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巷的钱奶奶
曹家巷是老国营电力机车厂(现中车)的一带家属区,儿时的故事都发生在这里。
医院走廊偏白的灯光冷冰冰地照在钱奶奶悲伤至极的脸上,这是我关于她形象的初始记忆。她坐在抢救室门前的长椅子上嚎啕痛哭,随哭声从抢救室里运送出一床床带着鲜血的白床单。抢救室里的,是刚出车祸抢救中的爷爷,抢救室外痛哭的,是我奶奶。 那一天,对一个三岁的小孩所造成的冲击不小,以至于现在甚至还能回想起那天周围人的一个细微表情,围观群众的对话。 出事前,爷爷是电力机车厂的工会主席,不止有才还长得帅,焊工、骑射、下棋、木工一身功夫了得,直到现在,爷爷的每个儿子家里都还有爷爷亲手做的家具。让爷爷名声在外的还是他精湛的焊工手艺,我们所在市的火车站焊工工程就是爷爷一手打造的,当年被冠上“江南铁焊大王”的称号。 退休在家的爷爷与媳妇们在家打麻将,我妈妈劝爷爷,天天在家打牌岂不是浪费了一门好手艺,就这样爷爷开始准备自己办厂,打通关系、选址、买器备,在这期间,爷爷接了几个大单,在当年那个万元户已经了不得的年代,爷爷已经赚了20万。工厂万事俱备,岂料世事无常。 那是个夏日的黄昏,吃过晚餐的我在院子里玩耍,同住一个大院的亲戚气喘吁吁地跑上坡来对着我爸妈:“你爸……你爸出事了!”我们一家子跟着这个亲戚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离家不远的大马路。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聚在一起议论。爸爸拨开人群,只见爷爷躺在坚硬的地面上,头部周围是一大片鲜红的血泊……爷爷奶奶生育了五子一女,奶奶失去了大家庭的顶梁柱。 奶奶叫冯清兰,可大家都喜欢叫她钱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以现在人的眼光来看都是个大美女,她还不是一般的家庭妇女,爷爷在世时,奶奶还是我市一个大型国有企业的厂长,面对大型会议,演讲滔滔自如,用现在的话说算是个女强人吧。
爷爷去世后,厂里的闲言碎语流传了很多年,说爷爷留下了一笔巨款,奶奶变成了一个富婆婆,光是存折就有厚厚的一沓。奶奶有着老一辈共产党人的优秀品质,意志坚强、勇敢,人生的挫折不幸只会让她更加无畏。
3岁之前,基本都是奶奶将自己带大。除了辛苦拉扯大自己的儿女,奶奶肩负着照顾着自己的孙子、孙子、外孙女们,一个接一个,洗尿布、伺候吃喝拉撒,同时还要做一家大家子的饭菜。直到自己为人父母,才明白其中的艰辛与不易,现在想来奶奶简直就是一个女超人,她怎么可以做到这么多,而且做得这么好。虽然奶奶从来没有抱怨过,我想,这对于一个有着事业追求的女性来说,她的心里一定是有过挣扎、痛苦的,最后,她选择了牺牲自己来成全一个大家庭。
每个人的记忆中都会有那么一些片段,在某些时候用来聊以慰藉柔软的灵魂。上学之前对奶奶的记忆比妈妈还多,最深刻、最温暖的还是坐在曹家巷老房子的院子里,我坐在小板凳上,奶奶靠着靠背椅,为我梳辫子。两个翘起来的小辫子,像两条马尾巴甩来甩去,奶奶一定要在最后绑上两个红丝带,从幼儿园扎到上小学。奶奶粗糙的手温柔地划过细软的发丝,那样的温暖,深藏至今。 上小学后,爸妈为我创造了一个新家,和奶奶在一起的时间也少了起来。可时不时还是会到奶奶家住,和姐姐、弟弟们一起玩耍。奶奶一直有晨练的习惯,她会在天还没亮,5点半就叫我们三个孩子起床,与她一起爬山锻炼。几个不情愿的孩子眼睛都没睁开,一路迷迷糊糊到了山上,奶奶开始练起了剑术,我们几个孩子在她的催促下跑步,在山上的那个不大的空地上一圈又一圈,接着下山,读书,吃奶奶做的湖南米粉,上面一定会卧着一个煮鸡蛋。 第二次见奶奶哭,是曹家巷的房子要拆,建高楼。搬走的那天,奶奶的眼眶泛着泪水,这里有太多与爷爷、孩子们的记忆。不得不挥手告别,包括院子里那株奶奶亲手照顾了多年的月季、葡萄树。就连我们这些小屁股都有太多的不舍,钱家的小孩都不会忘记那个换了一个又一个小主人的儿童三轮车吧,一遍一遍地在曹家巷那个长长的过道里来来去去,更不会忘记大家挤在挂着“五好家庭”的半个客厅里,盯着老式电视机,津津有味的看《家有仙妻》。 奶奶搬到不远的地方,与叔叔家一起生活。每一个周六、日与节假日,全家大大小小只要没出远门的都需要聚到奶奶的新家家庭聚会。最热闹的就是吃饭时,有时候是一桌,有时候是两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钱家没有不爱吃饭的小孩子,因为奶奶做的菜太好了,小孩子争先恐后抢菜吃或许也是吃吃麻麻香的乐趣吧。
