹：NND，搞这么复杂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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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塔用巨石迭成，原有五十一座，现存三十七座，每座都雕成四面观音：丰鼻厚唇，双目内视，据说取象自阇耶跋摩七世。吴哥国王大多信奉印度教，阇耶跋摩七世是少数信奉佛教的国王。
巴戎寺分为三层，底层是外廊、内廊的浮雕，内容以印度教神话和吴哥王国的历史掌故及风土、人物为主。攀爬到第二层的天井，那些围绕主塔、雕成四面观音的石塔，就座落在第二层的台基上，观音的形貌近在眼前，你是在平视着它们巨大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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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内很少以这种角度与神祇相对，一般情况下，国内寺庙中的如来、观音都须仰视才见。为了这仰视，许多神像都要先雕塑得变形，令头大脚小，身长腿短，如此，仰视时才能看到一个正常的偶像。但在巴戎寺，由于视角的变化，则完全不必如此。喏，看官，当你走到第二层东北角的所在，不用任何人提示，就如同找饭馆捡人多的地方扎总没错，你看到一堆人在一座四面观音前合影，是了，就是它——著名的“高棉的微笑”，吴哥文明的象征。
但你说它笑得多好？俺就不知道了。说神秘也可以，说诡异，你要是佛教徒，可得在内心说了。
但是某天拂晓时分，阴云笼罩吴哥王城，最后终于大雨的时候，我独自站在这高棉微笑的面前，看到它眼角渗出的雨水，内心却莫名感动，不能自已。
暹粒早上五点多，天还未亮，我早早起床，为的是拍摄日出。从城里驱车十多分钟就到了吴哥王城，入南门，我轻车熟路，一路向北。这天早上游客稀少，我想是因为天气阴沉没日出可看的缘故，车绕过巴戎寺，向东，我正要向东门开过去，转头无意看到巴戎寺的上空，
内心猛然震动，像是在某个时空节点突然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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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眼前图景该出自哪个年代，不，哪个时空。大风呼啸着将树叶大把丢在眼前脚下，空中云气翻滚聚散不息。——“昨天夜里，我在梦中又回到了曼陀丽庄园。”想起《蝴蝶梦》的开篇第一段女主人公面对残破庄园的梦呓，希区柯克在电影里让摄像机滑过禁锢的铁门继续无阻碍地滑动，并以主观镜头梦魇一般持续向前。只是我的梦没那么诡异，还嗅得到空中的湿气播撒，几条狗在眼前同我一样发呆，不可名状。此刻我在想，为什么空中没有一个闪电，巴戎寺里面传出标准的普通话以回音环绕式问询：你来啦？
正发呆呢，有两个人从我身边走过，走入巴戎寺。那情景，很像凝固的时空忽然被刺破，巴戎寺自如如不动的玄想中发出惊呼：干嘛呢——？
想象的话音未落，其中一人自巴戎寺跌跌撞撞跑了出来，莫非真的冲撞了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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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惊异这应验的迅疾，那跑出去的人片刻又冲了回去，雨滴自西南方向前行、洒落，瞬间到了我的脚下，我赶紧回车取伞，回过头，朦胧中跑回去的人正把雨衣披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他们整顿一番，冲进巴戎寺。我跟小华说，你在车里等我吧，小华顺手抓过雨衣递给我。
雨滴在凝固的情节上蹦跳，神祇在狂躁的风雨中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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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雾中视线看不了多远，我没见到那两个同我一样的闯入者，脱了鞋，脚踏在粗糙的石头上，清凉的雨水自神像的衣褶滑落，从我的双脚间奔涌而去。
周边丛林的气息被大雨点燃了，高饱和的氧气、草香、泥土混合腐叶的腥气，汹涌地奔腾过来将我围困。忍不住用力吸气，以抵挡这劈头盖脑的攻击。
走到第二层，转个弯，看到“高棉的微笑”，也看到刚才的那个闯入者。
只是一个，从背影能看出来是个女人。她披着雨衣，一动不动地站在神像前。
三个月后，我收到了她的邮件。
“亲爱的如是：
巴黎这个冬天空前的寒冷，整个欧洲都笼罩在风雪之中。我刚刚回到家里，整理荒置了两个多月的邮箱，看到你发给我的，你偷拍我的照片。我喜欢那张照片，我的背影笼罩在雨雾中，雨衣的颜色朦胧而鲜艳，像我钟爱的莫奈。
我还记得你惊讶的眼神，那是在 Bayon（巴戎寺），你看到我手里的《真腊风土记》。我想你接触的法国人也许不多。在吴哥，平均每五个法国人，就有一个手里拿着这本书。
你不必在信中提醒我，我当然记得是我先跟你打的招呼。你不清楚我是出于什么动机主动跟你接触。因为我看出你是中国人，因为我包里正装着中国人写的书。
我认为：中国和法国是吴哥最重要的见证人。吴哥湮没在历史的丛林里之后，是法国人首先发现了它们。
1861年法国博物学家穆奥从中国出发经南海、湄公河、洞里萨湖到达吴哥。穆奥的信息来源，正是周达观所著的《真腊风土记》。穆奥基本上是按照周达观所走的路线到达吴哥的。他深信吴哥王朝的存在，雇用了几位当地居民作自己的助手，手持砍刀，进入丛林，披荆斩棘，终于在泥土和苔藓之下发现雕刻着图案的石柱、石块和塔群，隐没了四百年的吴哥文明终见天日。法国人对吴哥的保护计划是卓有成效的，法国人对于艺术有最好的鉴赏力和持久的热情。现在吴哥遗址的格局就是法国人规划的结果。
但对于高棉民族历史和民俗的记载，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具有唯一性 ，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对于吴哥情有独钟的法国人，《真腊风土记》是首选的旅行参考书。
我们找了个不漏雨的天井坐了下来，我的导游——那个你目睹为我取雨衣的青年——在我站在“高棉的微笑”后就悄悄地躲开了。顺便说一句，我喜欢高棉人，他们善良、真诚、体贴人心。其实我只是诧异这个微笑为什么渗透着诡异，尤其是雨水从它眼角滴落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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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里的《真腊风土记》是伯希和1903年翻译的版本，我记得当时你看到伯希和的名字时，又一次惊讶的眼神。伯希和是法兰西民族的骄傲，他的智慧像德彪西的《大海》一样，狂野，又深不可测。我的爷爷跟我说过，如果伯希和要说话，整个法国都得安静下来。是的，我知道他去过中国，带回过一些文物，但他在中国具体的学术及生活内容，我就不清楚了。
