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性侵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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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姑父死了。
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小和正在和客户喝下午茶,打电话的是母亲。母亲在电话里颇为焦急,说家人都到齐了,叫小和也赶紧过去。
“哦,市场对面那个楼,是25号还是26号来着?”
“你姑家在哪都忘了,真够呛,26号楼!快点!”母亲啪地挂了电话。
小和挂掉了电话,朝对面微笑:“不好意思,咱接着说吧,这次的项目,我们公司希望……”
今年的A城,从国庆节过后便开始持续下雨,伴随大风,寒流的侵袭让许多人都猝不及防,家中盛夏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收拾,温度骤然下降十几度,很多人在微信朋友圈里说,难道要开始穿棉衣了?还有女士抱怨新买的风衣没来得及穿呢。也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借此预言:事出反常必有妖,这是人间的冤情太多,满溢出来成为刺骨风雨。小和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她对于生活算是那种有所准备的人,秋天来临之前就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薄薄的棉服,挂在客厅衣帽区,以备不时之需。此时穿着棉服开车,倒是有点热了,她按下车窗,一阵阵凉风吹进来,是一种惬意的畅快。
如果不是手机铃声再次响起,她还想趁红灯的时间看看人行路上满满的落叶,母亲的声音明显不悦:“走到哪了?什么时候到?”
“快了。”
“你怎么回事啊?出这么大的事你跟没事人一样,你是石头吗?”
“人都死了,我去早去晚他是能活过来还是怎样?”
“混蛋!”母亲挂掉了电话。
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来,后面的车子在催促小和灯已经变绿了。小和发动汽车,嘴里喃喃:“你才是混蛋。”
2
开门的是母亲,她小声跟小和说:“就说在B城开会,知道了一路开了几小时的车过来的,听着没?”
小和没有理母亲,径直走进房间。
这是一栋很老旧的楼房,设计理念已经很落后,进门就是厕所,没有客厅,穿过长长窄窄的走廊是相对的两个房间,一个房间大一点,另一个小一点,厨房则在厕所的背面。从小和五岁开始,这栋房子一直保持着基本的布置,冰箱立在厕所与厨房夹角的地方,厨房的暖气管上面栓了一根细绳直拉到走廊,用来晾洗过的衣服。只不过岁月让这些东西更老旧,也让本来就不大的屋子多了很多破烂儿。比如仍旧是蹲式马桶的厕所,手拉的冲水早已经坏掉了,旁边放了一个桶,里面是洗菜、洗衣服剩下的脏水,储存起来用来冲厕所。本来就不宽的走廊一侧堆满了报纸、塑料呼啦圈儿、旧录音机等看起来没有任何留着的必要的东西。大一点的房间里,沙发的后面,摞着一根根木材,如果小和没记错的话,这些木材已经在这里存放超过了十年。奶奶临终前无法平躺,姑父曾用这些木材连夜给奶奶做了一张带有坡度的床。姑父的孝顺是公认的,家里人都说,亲儿子也没做到的他都做到了。
那个沙发,上面还铺着红黑相间的条纹毛巾被,是姑姑在市场上抽奖抽到的。别人抽来的是肥皂和洗衣粉,姑姑一抽就是毛巾被,再一抽,是一台彩电。小和坐在崭新的毛巾被上看彩色动画片儿。姑父端着一盘草莓走进来,笑眯眯说:“小和,吃草莓啊,真乖。”那天小和穿着紫色的高领毛衣,是母亲给织的,电视机里面的白鸽被食猴鹰杀死,小和眼睛直直地看着白鸽雪白的尸体,眼泪在眼眶打转转。
那是她永生都不能忘记的画面,像一个烙印一样在心里某个角落,每次想起来都疼得要命,白鸽再也无法飞翔,看来有翅膀,也不见得逃掉追杀。
小和在内心甩了甩头,抹掉脑海中出现的画面,红黑相间的条纹毛巾被已经被磨得掉了色,线头长长短短地窜出来,姑姑两眼无光坐在上面,未干的泪痕挂在脸上。
电视机放在地上,原本放电视机的电视柜上面放着姑父的遗像,一张大大的黑框黑白照片。这张照片应该是姑父40多岁的样子,依然还很英俊。长方形的窄脸,额头饱满,斜分的头发乌黑发亮,高高的鼻梁耸立在脸庞的中央,不偏不倚。很多人说姑父长得像外国人,大概就因为他这高高的鼻梁。后来对审美略有研究的小和明白,鼻子在人的整张脸上起着决定性作用,比眼睛要重要多了,鼻子好不好看直接决定一个人的颜值。“可惜啊,这么俊的男人,没孩子。”人们背后谈论起姑父的英俊,之后总习惯接这么一句。姑父和姑姑没孩子,是他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没有人认真求证过,多数家人的表情和言谈举止透露出这大概是姑姑的问题。可能正因为如此,没有一个人怀疑姑父对小和的好,这被认为是一种补偿心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把小和当成了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留给小和。
“你长大了挣了钱,可要好好孝敬你姑父啊。”酒桌上家人总这么说。
小和像木头一样在众人的目光下,姑姑总是打破尴尬的气氛,“来来,尝尝这个。”
如果他没死的话,今年应该正好60岁了。60大寿是人生中重要的纪念日,这样的日子全家都会来为此庆贺,小和自然也要来。想到这里,小和看着那张遗照,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
3
葬礼定在两天之后。
葬礼的前一天,小和和母亲发生了激烈争吵。
“你为什么不参加?公司什么事儿比这还重要?”
