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与秋
记我20岁那年,由夏入冬,当中有一个秋天和一只猫。

7月末的盛夏,在桐城老家,没想到他们真的捉住那只猫了。它在家门口左顾右盼,迟迟不走,外公外婆顺手收了它。
于我,是第一次有只猫在家里。这可真偶然。此前此后我所遇见的猫,也都是。
英国女作家莱辛笔下,猫世界有其规章、准则、爱恨情仇、是非功过。人在其中,观看,参与,猫亦涉足人的领域。
莱辛说:“人和猫虽属于不同族类,但我们企图跨越那阻隔我们的鸿沟。”
陆游有他的猫,海明威有他的猫,莱辛有她的猫,宫崎骏有他的猫。那时的我,特别想向自己过去的二十年宣布:我也有了我的猫。
我大三,念的德语专业。想到不久前看过一部德国电影,名为Haya(音:哈呀)的女主令我喜欢,便给它叫了这么个德语名。是个女名,虽然以我当时认知,无从辨认它性别。直到八个月后它离去,我也没能弄清楚。它只是一只猫,这就够了。
是一只黄白猫,白色居多,在两耳周和后背,不均匀地分布黄色与橘色。尾上毛色非常规律,黄橘相间的纹路一圈圈。它太单薄,毛还未长齐,短扎扎,尖嘴猴腮,皮包骨似小老头。一双茶色大眼都是惊惶,露出愁眉不展的神情。外婆说,这么小,又生在夏天,夏猫不好养活,容易烂肠子。
Haya一天天活了下来,活得可怜巴巴。初来乍到,它真不怎么开心,要么扯开嗓门叫不停,要么闷恹恹。食欲不振,吃完就吐。所有动作都带试探性,对人满是戒备,缩在小角落,像生闷气。他们说,它这样叫,是在找妈妈。可是Haya,你妈妈在哪儿呢,要是能找到,我真愿意放你回家啊。我听得揪心,又有私心,私心望它能把这儿当成家。有那么些时刻,它叫一声,我就模仿一声,不知道自己这般的回应可否起到作用。它胆怯地朝我跑来,快到跟前,又更加胆怯地停下。
过两三天,Haya有了些活动。它在跟一片落叶玩,落叶是死的,而Haya把它翻来覆去。猫最会自娱自乐,擅长把一动不动的,变成活生生的。
懒洋洋的长夏,猫与我一样懒。它在楼梯睡觉,我躺在阳台地上。蚂蚁连成一线天,爬山虎绿了半面墙。夏日光,都融化成白烈烈的。

转而初秋,光照有了金黄色明媚质感。Haya学会在跟人玩时收回利爪,会撒娇,一天较一天神气,优雅。洗洗脸,舔舔身子,打几个滚,咬自己的尾巴。也捉蚂蚁,它伸手一扑,一放,蚂蚁逃,再一扑,再一放,蚂蚁又逃……不出几个回合,蚂蚁迅速逃走,Haya跟不上。
有天它吃着饭,突然开始拼命洗脸。再一看那不是洗脸,它浑身颤抖,爪子直朝嘴里掏,一定是被卡到喉咙。它好难受,可我不知道怎么帮它。持续几十秒,终于,真有一块小骨头被它掏出来。我也松了口气,想它该要休息一下。可当我再转眼看,它已继续埋头大吃。
我喜欢看Haya趴在盆边喝水,从后面看。看到细长身躯,尾巴顺直垂下,头低低的。两腿并拢站直,好像我们立正的时候。
晚间散步回来,我们发现Haya睡在躺椅上。它也发现了我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溜走。外公躺上来,Haya显得极不安分。平日这时,它都在窝里睡下了,今天硬是睁眼不睡,时不时到椅边转悠,又灰溜溜回窝里。
后来外公也困了,Haya还睁着眼。外公打哈欠说:“它就跑这儿瞅着,我一走它就上来。”说得有气无力,可谓虎落平阳被猫欺。从没有人跟他抢过躺椅,何况是猫。
第二天一早,外公起床,看见Haya果然睡在躺椅一角,安安稳稳的。