坐在天井里，看着巴戎寺飘扬的雨气，你开始跟我谈你了解的伯希和。
1908年（那么，是在他翻译完《真腊风土记》的五年以后了。）伯希和三十岁，他来到了中国的西部。这位熟悉英语、德语、俄语、汉语、波斯语、藏语、阿拉伯语、越南语、蒙古语、土耳其语、吐火罗语等十三国语言的年轻的大师，凭借其无障碍的语言天赋，顺利到达一个传说中的所在——敦煌。他恰当地用中文与一位叫王圆箓的道士搞好关系，并成功地让王道士打开了一个宝库的大门——藏经洞。他随手捡起的文献大多为死语言，但伯希和没有障碍。
你也着重向我谈到：伯希和在莫高窟呆了接近三个星期，挑拣出敦煌遗书的精华六千多卷，打包、封好，带回法国。
我的记忆力还好吧？
我无意跟你讨论强盗与大师的定位，我只知道伯希和从敦煌带回的文献在法国得到最好的保护，而在中国，它们大多至今没有下落。
雨越下越大，我们无法到处走动，就只好一直坐在天井中。
我想跟你探讨周达观在巴戎寺都干了什么？
在《真腊风土记》的记载中，巴戎寺就是周达观称为“金塔”的地方，因为他写道：“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巴戎寺就在大吴哥的正中，而金塔就是巴戎寺正中最高的佛塔，只是历经七百多年，外面的金箔已经不知何年被人刮去。我们逐句探讨周达观对巴戎寺的描述：“当国之中有金塔一座，旁有石塔二十余座。石屋百余间，东向有金桥一所，金狮子二枚，列于桥之左右。金佛八身，列于石屋之下。”
文字没有传达出任何内部的细节，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旁观视角。难道，周达观只是在门外张望一番就离开了？
你猜测可能性有三种：第一、巴戎寺是皇家寺庙，只供皇帝使用，外人禁入。第二、由于《真腊风土记》是在回国一年后才写，周大约记不得更详细的内容了。第三、也许周达观对宗教、艺术没有兴趣。
我说也许有第四种，你问是什么？我说也许是他在巴戎寺里有一段难忘的异国恋情，又有难言之隐，所以不愿意提起。
你大笑起来，说：巴戎寺，异国的恋情，是在大雨中吗？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在我写下这邮件的时候，想起当时的情景，禁不住微笑。那天的雨真大，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仿佛世界没有过去未来。所有神像仍旧露出平静，坚硬的微笑，任大雨在他们肩上身上脸上击打，溅起滂沱的水花，仿佛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就可以重新塑起这个帝国昔日的荣光，我们被这景象震撼，都不说话了。
不知多久，我的导游过来了，我起身告辞，走过‘永恒的微笑’时，我听到身后轻微的一声‘咔嚓’。当时我就知道，自己看不到的背影一定会出现在我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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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已经有一个多月晚上没有出门了。
频繁有人半夜遇到劫匪，不劫财物，专取人胆。江湖传闻，占城那边的藩王每年来取一瓮人胆，约有千枚。不知道干嘛用，总之有用。
取胆人都在夜间行动，到城里僻静处，或者城乡结合部，遇到有走夜路的人，以网将人兜头蒙住，将其打晕，然后用小刀将人右肋割开，将胆取出。十日前夜，夏鼎隔壁的一个妇人就被割去了胆，日夜嚎哭呻吟不止，三日而亡。
“老乡，晚上别出门，别出门。”夏鼎昨天晚上跟我杀了几盘棋，临出门，还在千叮万嘱。
我已经在吴哥呆了三个月了，除了炎热，除了自设的宵禁，日子还算悠闲自在。
第一次见到国王之后，该办的事办了，该说的话说了，就没事了。但我们都知道还得等待季风起时，才能顺风返航。我想既然要长住，就正经找个舒坦的地方，便退了宾馆，让夏鼎帮我寻了一个薛姓的华侨家里住下，夏鼎因为跟我老乡，所以也常过来闲聊，下棋。
国王也知道我们还得在这里等风等一年，因为是上国来人，所以也客气，有事没事请我们过去吃饭啊，玩啥地，我们说你忙你的，别老惦记着陪我们。国王说：没事儿，没事儿。我看了，真没啥事儿。
不过他很少离开皇宫，后来我知道，是怕有人暗害。这个国王是老王的女婿，原来的职务是“典兵”。他老婆是老国王最疼爱的女儿。谁料女生外向，偷了他老爸象征权利的金剑给了自己老公，搞得世袭的王子倒继承不了王位了。王子曾经阴谋造反，要把王位夺回来，让大舅哥发现，脚砍了关禁闭。
但权利毕竟不是正路来的，国王出门的时候，还是披挂整齐，衣服上都镶着铁片，即使刀剑招呼上去，也伤害不了他。
那天国王又请我们过去闲扯，聊着聊着，我身边的老张不小心打了个哈欠，藩主愀然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老张急忙收了流涎，诚恳地说：想家了。
边上一位小声说：馋了吧？
正是：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藩主眼前一亮：我请你们高棉料理吧？到洞里萨湖泛舟，现捞现吃，绝对绿色无污染！
客喜而笑。宾主商定，就明儿！
鼓乐齐鸣！军马在前开路，然后是仪仗队，打大旗的，敲鼓、奏乐的。老百姓都出来看热闹。“那不是老王家二小子吗？人模狗样的。”
“往洞里萨湖方向，看来是为民祈雨去了。”
“仪仗队过去了，女的，女的！”
有人在作着现场直播。
“现在通过主席台的是宫女代表队，她们是由五百宫女组成的方阵。她们穿着吴哥人民的传统服饰：花布花髻，花里胡哨。多年来，宫女们为了吴哥人民的精神领袖——尸利因陀罗跋摩国王阁下，点灯熬油，奉献了青春奉献了身。她们手里拿着点燃的巨型蜡烛，象征着她们蜡炬成灰泪始干，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决心。蜡烛在阳光的照射下，烟气罡罡，分外熏人。她们的口号是：为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奋战一辈子，把自己熬死！”
拿蜡烛的宫女之后，仍旧是宫女，不过拿的是一些兵器，解说员在这里惜字如金，只朗诵了一句“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就把她们放过去了。后面上来的，是一个由羊和马拉车的动物团队。
“接着出场的是羊马车阵方队，它们是来自动物界的代表。羊和马是人类的好朋友，为了神圣的友谊，羊马放弃了休息，奉献了肉体，专心为好朋友服务。今天，它们披挂上节日的洋装，拉起镶着金边，贴着磁砖的彩车，迈着喜洋洋的步伐走在人类队伍当中。”
后面，是一帮跟着我们蹭吃喝的人。