几乎每天,奶奶都会挎着一个圆圆的菜篮,有时候带上我,有时候带上堂弟去菜市买菜,菜市场的人一见我们,都会亲切地招呼:“钱奶奶来啦,今天要点什么?”奶奶对家庭的餐食安排一点也不含糊,菜式丰富,营养搭配均衡。她拿手的红烧鸡翅、红烧排骨都是我们孩子的最爱。每次聚会奶奶都要等到家庭的每一位成员都到了才开餐,大家都十分不理解,直到现在,才明白了奶奶的用心良苦,她在尽自己的全力维护这个家庭的团结和睦,一个都不能少。后来自己念中学、高中,由于学校离奶奶家近,每天中午都会在奶奶家吃午餐,奶奶总担心我吃太少,让我多吃点、再多吃点…… 二十多年这么一晃而过,家庭聚会这一不成文的规矩就这么维系了二十多年。可告别还是不约而来。奶奶八十岁了,年轻时的劳疾开始折磨奶奶,腿走几步就疼痛难忍,叔叔一家照顾奶奶力不从心,全家决定一起轮流照顾。奶奶自己买了一个二手房搬了出去,六个子女轮流照顾。 从照顾人到被照顾,奶奶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她不再强硬的要求一周一次的家庭聚会,大家勉强答应了一月一次的聚餐。即使这样,由于身体等各种原因,大家已经不再在家里做饭了,经常到外面吃。 一次在外面的聚餐,奶奶在餐桌上的一番话让我心酸不已。她表示希望自己百年后,将自己的房子、遗产留下来,作为钱家这个大家庭的聚会费用。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离开,让这个大家散了……
第三次见奶奶哭,是前两年,三伯伯在北京突发脑梗,家人们直到三伯的后事料理完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她。我不忍跟随长辈们进门通知这一噩耗,不一会,只听见一声熟悉的痛哭:“我的崽啊!”这和爷爷去世的场面惊人的相似,再坚强的女人如何扛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伤。我赶紧进屋握住奶奶那双饱经风霜的手,哪怕这安慰显得那么无力。
生活的重击接二连三,三伯去世的第二年,二伯就因为肺癌离世。她在世上不同于儿孙情感的寄托,她的哥哥和弟弟也接连去世。连续失去两个儿子、两个兄弟,奶奶并没有被压垮,反而更加淡然的看待生死。一次去看望奶奶,她说起前一天自己在马桶上没坐好摔倒了,而保姆又没在家,晕乎了好一阵。我和爸妈听到这里吓得不轻,她倒是轻轻松松笑着说:“我还以为自己不行了,嘿!居然现在好好的!”
腿脚方便的时候奶奶就去小区麻将馆打牌,近年腿脚不方便就只能叫着女儿媳妇在家打,小时候带我和弟弟爬山、领着我们一起去菜市买菜,而现在,她只能待在她生活的小区,甚至要依靠轮椅才能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心中悲从中来。前段时间,奶奶叫我教她用微信,她是个不服输的老奶奶,别人会玩的她就要学会。给她申请了个号叫“钱奶奶”,她立马迫不及待的与自己的儿孙们语音。 昨天奶奶生日不能到场庆贺,便给奶奶一个电话。她一直都是一个注重传统规矩的长辈,小时候拿筷子翘小指会被奶奶用筷子翘手,穿得不合体也会被奶奶教训。逢年过节或者奶奶生日如果不在奶奶身边一定会电话祝福,她会很开心。这次,电话中奶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能聊天了,只是简短说了两句,但仍能感受她的神采奕奕。说起对她的生日祝福,不止生日快乐,而是身体健康,让我们能彼此多一些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