白露时分,后院的石榴熟了。对外公来说,外面石榴再好,也比不上自家种的。年年他都会讲,市面上卖的那些,多是红花石榴,甜归甜,但吃了上火;我们院子里是白花石榴,籽也是白的,透透亮亮,吃着清淡爽口,舒服。
去年白露前后,我自老家坐车去外地,外公准备好一袋石榴,让我带上。临走我忘记拿,到车站等车,不一会儿远远看见,外公拎着石榴,朝我一路快步加小跑。送至我手中,石榴沉甸甸的。他喘着气,说还好赶上了,跑得心脏病差点犯。外公心脏一直不好,遇上赶车这样眼下限时的事情,更是控制不住性急。他嗓音带浑浊,又一次教起我,用小刀先在上头划一圈,把盖揭掉,再顺着里面的膜,从上往下划几刀,拿手一掰,石榴就是一瓣一瓣了。
今年此时,又是石榴。妈回老家接外公外婆去合肥,还有Haya一起。行到半路,突然想起石榴没带。摘了那么多,留家里白白烂掉,外公断是舍不得的,我们决定折回去拿。车在高速,必须开到下一个出口,然后我们眼睁睁望着来时的路返回。
外公外婆相互怪罪,这个说你也不看一下,那个说是你锁的门。最后,大家不知怎么就达成一致,把责任全部推给Haya,反正它不会还嘴。走时为了把它塞进车里,我们个个手忙脚乱,差一点让它跑掉,总之没少折腾,以致忽略了石榴。
我们花了两个多小时,跑了100多公里冤枉路。车里那段时间,悠悠长长。
妈是自此才看上Haya,初见时她嫌它不够亲人,又不够大方。而车上,Haya躲在座椅底下,吓得一声不吭,外婆唤它名字,它竟怯生生“喵”着来回应。妈才觉得,这只猫还懂点事儿。
Haya已长得毛发顺滑,爱照镜子,有时对镜子乱抓几下,没命似的跑开,有时望着镜中,许久不动,陷入沉思。它发呆,它思索,它抓狂,它惊讶,它认真,它恐惧,它小心翼翼,它愁眉苦脸,它对什么示威和发狠,狠到后背拱得老高,尾巴涨得老粗,歪歪扭扭横着走,毛刺刺的样子,哪怕对象是只小虫。而在它摆好架势准备进攻时,虫早已钻进缝里。在人看来好笑,可人并不曾在猫的森林里有过几个脚印,又哪里懂得它所见所闻。

在老家呆惯了,这一次来,外公外婆行动上磕磕碰碰。那次先是外婆一声“哎!”,紧接着外公“呀!”;这回是外公先“呦!”,然后外婆也赶忙“呦!”。好在都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他们俯仰之间的日常,越发脆弱,经不得波澜。
倒是Haya很快适应新环境。曾差点要它命的骨头,现成了它最爱的玩具。它会偷藏些小骨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可以花整日整夜去玩,玩法是把骨头叼到角落,站远,瞅准,猛冲过去,用手扑,拿脚踩,接着一踢老远,再以最快速度去追,如此重复。看着像发疯,没撞死,也差不多该累死摔死。可它兴奋程度始终不减。
它无所顾忌睡沙发,走不了两步路,就朝地上赖倒,要么侧躺,要么四脚朝天两边晃,尾巴摇来摇去。外婆找它谈话,语重心长:Haya啊,你这样不好你知道么,显得很没有教养。
有时它无声无息在人身边,待人发现后彼此吓一跳。更多时是吵与闹。某天大清早被它吵醒,Haya弄翻了垃圾桶,折断了花枝,打倒了盘子,把纸片搅得一地都是。外公说,平时我早上五点多起来就喂它,今天起晚了,它看不到人就生气。我说,它怎么这样啊?妈说,它哪儿是什么好东西!
外婆骂它像骂小孩,甚至不管它出现在哪儿,只要外婆看见,都免不了对它骂骂咧咧。Haya似乎也懂,挨了骂就跑,外婆看着它,便又笑。
黄昏从窗外进到屋里,随随便便,带来树影、窗影以及各种混杂暮光的影,地板、天花板、床上、墙上、桌上,四面八方。我坐在电脑前,外婆在床边。不一会儿,外婆走到阳台看看,收好了衣服,去上厕所,给猫喂粮,坐下来看电视,叫我:“打个电话给你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我关了电脑,开始在日记本上写。写下这些生活,灯光照着这些生活,路人脚步踏过这些生活。窗外很吵,猫在睡觉。