“这些歪骑在马上，斜躺在轿里，晃晃悠悠，昏昏欲睡的团队，就是皇亲国戚代表队。他们脑满肠肥，不知所谓。多年来，国家机关重要部门都由这些直系亲属把握，他们行贿受贿、卡拉OK，吃拿卡要，公款报销。前几天还有个王后的小舅子的小舅子的小舅子，在海关为国际友人代填入境手续，并索要了十美刀的小费。打倒官倒，惩治腐败！”
由于解说员过于絮叨并主观色彩浓郁，国王入场时，我抢过话筒，亲自解说：“国主，立于象上，手持宝剑！象之牙，亦以金套之。打，销金白凉伞。凡，二十余柄，其伞柄皆金为之。其四围，拥簇之象甚多，又，有军马护之。呜呼！”
国王受这光辉形象的鼓舞，肾上腺快速分泌，忽然不顾护卫的拦阻，下了大象，脱开众人，来到他的人民面前。但见他单手搭在一位手拿渔网的渔人肩头，弯下勤政的腰身，张开爱民的金口，轻声问道：鱼，新鲜吗？
CUT！
湖上风来波浩渺。鱼已尽，酒足饭饱。摩挲着舞姬的腰肢，吃了两碗鱼肠粉，就着歌妓的酒窝，喝了一斤朋牙四，我就倒下了。
‘朋牙四’是吴哥的一种树叶，土人用这种树叶酿酒，所以叫这个名。‘朋牙四’微酸，但酒劲够，比较合乎我的口味。吴哥公认最好的酒是‘蜜糖酒’，用料是某种药材，佐以蜂蜜、水。王公贵族都喝这种酒，但因为酒性不大，我更愿意喝朋牙四。还有两种‘包棱角’和‘糖鉴酒’不入流，这里不多说了。
大家都担心夜深走路被人取胆，所以趁天还未黑，晃里晃荡的，各自回家。
地苦炎热，每天非洗几次澡不可。有时候睡前洗了，半夜浑身湿透，还得再冲一遍。我这边住的人家是跟别人合用一个浴池。借了酒劲，我脱光衣服，进池子时，见一邻居已经在池子里泡着，我礼貌地打个招呼：“吃了，大姐。”
吴哥人洗澡不分男女，但分长幼。父母及年长者洗澡时，晚辈子女不敢同洗。要是晚辈已经先洗了，长辈也回避。同辈就没什么顾忌了。看到有异性在池中，用手象征性地遮挡一下私处，也有子弟仗着自己大，好炫耀，不遮挡就活脱脱跳将进来。
每隔四五天，城里的妇女就三五成群地约齐了去城外的河里洗澡，来到河边，她们就脱掉身上所有遮羞的缠裹，跳到河里。其规模庞大，动辄数千人计。你说她们没教化？官府里的大小姐也一块洗。一些刚来的汉人以观泳为乐，常常约齐了到河边观摩，我还听说有人偷偷潜入水中占便宜，丢我们汉人的脸。
天热，搞的水温也跟着热，有耐心的，得侯到五更天水才微凉一些。到天亮日出，又热乎起来。我在热水中出汗，但也很快消退了酒意。护着私处，上了岸，“回见，大姐。”
天才刚刚黑下来，我回到房间，想想，离家这么久，给家里人写封信吧。
给父亲的信这样写：
“爸，这里有很多汉人的东西。有金银，有丝绸，有温州的漆盘，有泉州的青甆器和水银、檀香、白芷、麝香、麻布、布雨伞、铁锅、、木梳、针。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给我老婆写了封信。
“老婆，这里有很多蔬菜。有葱、芥、韭、茄瓜、西瓜、冬瓜、王瓜、苋菜。瓜茄正月间才有。反正，不认识的菜很多，水里的菜也有很多种我不认识。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给我儿子写了封信。
“儿子，这里有很多动物。有犀象、野牛、山马。像老虎、豹、野猪、麋鹿、猿狐之类的也挺多。鸡、鸭、牛、马、猪、羊当然很多了，马比较矮小，牛很多，活着的时候人们敢骑，死后却不敢吃它，也不敢剥皮，只是任它腐烂。因为它给人耕地，牛是人类的好朋友。好了，就写到这里，笔不前驰。”
写完，我很满意，我又想给我的红颜知己写封信。
“红——”
门被撞开了。我从容地回过头。
很遗憾，不是大姐。
“老乡，平安无事哦，平安无事哦。”夏鼎端着棋盘，刚刚进门，就兴奋地跟我喊。
“怎么，取胆的人抓住了？”我问。
“不是，取胆照样取，但肯定不取咱们的胆了。”
“怎么个意思？”
占城唐人街快报报道：占城取胆人本来是谁的胆都取的，但有一次取了汉人的胆子，跟吴哥人胆放在一起，第二天揭开瓮一看，全瓮的胆子都腐臭不堪，没法用了。所以取胆人放出风去：汉人的胆子可不敢要。
“倒是好消息，可是，怎么我们汉人的胆子就那么——不好用？胸怪闷。”
夏鼎：“人家要你的胆你害怕，人家不要你的胆你还嫌人家看不上你，你说你这叫啥事？来，杀一盘！”
注：据周达观同乡、考古学家夏鼎先生（1910－1985）考证，占城和柬埔寨的确有取人胆的蛮俗，土王取人胆或用来泡酒，或用来涂身，皆为壮胆。周达观的记录，并非虚构。
（六）
旅游是要讲究方法的。
我第一次走近吴哥窟时候，几乎没有仔细地看，甚至没有仔细地感受。
我不喜欢它吗？当然不是。我到吴哥，百分之八十，是冲着吴哥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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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第一次进吴哥窟，我浮光掠影地浏览，不在任何地方停留，一些触动我的东西，不愿细想，也不让感受泛滥。
我还记得一个朋友跟我谈论他妻子第一次听巴赫《平均律》的情形。那时候他们是网友见面，第一次把女孩领到家里，朋友给女孩子放《平均律》听。（说老实话，这招很冒险，不是被人鄙视，就是被人膜拜。我们上大学的时候，师哥们都先痛说革命家史。）女孩子听了一会，“扑哧”一声就哭了，望着窗外飞过的鸽子，觉得生命中有一种永恒的东西被唤醒。后来说因为是第一次见面，放不开，要不非得哭他个绕梁三日，死去活来不可。
我说这个干嘛？我是想说这种感受我懂，但我听音乐是先熟悉了旋律，然后再慢慢感动。我的习惯是先初略地看到整体，再详细触摸局部。
吴哥窟就是这样。
在初略地把吴哥窟浏览之后，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径直来到吴哥寺外围靠北的一个角落，在丛林边上溜达，有时候坐在边墙的小寺台阶上。听着《平均律》。不拍照，不想着午饭该吃点啥。
天光越来越明亮，有鸟开始在丛林间鸣叫。透过丛林看到吴哥窟自蓝色的光影里变白，坛城的尖角被一点点照亮，巴赫的琴键在曼陀罗状的坛城上敲打，回音极好，就是在那时候我想起朋友老婆的故事，很遗憾我没“扑哧”一声，晨光配合着琴键照亮塔尖、塔身，有时候某个激越清脆的段落在建筑上绽放出光芒，迸射开去——怎么还不“扑哧”？
走出丛林，看到一些欧洲人坐在吴哥寺前面的水塘前，喝着咖啡，闲聊着。也看到一些国人面孔在任何可以留影的地方摆好姿态，“咔嚓”一声便即离开。一些本地年轻人在草坪、外墙拍着婚纱照。几个僧侣走几步就双掌合十，面向吴哥寺，闭目祈祷。一些本地儿童围堵着游客，卖着旅游纪念品，其中日落余晖下的吴哥窟被出示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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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下午，金色的光辉照耀时，我正在回廊西北角，看吴哥窟的浮雕。