“公司没事儿,我就是不想去。”
“为什么?”
“为什么?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什么事儿啊?”
“算了,你忘了,我也不想提。”
“你不去,车怎么办?你的车得拉人去火葬场啊,都定好了的,你不去,坐你车的人怎么去?”
“有一种交通工具叫出租车。”
“你怎么这么自私?”
“咱俩到底谁自私?”
4
“小和,来,这是你姑父的老妹儿,快点叫人啊。”
“嗯,你好。”
“这孩子,你别介意啊,这孩子被我惯坏了。”
“人齐没?齐了上车。”
对于姑父的妹妹为什么要跟小和的车走这件事,母亲也没太说清楚。姑父就这一个亲妹妹,按理说,应该很亲近才对。但是姑父与姑姑结婚这么多年,很少提及这个亲妹妹。据说这人性格比较古怪,一辈子没结过婚。在那个年代,女人不结婚会被耻笑嫁不出去,大概因为如此,她不受父母和家人的待见。姑姑说,也就姑父偶尔还给她送点钱什么的,可她每次都不要,并且言辞刻薄。她要来参加葬礼,姑父家的挺多亲戚感到意外,她已经长年不参与家庭中的任何聚会,大家已经渐渐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家人。姑姑在电话里对姑父的妹妹说:“车辆都已经安排完了,没有多余的座位。”以小和对母亲的了解,她一定会在这个时候说:“我们家小和也可以出车。”
葬礼当天早晨,车子开到火葬场,小和发现姑父家那边亲戚的车有好几辆,有的干脆只有司机驾驶着空车赶来,怎么说没有座位呢?
整个仪式无聊透顶,和其他的葬礼没什么不同,小和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姑父的那个妹妹身上。如果说这火葬场上有什么奇怪的人,小和肯定算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都悲痛异常,有的人哭到跪在地上捶胸顿足,还有一些人即使做不到那样也尽量怀着沉重的心情,努力流出一些眼泪。即使怎么拼命也挤不出眼泪,也一定要低着脑袋,眼睛和嘴角保持一定程度的耷拉,做出一种同情或难过的样子来。而小和不但没有做出这样的表情,如果细心的话,甚至可以从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微笑。很显然她在尽量克制这种表情,因为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她不得不别开脑袋不去看棺材里的那具尸体,很快她发现另一个看起来很奇怪的人,姑父的妹妹。
按照母亲的说法,她应该是强烈主动地要求参加这次葬礼,这话听起来有点可笑,这世上哪有亲妹妹对哥哥的死无动于衷的。然而想要参加葬礼,不惜坐着小和的车子来到葬礼现场的人竟然一面看着尸体,一面在手里玩着钥匙绳儿。当司仪让所有亲友对着死者低头默哀的时候,她高昂着头颅,还吐了一口痰。正沉浸于悲伤或被火葬场的悲伤气氛感染的人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吐过痰的她四处张望,目光与小和碰撞,竟然微笑了一下,倒惊得小和赶忙低下了头。
不得不说,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即使已经老了。她应该和母亲的年纪差不多,白发比母亲多,但仍然掩饰不住姿色。她年轻时应该很漂亮。看姑父也知道,他们家的基因不错。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只是,心中的“只是”一响起,小和的胸口突然憋闷得难受,她必须去掉那个“只是”,不再往下想下去。起码,不要在这种场合,在这么多人面前,回忆过往。
“看见了吗?女人不结婚就这个下场,他妹多漂亮,有什么用?老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你啊,就拖吧。”
回到家,母亲开始唠唠叨叨。
“我说过了我讨厌男人,我不结婚!”
“你讨厌张,讨厌李,你自己讨不讨厌。”
“讨厌,行了吧。”
“我看等我和你爸死了,你一个人怎么办!”