过秋分了,又到桂花香。朗朗碧空,太阳轻轻慢慢,光线里香气清甜。周末我们回了趟老家,后院的桂花树,风吹花抖落,眼下一地金黄。抬眼望去,满树繁花,景物又自然而然地远了,有鸟鸣传来。
猫卧在花边,屋内婉转的暖意,水样的秋日,亮亮的,看得见尘埃上下飞,细如年华间隙的流光。
外公外婆喊我到院子来给他们拍照,一定要让人脸摆在正中心。他们想着法子摆造型,一个人站一个人坐,换过来,再换两个人都站或都坐。有一张,外婆说,两人手拉手照,外公有些不好意思。他们照了十几张还不够,脸拍小了不行,表情不好也不行,两人吵吵嚷嚷,“对,就这样!”“这不好,那样才好嘛。”“我说就是我这样好!”“你那算什么呀!”……
第二次从桐城坐车到合肥,Haya显得镇定许多,不像上回呆若木鸡,而在车里来回走动,蹿上后排座靠枕,又溜到驾驶座,什么事都想来插一手。
它越来越爱管闲事。跑人前挡路,人一走近它拔腿就奔。妈在桌上办公,它跳上去,侧头看铺了一桌的发票,似乎很感兴趣。
它被赶下桌,百无聊赖,我便带它来玩。我房里是高低床,上下铺间有个倾斜的小木梯,共5级。我把Haya捉到梯子上,放在3级的位置。它在窄小台阶上转,显然不知如何是好。这儿伸伸手,那儿伸伸手,就是找不到能够依附的物体。它疑惑地望着我,见我无动于衷,明白只能靠自己。它鼓足勇气,犹豫片刻,纵身一跃,跳到下面的床上。
不错。我又让它试2级,这次它直接跳到地板上。地板一轰,我在想它会不会摔疼。真是低估了猫的矫健与柔韧度,它若无其事,反过来对我报复发威,几次要咬我。
好,既然这样,那就让你再试试4级。这回它彻底没辙,如临深渊,绝望地张嘴叫。看着不忍心,我双手托了本书,靠近它,打算让它先站到书上来,作为过渡。它拿左手碰碰书,缩回去;拿右手碰碰书,又缩回去。好不容易两只手都放到书上,它居然头枕着书睡下了,两脚还安逸地架在梯子上,享福得很,叫人哭笑不得。
僵持一阵子。大概它知道这书是悬空的,没把握,所以不会站上来。最后还是我让步,放了它下来。四肢触地,它立刻恢复生龙活虎。
本来我想,日后它再胡来,就把4级作为它的惩罚手段。然而我又低估了它。当它再一次被搁到此处,情形不同了,它找到了一条路——梯子旁边是我的书桌。它踟蹰稍许,下定决心,“咚”一声跳到桌上。我以为它接着会从桌子到椅子,再到地面,哪知它在桌上玩了会儿,直接蹦到地上。
它大摇大摆走开了。
从此上铺下铺,通行无阻。

吃着桔子,落一场雨,秋天变深了,变凉了,变黄了,变高了,变亮了,变瘦了。风声不断,从远处的高树间相互传感。身边聚积了蜷曲干枯的梧桐叶,在地上被风推着来回相擦。树上点点的黄,点点的绿,混合成为庞大秋色。大大的树和小小的猫,分分秒秒都可以很慢,直至日暮,直至星月盛开如锦,斑斓着黑夜。
拿小镜子或者手机之类的东西,在墙面照出光斑,晃动不已。真不晓得Haya眼里那是怎样风景,它一见这种光就着了魔,张大嘴,发出轻微的、断续的“啊”声,简直要开口说话。它牙齿上下打颤,整个身子触电似的颤抖,但并不逃跑,反倒是迎着那光去追,边抖边追,边追边抖。双眼紧盯不放,扑个空也不罢休,锲而不舍。
它望着水的时候,亦是这般,害怕又入神。每当我洗澡,它就在旁边,好像每次见到跳动飞溅的水珠,都是第一次。稍微踩到一丁点儿的水,它也要像踩到脏东西一样,把手啊脚啊甩上半天,但这并不影响它格外专注的眼神。
是吧,你不会看得到它世界里喜乐与悲伤,苍白与缤纷。人和猫,无非是相作伴。猫总尝试去抓自己的尾巴,有时抓到,有时抓不到。它看着尾巴,极悠闲地甩来甩去,甩出一大片的逍遥自在,阳光灿烂。看得不耐烦了,它猛地朝尾巴扑过去,狠咬一口,再温柔地舔了又舔。扭成一团的猫,本身就像个解不开的矛盾体。

秋深秋寒,及至冬日。冷的天。水啊,都结成了冰。冰在太阳眼皮底下闪闪放光。光下眯着眼的Haya,毛绒绒,安静又霸道,占满一屋子的慵懒。微风和床单,大而明净的玻璃窗,细小的躁动,来自猫。
见它安然入睡,只觉和和暖暖。还是只非常年轻的猫,连六个月都不到。还是个小朋友。可它睡着,连同全部的时光,都似耄耋老者,麻木,混混然,面朝日光,地老天荒。
我会想,待到日久天长,将来它也能这样死去,多好。
Haya死了,可惜与我想象的远不一样。它死于第二年春天,八个月大的时候,在老家。外婆描述,该是在外头吃了什么,它症状不太对,口吐白沫,带它去看,也无济于事。它独自躲进楼梯洞里,不愿让人看见。待被找到,已没有呼吸。
若干年后,也是个春天,年老的外公躺在病床,脸上没有肉,皮包着骨,身子干巴巴。这让我回想过往,像Haya小时候,刚来的时候。原来,四时成岁,生命之来与去,大抵相似。夏天时外公离开,亦如只是睡着。

那些尚未从我们身上剥离的时光,至少会让人记起一回回风轻云淡的真实。所有大红大绿的妆容败下了阵,滤净了的光线里,只见柔和铺展开来的淡金色。
就让我们心平气和,细数一场似水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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