这长长的浮雕讲述着古印度的神话传说，各路神仙以千姿百态凝立了近千年。西面窗棱的阴影打在燃烧的浮雕上，好像看到诸神翩跹的姿态太过自在，试图用强力将他们锁住。这阴影的封锁使得光影的燃烧几欲愤怒，仿佛在下一瞬间，被封锁在石中的舞者即将飞升，只留下空荡失神的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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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不能说清楚吴哥窟对于一个人内心的影响。我只是愿意一遍一遍在它的回廊溜达，随时停下脚步。从陡峭的楼梯爬到坛城顶上，以近神的视角看远处蚂蚁般渺小的游客，在他们眼里，我也是。几次都找理由独自呆在吴哥窟，像在等待梦中人的出现，站到最顶层的台阶，人在半空，尘世不远，天堂也不远。
好吧，我要向你承认，此前我对吴哥窟的描述，又矫情又空洞，还有点无病呻吟。像个游手好闲，伺机找人痛说革命家史的大二学生。我不好，我检讨。
为什么这样呢？其实我自己知道原因。我在回避一个东西。那就是学术。
一个人在人堆里谈论学术，常常会得到有两种反馈。一个是这个人在谈论我们不了解的东西，而这个东西跟我的生活无关，离他远点。一个是这个人在炫耀他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离他远点。这两种反应都导致一个结果你也看到了。酸，得瑟，装丫挺，不知道自己半斤八两，你会这样说。
所以聪明人不干这事儿。我在这里，也尽量回避少谈学术研究，多说饮食男女。我自己装纯洁，不好意思说，就借着周达观说出来，反正不是我说的，文责不负。
但在吴哥窟这里，我发现如果不说点“学术性”的问题，事情好像不容易解决。
吴哥窟交付给我的感受如果不通过轻微的考据，是不能完全传达出来的。
决定了：你给个机会，让我试一下。
首先，我们要从它到底是神殿还是坟墓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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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我认定它是坟墓。这个依据从周达观那里得到。因为周达观称吴哥窟为“鲁班墓”，还说鲁大师一夜之间造出了吴哥窟（大师被神话以后就都不干人事儿）。又谈到国王死去，有塔埋葬，可见吴哥窟是皇陵。
在周达观眼里，吴哥窟只不过是一个由几百间房屋组成的建筑群。“南门外一里许，周围可十里，石屋数百间。东池在城东十里，周围可百里。中有石塔、石屋。”如果导游这么跟你介绍，你就可以踹他了，但周老师咱们还是尊重点。我曾经说过，从文字描述上可以看出，周老师根本没走近过吴哥窟，只是从远处看。可是为什么不走进去？
如果把你丢在那个时代，我想你会理解周达观的行为了。
举个例子吧。你到北京了，故宫都进去了，十三陵不给看？
真不给看，我们现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当然好了，可二百年前还是封建社会水深火热。那时候故宫不是旅游景点，十三陵也不是，让你进故宫，那是让你去办公，你想进十三陵，耐就是去找死了。
后来，到了吴哥，看了更多的介绍是说它是神殿，因为国王笃信印度教，吴哥窟是国王为印度教的最高神毗湿奴建的。
我当时半信半疑，周达观的观察莫非有错？
直到我离开吴哥有一段时间了，又看到一些材料，我开始认定第三种说法：它既是神殿，又是坟墓。
主要依据来自荷兰考古学家博施（Bosch）的研究。
吴哥大部分寺庙正门向东，面向朝阳。而吴哥窟正门朝西，面向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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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施在考察了印度等地的殡葬风俗之后发现，他们祭祀的寺庙一律朝东（还记得巴戎寺吗？），而墓地则一律朝西。我们知道，古高棉民族的宗教信仰来自印度教派，在吴哥窟的设计思路也是如此。所以在大门朝向的这个问题上，应该不会弄混。再看看浮雕以逆时针方向的排列方式——这也是印度教葬礼时在墓地巡行的方向。
你说了半天，这不还是坟墓吗？
让我们慢慢来。
博施在吴哥窟里有一个发现，就是当年国王苏耶跋摩二世与毗湿奴神相貌十分相似。博施认定国王是这样想的：等他死后，他要变成毗湿奴。永久享用这个神殿。
你了解这种变化了吧：死人直接变化成天神，坟墓直接升级成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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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问题的答案。
我们为什么要讨论吴哥窟的性质呢？
因为性质决定内容。
让我们看一段婆罗门主祭，吴哥窟的设计师地婆诃罗（Divakara）申报方案的录像，看看他是怎样进行方案陈述的。
“咳！咳咳！
国王陛下：世界的中心是一座位于大海之中的高山。这座高山叫须弥山，是众神仙居住的地方。须弥山周遭有四岳，日与月在山腰间运行。须弥山的周 围是四大洲，此外，高山也被七重山、七重海 一层层地围绕。最外层的山是铁早山，是世界的边缘。”
也许你会问，又不是文革，说啥话先得引用一段毛主席语录，这给国王的申报方案干嘛要先念一段经文？
这的确是经文，这是印度教义中对婆娑世界的描述。但在申报方案这里就不仅仅是经文了，它还是设计师对于吴哥窟的构想：地婆诃罗要把吴哥窟建设成为一个印度教世界的全景微缩式景观。
但这个微缩景观可跟世界公园、锦绣中华之类的速朽之作有本质的不同，最大的不同就是时间，它建设了三十七年。
好东西是熬出来的。
正如经上所述，世界的中心是须弥山，须弥山的周 围是四大洲，这便是吴哥窟主殿五座宝塔的设计依据。我们今天看到的柬埔寨的国旗，主体便是这胸怀世界的五座宝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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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显示出五座宝塔的恢宏，在宝塔的下面设计了三层以长方形回廊为周边的须弥座。只有身在其中，在每层硕大的须弥座间走动，仰望立陡的阶梯，或如同登上天梯一般攀爬上去，你才可能会有脱尘离世的感受。
围绕须弥山和四大洲的，是七重山、七重海。这些是由环绕着主殿而建的重重回廊和护城河组成。
宽达190米的护城河是世界的边缘，它东西长1500米，南北长1350米，全长5700米，这个长度，有点环绕赤道一周的意味。
围绕吴哥寺的是红土石搭成的长方围墙。围墙东西方向长1025米，南北方向阔802米，高4.5米。围墙正面中段是230米长的柱廊，中间树立三座塔门。正中的一座塔门，是吴哥窟的山门，它是进入这个婆娑世界的入口。
这是你描述的那个世界？
这是我描述的那个世界。
怎么一点也没有满足感？
因为你还没有吃饱，你还没有走进这个世界。