小和摔门离去,成年以后,她和母亲的交流常常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时常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一度她很希望自己不是亲生的,这样很多事情就可以释怀了。可每当看到自己与母亲一样的脸型、一样的眼睛、一样的脚掌、甚至连皮肤的质地都一样,她恨得拿起剪子扎向镜子。愤怒是没用的,除了在右手上留下了一道疤,她没有得到任何多余的回应。
母亲对于她的独身主义已经到了痛恨的地步,“你小时候很懂事,现在怎么这么浑!”母亲每每提起小和小时候的顺从,都会无限怀念,她数次跟小和说,梦里的小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穿着她亲手为她编织的毛衣,从不顶嘴,从不反抗。每当母亲说到这儿,小和不是把门摔得震天响离开就是歇斯底里的大声吼叫。
此刻小和的心又开始剧烈疼痛,神经从心脏迅速延伸到指尖,浑身麻痹,颤抖,小和的手和脚好像都在缩小,头发也变得细软,它们缩小到那件紫色的高领毛衣里,有一只湿淋淋的手抚摸着小和的脸,下巴,脖子,顺着高领毛衣的领口伸了进去,湿冷刺骨,还带着草莓的汁液。“小和,吃草莓啊,真乖。”姑父那张英俊的脸微笑着,看着小和的领口里面,他轻易就把小和摁倒了。那只手从领口退出来,之后双手把掖在裤子里面的紫色毛衣边儿抽出来,十根手指迫不及待冲了进去。
“姑姑,姑姑,你看姑父,讨厌!你干什么!”
在厨房做饭的姑姑,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没有进屋。
“姑父看看发育了没。别闹,姑父又不是外人。”
“姑姑!”小和撕心裂肺地叫喊。
姑姑还是听不见。
“啊··········”像要把心呕出来一样,小和大声嘶喊着,泪流满面。车外不断有人敲窗户,“女士,请你开下门,你把我的车撞了,哭什么啊,你撞了我还哭,开门啊!”
5
夜晚的墓地一片黑暗。
这里好像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冷。
即使是一个强壮的男士走进这一片黑暗,借着月光看到一座座墓碑也会毛骨悚然。小和当然更加害怕,但她顾不了这么多了,有些事必须做一个了断。至于怎么了断她也没想好。人都已经死了,就已经和尘世的一切都了断了,可对小和来说还没有,她每一天都被那双手折磨着,她恨紫色,她讨厌草莓的味道,她还没来得及对他大声说:“我恨你。”她还没想好怎么定他的罪,这一切还没有结束,死,并不是结束。
“谁?”
一个黑影蹲在墓前。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小和吓得一个趔趄。对方也吓个不轻,手中的笔掉落在地上。
即使没有月光她们也能认出对方,她们的眼神之中好像都隐藏着什么,只有彼此才会知道的秘密。
墓地里的野猫格外多,到了晚上它们都会溜出来吃摆放在墓碑前面的供果。发情的母猫叫唤个不停,像孩子哭的声音。
“这事儿,别人知道吗?”
“跟我妈说过,她说他到底是我哥,她就这么一个儿子。”
“我姑呢?”
“她,知不知道又怎样?一个女人生不出孩子,还敢说什么。”
“我也和我妈说过。”
“你妈什么态度?”
“我妈当时没说话。我家那时穷,姑父总接济我们。”
“窝囊。”
“窝囊。”
“你在这儿干嘛呢?”小和看着她拿着一个小桶,里面是红色的油漆,还有一只毛笔。
“题字。”
小和看看墓碑,上面三个红色大字“断子绝”,“他本来就没孩子,你写这个有什么用。”
她叹口气:“是没用,可不能总这么窝着吧,人活着我没办法,人死了我还不能出口气?你呢?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心里堵得慌,想做个了断,可是我也不知道做什么,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唉,有什么比活着更难?”
“你写吧,写完了能好受点儿。”小和拿出手机帮她照着,看着满头白发的她用颤抖的手写下最后那个“孙”字。
“写完啦!”像完成了某件人生大事一般,她一屁股坐在墓前,开心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看着小和说:“孩子,好好活着,我老了,离死不远了,你还长远呢,忘了吧。”
小和看着那张苍老的脸,两只眼睛晶莹的,像镶嵌在万丈深渊里的小小宝石,发着孤单的光。
“把笔给我。”
拿起笔,小和蘸满了大红色油漆,郑重地在那四个字前面写下三个字“性侵者”。
寒风中,两个女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墓地。
小和想送她回家,她拒绝了,“年轻的时候害怕走夜路,老觉得后面有人跟着,现在老了,不怕了。”
“你也好好活着。”
对着远去的背影,小和轻轻地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