让我用绝望的语气说：这真的是一个世界，一个献给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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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这样设想过：如果我从山门走进来，发现里面没有一个人。我反手把山门关上，锁死，然后在饮食供应充足的条件下，一直呆下去，有一天你将会看到我从最高的宝塔顶飞升上天。
深入进去，你将发现，这个世界的丰富超过你的想象。
不好意思，咱们得谈点艺术了。
如果稍微你留心回廊内的雕塑，你会发现：圆雕好笨啊！不是一般的笨。拖沓，失神，沉重，呆板。但是请你转过头，看看雕像边上墙壁上的浮雕。不比，真不知道，一比，真吓一跳。
与圆雕相比，那些浮雕好得令人吃惊。为了不落入考据派的窠臼，我们暂不去讲述浮雕的具体内容，我们只要知道浮雕的描述取材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除此，也有诸如烹饪、工艺、农业活动等世俗情景。即便你是外行，如果你稍微用点心，也会发现浮雕的手法漂亮之极，而场面又极为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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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在一堵浮雕墙前，赞叹之余我开始纳闷，为什么圆雕会那么差劲？百思不得其解。也许是包给了唯利是图的包工头？也许是为了衬托浮雕，故意搞得那么糟糕？好了不管它。
以围绕主殿一层台基的“浮雕回廊”为例证，单从艺术造诣上看，全部都是世界级的浮雕精品。我着重推荐南壁西半部，在那里你会见到许多婀娜多姿的仙女浮雕。要注意到，这些为数众多的仙女们，每一尊的表情、面貌、衣着完全不同，绝不重复，且各个精美绝伦，鬼斧神工。在睁大眼睛，屏息并时时叹息的同时，我无法不想到陕西西安的秦始皇兵马俑。那些万千兵马没有两尊是从相同的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但他们各自拥有生动传神的衣着，体态，神情，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还是一介马夫，均恰当符合其身份地位。吴哥窟的浮雕同样如此。我站起来，伸展了一下变酸的老腰，看到这只是一层台基的浮雕，单单这一层，就高达2米，长达800米。最初略地走一圈，也得一个多小时。
站累了，就坐下，休息一会，看看在白云陪护下静静耸立的须弥山，洁净庄严，大音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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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哥窟有其自身的声音，刚刚看壁画的时候，我还喜欢耳中《平均律》的琴键与墙体形成的共鸣，但内心沉浸在浮雕里久了，《平均律》就变得絮絮叨叨了，就此关掉。静静地坐在回廊中，听远处旅游团队的呼喝，听高处塔顶的铃声，感受阳光洒入回廊，光线不知不觉间的移动，再投身进去，一幅，一幅，一幅看下去。是幸福，也是辛苦，单单沉浸在这800米浮雕海洋中，人就已经神游天外，乐而忘返。向外看看，几百米远处，几千米长的外围回廊，更大的浮雕群落在等待你的光临，还有廊柱、石墙、窗栏、台基，栏杆的浮雕期待临赏。没了幸福，只有绝望。
不想活了。
你开始相信我呆久了，会飞升吧？
话说天上一小时，世上几千年。飞升久了，我腰酸背痛地痛感自己远离尘嚣， 内心实在寂寞，竟主动走到外面，看神坛下的众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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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车上，看到小华正跟他的女友电话煲粥。“想你啊，想得我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怎么办啊？”边操着生硬、缓慢的中文，边向我挤眼。小华的女友是三代华侨，小华离开金边近一星期，两人每天通电话。在另一个世界呆久了，我竟觉得这样的谈话如此亲切、生动可爱。微笑着闭了眼，躺在车上，听两人调情。
看官，更多知性内容，篇幅和粘贴能力有限，这里不负责介绍了，我相信你的百度能力，恕罪则个。
一些诸如大美无言、叹为观止、目眩神迷、神魂颠倒、美丽绝伦、为之惊艳、流连忘返、屁滚尿流等宏大的词，让周达观同学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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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像女神一样。
当你看到第一眼的时候，你就开始目眩神迷，那精致的外表给人一种美丽绝伦的感受，她的周边散发出一种迷人的气息，让人流连忘返，细腻的肤色令人叹为观止。而每当她闭上眼，轻轻叹息的时候，你舒服得连肛门都松弛了。
辟一下谣：对于读过书，有修养的人来说，即便肛门松弛，也不会屁滚尿流。
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孩呢？
我客居的薛家，女人生了一个女孩，可爱极了。我在欣赏婴儿的同时，也在留意着产妇。
因为我听说，这里的妇女生产之后，就做热饭拌上盐，抹在阴部，睡一天一夜之后拿掉，产妇不但不会生病，而且行动如常，不需要休息即可下地干活。像我这种大专以上学历，有过革命家史的人，刚听说的时候，自然以为无稽之谈，但听得多了，我开始将信将疑。更有甚者，我最信任的考据派专家夏鼎言之凿凿地说，女人用此法之后，阴部收敛将如处女一般。
丫怎么知道的？
以下是我的观察日记：
上午10：30 房间里传出婴儿啼哭，薛家女人顺利生产。
中午11：05 其家人在灶台做饭。
11：40 掀锅盖，热气饭香扑鼻，家人开始撒盐，约六大勺，期间不断搅拌、试尝，直至做饭妇人将饭吐在地上，估计此饭已如咸菜。
11：50 将饭盛入一枚如牛胆大布袋，端进产房。听得里面有人说话：夹住，夹住。
隔天07：00早上七点出门时，见厨房角落有四五个布袋，料想是热敷换下来的。
08：00散步回来时，见产妇蹲在在河里为婴儿洗澡，边与其妹商议当晚上健美课、疯狂赛车等事宜。
我要写《真腊风土记》的想法是那一刻起萌动的。我觉得我应该将我的见闻记录下来，供学者研究，供闲人谈资，供喜欢偏方的妇女试用。
但以下内容妇人不宜，切勿模仿。若有模仿，也别到处说：是周达观让我这么干的！
此地妇女大多欲望强烈，生产过后一两天就要跟丈夫交合，如果丈夫不能满足自己，就有“休夫”的想法。如果丈夫出差，几天还过得去，要是过了十几天，妇女就会自语道：“我又不是野鬼，干嘛一人独睡？”
做人如此彪悍，家庭教育是关键。
每到人家生下女儿，当父母的必然这样祷告：希望我们家闺女有人要，将来嫁他千百来个丈夫。有钱人家的女子到了七岁到九岁，穷人家最多长到十一岁，（穷人晚，是因为穷人拿不出钱操办）必然要找僧人道士把处女身破了，学名——“阵毯”。“阵毯”之前，还必须报告国家，国家听了，就发给这人家一支巨大的蜡烛，此蜡烛非同一般，中间有一个刻痕。天黑时蜡烛点起，等燃烧到刻痕处，就是“阵毯”的时候到了。
这时候门外已经张灯结彩、高朋满座、鼓乐喧天了。
举国上下，怎一个“猛”字了得！
道学家大概会哆嗦着喊道：堕落沉沦，人心不古！咱们自己在那里惊慌，但人家过得好好的。也有律法，但基本不严，罚款是硬道理。碰到通奸和赌博，国家说：自己处理！老百姓自理能力强，如果人家丢失东西怀疑是张三干的，却不肯招供，就弄来一口油锅，将油烧热，让不承认的人把手伸进油里。如果这人偷了东西，就必然腐烂，一抓一个准。
看官你问了：那要人家没偷呢？就不烂！——我听说啊。
如果两家争执不休，外人不辨真伪怎么办？王宫对面有十二生肖的小石塔十二座，让争论的两人一人坐一个塔里。外面，两家亲戚互相监督，不让作弊。有的一坐一两天，也有一坐三四天的。看官您问了：等啥呢？告诉你，等人生病。你说了，谁那么折腾不生病啊？你答对了。他们的办法非常简单且有效：抓先得病的。一般情况下，嫌疑人或者身上生疮疖，或咳嗽发热，立刻拿下！土地公有眼，一抓一个准！
（八）
如果没有周达观的记载，无人知道十二生肖塔究竟是作什么用的。
我从未走进过十二生肖塔，每次都是驱车从那里经过。以此向南一分钟，是著名的巴戎寺。以此向东，出大吴哥的东门，再拐三四个弯，一直朝着向东的方向，你就很可能到了塔普伦寺（Ta Prohm）。
之所以说可能，是因为塔普伦寺的标识并不明显，塔普伦寺还有一圈大大的外墙，隔着茂密的丛林，看不到任何建筑的踪影，如果没有导游带领，如果之前没有学习什么攻略，那么你穿过的时候就很容易以为是一个随便什么的公园或野地，简单说，你错过的，是《古墓丽影》的外景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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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普伦是靠这个出名的，但它带给人的感受，就不是一部电影可以概括的了。
我没有导游，也没有攻略，我是由于被围墙外面一堆卖书的孩子围困，才误闯进塔普伦的。
吴哥各个著名景点的门口，都有成群的孩子在卖盗版的关于吴哥的书籍。中文书很少，只有一本台湾人写的《吴哥之美》。哦，那是一个牙疼的人写给其他牙疼的人看的书。
在塔普伦门口，下车买水的功夫，一帮孩子就围了上来，争相向我推荐关于吴哥的书。几个女孩十分泼辣，操着流利的英文将各类书籍摊开，循循善诱地邀请我掏出钱包。问了价钱，都十分便宜，我打算请几本学习一下。正挑选着，看到众多孩子后面，有一个羞涩的男孩也抱着书，看着这边，只是不凑上前。男孩皮肤棕黑，但目光清澈安静，我走过去。
“你不卖书吗？”
“卖。”
“那为什么不过来？你没看到我要买书吗？”
男孩腼腆地不说话。
“我要买你的书，你能比他们卖得便宜吗？”
想了想，摇头。
很想摸摸孩子阳光下闪亮的头发。
“你的英语很好，跟谁学的？”
“姐姐。”
“那我买你姐姐的书吧。”
“我姐姐不卖书。”看了看我，“那你买他们的吧。”
“我能拍一张你的照片吗？”
眼珠转了转，使劲点点头。
我拍了一张他的照片，买了一本男孩手里的书。看到司机小华正在打电话，从表情我读出他又在跟女朋友互诉衷肠。为了不打扰小华，我到一些买当地特产的摊子上逛了一圈，回头，看到小华电话已经打完，就返回车。正当我要离开的时候，远处卖书的男孩忽然跑来，不及我摇下车窗，他已经在急切地拍打。我摇下玻璃。
“我可以当你的导游吗？”
我不说话，男孩似乎有些着急了。
“不要钱的。”
下午下了点雨，丛林里有氤氲的水汽，蝉鸣洪钟一般在耳边鼓噪，阳光从云层后面白刺刺地移出来，头顶的空兰树将阳光遮蔽，但仍旧有些烦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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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样坐着已经有半小时了，脚下有蚂蚁成群结队地搬家，队伍延续近十米，从移动的方向面对塔普伦寺来看，它们的战术应该是农村包围城市。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到塔普伦寺了。我坐在一个废墟的台阶上，BOY在我身边，BOY是卖我书给我的那个男孩。
第一次BOY带我进去，出来的时候，我说这里我还会来，BOY说如果我来，他还会陪我。我就说，那好，再来的时候，我叫你BOY，你的柬埔寨名字太难记，他点点头。
第二次我来的时候没看到他，我自己在里面呆了一整个下午。
第三次来时，BOY远远看到我就挥手。此刻，我们就坐在塔普伦的一个角落，我抬头看着空兰树的树根横跨过寺庙的屋顶，垂挂下来，根须着地，又蜿蜒着向两侧爬行。
“叔叔，你为什么喜欢这里？”BOY问。
“嗯······BOY，你的问题太难了。”
BOY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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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使劲想了想。
“嗯，我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第一次走进塔普伦的时候，游客很多，几个大型的旅游团队都拥堵在里面，整个寺庙如同赶集，BOY给我介绍一些地方，他讲得粗糙，我听得也不甚了了。但知道这个寺庙最大的特色不是辉煌，而是颓废，高大的空兰树蚕食着建筑，肆无忌惮地与神佛纠结，炫耀它们无处不在又无可抗拒的无敌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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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普伦，塔普轮，塔布笼，塔布轮，所有的名字都指向同样一座寺庙。只是在后来我看资料的时候，才惊异于这么多种类的翻译。不仅仅翻译有误差，历史记载也应有错讹。
塔普伦建设的时间，所有资料都指向1186年，是当年古真腊吴哥王朝国王嘉耶跋摩七世(Jayavarman VII)主持修建的。寺庙东西长1000公尺，南北宽600公尺。到目前为止，这些都没有争议。
但，给谁建的？
BOY说：“是国王为了纪念他的母亲修建的。”
各类导游书籍上也都这样描述，且言之凿凿。
“你看，那个智慧女神就是国王的母亲。”
“你敢确定？”
看到我的眼神，想了想。“哦——我说错了，”挠挠头，“是照着国王母亲的样子刻上去的。”
如果是献给母亲的，又为什么被荒置？因为，其他寺庙没有被荒置嘛。其他寺庙没有荒置的条件吗？你看吴哥窟、巴戎寺、女王宫，这些重要的建筑内很少有杂生的树。虽说这些寺庙因为修复才如此洁净，但如果树木的生长到了无法清除，一清除就到拆毁寺庙的程度，塔普伦还是独一无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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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一份资料里看到另一个说法：是嘉耶跋摩七世为18位僧侣修建的。更详细的信息，就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我更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从重要程度上来看，只为18位僧侣修建的塔普伦的确不如巴戎寺——大吴哥的中心、皇家最重要的寺庙；吴哥窟——印度教中最高的神祇湿毗奴的神殿——等建筑重要。何况，看看地图吧，塔普伦甚至是在大吴哥——权利及生活中心区的外围，它有什么可以被重视的理由呢？
我再一次感到：世人总是愿意按着自己的想象来制造现实，回望历史，猜想未来。
我以为只有别人是这样。直到有一天，我跟BOY坐在树下才发现，原来我也是这样。
第二次独自走进塔普伦时正是中午，少有游人在这个时间到寺庙里闲逛，这个颓废的建筑群陡然空旷了许多，参天的树木成为主角。静静地在园子里走动，感到时间似乎在每棵树上都刻画了思考的痕迹，内容丰富得要饱胀出去。如果你仔细观看，会发现这些“非正常”生长的树木个个有话要说，那些盘根在屋顶，错节在墙壁，迂回在佛龛的空兰树，用它的姿态逼迫你聆听它们的故事。第一次感到，植物的根结凝固成可见的思维，细细追究，你可以轻易读懂它们的成长、思考和计谋，不屈、毅力与妄想。
很久以前，有风吹起，一粒粒种子落在塔顶，墙头，砖瓦的缝隙。风雨带来土壤和水分，它们凭直觉寻找根基，探寻可以依附的堡垒，可以包围的墙壁。
有时候，它们沿着墙头横向前行，又觉得这样延伸太长不利稳固，于是向空中攀升，妄图抓住一砖半瓦，但向上延伸了不高，就发觉不对，上面并没有可以抓牢的物事，于是徒然放弃。这样一个误判，耗去了几十年的光阴，它默默地放弃，又开始新路的探寻，将根须扎进墙隙，隐入黑暗的泥土中。只要活着，停止就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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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在一切可以搭把手、借个力、行个方便的地方，潜行、突围，或横征暴敛。在树的眼里，塔普伦只是叠加的石块，堆积的瓦砾。对于树木来说，只有一种考虑：可不可扎根，好不好依附，能不能稳固。所以它们骑在房顶，将触须兵分两路，横跨在寺庙的东西两侧；所以它们在向下扎根的过程中，会不惜修改计划，放出一只粗壮的触手，果敢地改变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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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塔普伦寺东面入口的石板地上，一棵树在密实铺就的石缝间寻找空隙，却总不能掀动一块石头。于是它断然决定打破常规，不按规矩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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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将自己的根须平铺，尽量横向延展根须，然后用力向生长，生长。在热带，最关键的问题不是脚下，而是天空。脚下的土地肥沃、水份充足，稍微一点的吮吸就足够成长的养分。但如果失去光合作用，则成长将变成一场自毁的噩梦。如果在众多同类竞争者中落后他人，被其他树荫遮蔽，争夺不到阳光，那么生存的天空将会关闭。所以它们要努力长高，高过其他同类——争取到阳光，就争取到活下去的权利。一般植物只要将根须深深扎入泥土就可以肆无忌惮向上生长，但这棵树却在坚硬的石板地上，无法深入地下。我不知道它的品类，但从它密实的纹路和厚重的质感上，我知道这棵树不同于空兰。空兰生长周期快，几十年就可以长成大树。但这却是一棵材质坚牢的慢生树。又要接受自己慢生于他人的天性，又要与其他植物争夺阳光，又要尽可能地扩大根须的外缘，让脚下稳固，以令向上的生长不至倾斜~~~~~~当它终于拨开同类的触手，在被围困之前冒出头，尽情吮吸阳光时，它的脚下，看起来，竟似在平展的石板地面凭空拔出一棵大树。
你再看看这一棵空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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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尝试着踢倒一堵墙，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于是它处心积虑，将根须对准墙体伸出，仍旧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耐心，以任何延时摄影都无法拍摄的运动，踢倒了眼前的墙壁，又用几十年的时间将根须蔓延式伸出，数数踢倒了多少块砖石。抚摸着脚下的战利品，空兰十分得意，于是借着风，摇摇满身的树叶，用哗啦啦的声音奖励自己。这无声的壮举及其蕴含的专注、智慧、及厚积的能量，不逊于一个政党打压另一个政党，一个王朝推翻另一个王朝。
而塔普伦，只能束—手—就—擒。但它静默的神态并不显得颓废，似乎这种侵占是它情愿、参与、并配合的。蓦地（干嘛蓦地？忽然）想起裴多菲的诗：
我愿意是废墟
这静静的毁灭
并不使我懊丧
只要我的爱人
是青青的长春藤
沿着我荒凉的额
亲密地攀援、上升
只要我的爱人，只要我的爱人。
塔普伦啊塔普伦，多汁复多思的试探向上又向下，你的欢迎在哪里？杂乱横陈的抚触向东又向西，你的寂寞谁知道？风雨摇动时颤抖的枝蔓偎向你，抚摸你，风雨过后她深情地吮吸你，摧残你。无邪的空兰漫过塔普伦的额头，纠缠塔普伦的身躯，透彻塔普伦的肺腑，遮蔽塔普伦的容颜。这是爱情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但我的确困惑于存在的悖论。什么于你是好的？怎样才算有意义？坐在一截树干上想：十年奋斗是什么意思呢？传承百年的家族除了家谱，还剩下什么？长久地爱一个事物不索取，究竟是没有收获吗？
我还是想不清楚，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喜欢这里，于是我反问BOY。
“BOY，你喜欢这里吗？”
“我喜欢。”
“因为这些好玩的树吗？”
“我觉得这些树很难看，它们还把漂亮的寺庙压垮了。”
“那你喜欢这里什么呢？”
“因为是给妈妈修建的。”
哦——这可是个好回答。可是，“BOY，它可不是给你的妈妈修建的啊。”
“我就当它是了。我每天都到这里拜神，就是那边我指给你看的智慧女神，求神保佑我的妈妈。”
“那就是说，你也不是为了陪我才进来，而是你自己也要进来了？”
我微笑地看着BOY，想看他着急的样子。
并不着急，仰起脸：“叔叔，就是不陪你进来，我也在为你祈祷。”
真的，真的。此刻眼前的景物一点也不颓败，树木不霸道，寺庙不忧伤。这里完全不是一个为了争夺生存空间的战场，也一点不具备消极的生活情绪。它们全都散发出勃勃的生机，以友善的姿态，微笑地看着我。
“BOY,你说得真好，你说得太好了。”我想到自己那个酸腐的、关于修给18个僧侣的考据。
“这座寺庙就是给你母亲建的，也是给你建的。”
微笑。轻声地对我说：“也是给你建的。”
是的，是的。这个世界，也是给我建的，只是要明白这一点，需要很长时间。我需要先知道它，再去感受它，再去经历它，讨厌它，甚至去恨它。直到我筋疲力尽了，它还是那样。它还是有干净的空气；它还是有海潮的声音，小鸟的鸣叫；它还是有皎洁的月光，浑圆的落日；它是有晶莹剔透，亿万年绝不重复自己的雪花；它还是有莫名其妙对你好的人；它还是有一次次欢愉的聚会；它还让你有爱别人的能力。这时候你才知道，它一直爱着你，它一直用爱包围着你，在你生活的每一个时刻，每一个角落。这个世界，就是给你设计、施工、建造的。
天色暗淡下来，该走了。
“那再见了，叔叔。”在塔普伦的门外看着我，没有走的意思。
“再见。”我看着他。
我想了想，从钱包里掏出三十美金，递给他。
BOY双手在裤子上搓着，看看我，看看钱。
“BOY，这个是你该得的，你陪了我这么久，也耽误你卖书。”
BOY看着我，眼神像最初打动我时那么清澈。
“叔叔，我们是朋友。”
BOY，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内心十分感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把你当孩子，我需要尊重你的任何感受，不然就会伤害你，也会受到你的轻看。我把钱收起来，拍了拍BOY。
“再见。”
“再见。”
又是黄昏时分，我的车漫无目的地开，没在任何一处停留。巴肯山又挤满了看日落的游客，我知道百分之八十是当天到的。巴肯山下，一些人正闲散地从暮色笼罩的吴哥窟向外走，我想他们是要返回城里，开始美食和歌舞的狂欢。
我忽然有种感受，走的越多，经历越丰富，我的内心就越贴近那个七百年前的周达观。每晚睡前看几行他的游记，我甚至能感到文字之外，周达观在吴哥的生活。他怎样洗澡，怎样逛街，怎样喝酒，怎样独眠。
只是我永远写不出《真腊风土记》，原因也简单：我不需要为了等返回的船票，在这里呆上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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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话说本月是元朝的十月，但却是吴哥的正月。
这个月份算是吴哥最热闹的时候，他们的活动更像中国的新年，只是，吴哥人把这个月叫——“佳得”。
眼见王宫门前的广场上人们在搭建大棚，其规模之大，可容纳千人。上面挂满了灯球花朵之类。在王宫和十二生肖塔中间的空地上，有人在用圆木搭建高台，台高约有二十多丈，夏鼎说过两天等高台扎成五六座，就在那上面放鞭炮了。
国王几天前就已打过招呼，难得我们能在异国度过佳节，届时邀请我们到主席台观礼。夏鼎说到上面去视野倒好，但不如扎在人堆里热闹，大家平了头，开个七荤八素的玩笑，喝点半疯不癫的酒，没人怪罪。何况在台上，还得顾及前后左右，新贵老臣，不如跟他玩在一起自在。我觉得夏鼎说得极是，就约了夏鼎、房东老薛，从温州来的同事等，共计五六人，大家一起喝酒过节。
等得几天，日子到了。当晚我们早早来到广场，在十二生肖塔脚下拣个地方，铺了地毡，取出各自携带的酒水吃食。
我带了两瓶‘朋牙四’，夏鼎带了两瓶‘包棱角’，一瓶‘蜜糖酒’，老薛带了一堆干果吃食，几个同事凑了一堆‘包棱角’、‘糖鉴酒’各色水果。还有一瓶国王送的‘蜜糖酒’，虽然开了瓶，只喝了一点，却也带来了。大家把各自携带的吃食摊在地上，看土人把一包包烟火爆杖运上高台上。
老薛世代侨民，对这情景极是熟悉。说这不同的高台都是各地属郡认领的，每到“佳得”，吴哥九十余个属郡，像真蒲、查南、巴涧、莫良、八薛、蒲买、雉棍、木津波、赖敢坑、八厮里等，都要过来燃放烟花爆竹，待得所有属郡放完，需半月有余，花费实是很大。但细算起来，平摊到各个属郡头上，也就不算什么了。夏鼎回过头来说：今天只是第一天，半个月呢，你就慢慢看吧。
一轮明月皎皎洁洁，盈盈移向天庭。此时热气未消，但已是吴哥最凉爽的季节，大家纷纷把携带的东西打开，码放整齐。夏鼎说老周这瓶‘朋牙四’你把着，待会大家自己倒，别管别人啊！
我看主席台上仍旧没人，国王还没出来，所以大家还需等待。
有同事问道：吴哥每年有多少节日？夏鼎喊道：哈，老乡，不瞒你说，每月必有一事！
比如：四月是抛球，九月是压猎，五月则迎佛水。什么是迎佛水呢？就是把一国无论远近的佛都送水给国王洗身。七月份是烧稻，这时候稻子已经成熟，在王城南门外迎接稻子，但要烧去一些来供养神佛。我觉得烧稻好玩，这一天无论男女老少阿猫阿狗马车大象，都要到城外观看，无数人头骚动，烧新稻的味道特别好闻，总之是热闹非常。但有一点，国王是不去的。
为啥不去？
花粉过敏吧，谁知道。
夏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节庆，有些解释了，有些就囫囵过去。看到老薛和几个同事正在分一个大红石榴，我正要问夏鼎什么是抛球，却看到国王自宫中出来。此时众人也不理睬，呼呼喝喝，喝酒行令。夏鼎、老薛纷纷把蜜糖酒倒满每人的酒杯，连说把好酒先干了再说。刚喝到一半，忽听半空中一声炸响，声震天宇。身后丛林里惊鸟扑棱棱飞起一大片，有小孩子悲壮地看着天空，气势磅礴地大哭起来，另一个孩子叶公好龙地看着他，开始酝酿情绪。又是一声炸响，三米以外，六七个幼童涕泪横流，齐声合唱，夏鼎喊了声“好！”，闪光明灭处，老薛说，百里之外，我岳丈都能听见。
正待细细辨认，人群忽然鼎沸。妇人呼喝孩童，土人斗酒怪叫，广场角落马匹嘶鸣，先到的呼喊后来的，一人偷酒被众人追打，有人跳上高台，高声啸叫，放烟花人在空中相互应答，观礼台上鞠躬应和，礼花爆竹在五六个高台中间此起彼伏，争奇斗胜，一时之间，空中地下，好不热闹。
莎士比亚说：天上人间的事，赫拉修，比你的哲学所能梦想到的多得多。
一件事物，只有在遍览了它的整个过程，你才会知道它在每个阶段处于什么样的状态。从吴哥王朝几百年的历史上看，我在此停留一年多的时间里，是它最鼎盛的时期。我离开吴哥不久，安居在吴哥王城的高棉人开始受到邻国攻击，牛市的王朝迅速崩盘，这个繁华如梦的都市一下子荒芜如梦魇。不知经过多少岁月，此刻眼前金碧辉煌的建筑变了味道，以朴素和浑然的姿态面向世人，当初设计时，可没说要搞成沉静、肃穆。
抬望眼，明月高悬天际，爆竹炸响处，更映衬空中好大一块白玉盘。细细辨认其他星座。但见金波淡，玉绳地转，屈指算算，西风几时？蓦地想起：如果在温州，正是秋风起兮，蟹正黄时，笙歌正浓处。
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